六
听说去塑料厂,二十多天能挣一百多,青姑马上就同意山东子去,并且答应暂时先不为难儿媳妇,其实她知道,也不差年前这些日子。
“你见过杜青学了?”
“没有,是屯子里有去的了,爹才去打听,说是缺人。”库从来就不会撒谎,生怕说错了露馅,好在山东子并不怀疑她。
“傻丫头,看你吓的,见了能咋的,你们都是正经人。”山东子看着库紧张的样子笑着说。
“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也不累,爹想去,人家嫌他岁数大。”库又把话拉回来了。她知道这么说,山东子马上就得说去,老丈人都能去,我咋不能,他一定会这么想。
果然,山东子急忙说:“哎呀,爹真是的,那么大岁数,撇家舍业的去干啥,还把娘一人扔家,离屯子那么远,娘一个人可不行。现在满库也不用钱了,家里条件也好了,差那百头八十的,我去倒是行,就是……”
“就是啥?”库看着山东子瞪着小眼睛,想说不想说的样子。
“就是——我不在家,怕我妈收拾你,没我挡着你自己不行。”山东子是真不放心,“我妈不讲理啊。”
库心里一暖,鼻子忽然也酸了,山东子总是先想着她,这话是真的。可是,这一次去不知检查结果会怎样,于是小声说:“没事,就一个月,小年后你就回来了。我忍着,骂两句能咋的。”库装成不在乎的样子。
“我也想挣点钱,你那手表不是让我妈要去不给了吗,我寻思凑钱给你买一块新的。”
“不用,我也不爱戴表,在家里有挂钟,别花那钱了啊。”
山东子临走前再次去了东屋,他絮絮叨叨叮嘱青姑的样子,气得青姑咬牙切齿。可是,山东子依然在反反复复地确认,“妈,我不在家,你别为难库行不,骂她也不差这几天。你答应我行不?否则我就不去挣钱了,我就在家守着。再说,眼看来到年了,你身体也不好,家里这么多活,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库送回沟里,看谁忙活年。”
青姑被山东子嘱咐得咬牙切齿,听着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可她又怕山东子真不去挣钱,就忍着气答应了他。“你说句良心话,谁骂她了,我虐待她了?她自己说的?背后拧嘴丫子,你真是好爷们,你这犊子,你这犊子……”说着咳嗽起来,小拳头打在儿子结实的后背上,嘴里骂着,心里气得骂着库。
山东子笑嘻嘻的,他知道青姑这是答应了,她要是不答应,那就会一句话不说,那才真是可怕的。临走再千叮咛万嘱咐过,山东子才去了杜青学的厂子干活去了。
杜青学拿到了山东子的检查结果第二天起早来找库。
青姑在大门口看见库上了一辆吉普车,她想追出去没来得及,那车一下子就没影了。青姑纳闷,边往屋里走边琢磨,没听说崔家有这样亲戚啊,这媳妇是上了谁的车,难不成男人不在家,外面有人了?
库跟杜青学来到三道沟,他们在二泉眼下游的河套子边上走来走去,谁也不说话,走了好久。库一声不吭,在河套子边上慢慢地走着,杜青学默默地跟着。河套子的水,来自二泉眼的山泉,即使冬天也冻不实。周围都是冰层,但中间总是有一股清澈的溪流连绵不绝,像无法封存的心事。雪后的山里,白得不透气,又白得震撼。杜青学知道库此时的心情有多悲伤,他把她拉到沟里来,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能让库的心情平静,然后理智地判断她的生活和处境,还有未来。
“库,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咋办啊,就这样过吧。”库苦笑着说。这个结果其实已经预料到了,只是印证后更加心痛而已。库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着山顶,眼里全是迷茫。“这样也好,不用绞尽脑汁地猜测了,也不用总有埋怨了。就像他认为我有病而不嫌我一样,我也这样不能嫌了他,就这样过吧。”
“既然说不能治了,你是不应该跟你婆婆说一声,否则她还是对你……”
“不能说!”库果断地说。“不能说,咋说呀?坚决不能说。我婆婆那脾气你不知道,她会死的,山东子也活不了,这一家子都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库这样一说出来到底还是撑不住了,蹲在地上哭出了声。“我只是,我只是……”
“我该怎么帮你啊!”杜青学一把把库拥入怀中,为什么要让她承受这么多苦难。谁能帮她分担呀。从小就承诺给库幸福,可如今,看着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无能为力,杜青学心如刀绞,上天为什么就不能心疼一下可怜的库啊。“总得……想个办法。”
库擦去泪水,轻轻地挣脱了他,她不敢看杜青学的眼睛。 “哥,我就这命了,山东子有什么错?”
“库,你不委屈吗?一辈子就忍着了。”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已经改变不了。哥,我求求你,求你保守这个秘密,连满库也不要说,人命关天啊。我求求你,否则会出人命的。这样的日子对我,已经习惯了,再说,山东子对我很好,真的。老爷子也很好,老太太……刚过门时也是喜欢我的。我咋能在他们有生之年 ,让他们受此打击,就……这样吧。”
“可是,我已经跟你爹娘说了。你爹娘能认可吗?再说,谁心疼心疼你啊?我们……”杜青学忽然绝望地说。原本还有一丝侥幸,瞬间又很气愤。
“我爹娘那里我去嘱咐他们。哥,你不要把心放在我这,我们错过了。你该为你的生活打算了,我们今生是不可能了,我是个命不好的女人,你找个好女人,你好好的。”库有一肚子话,常常想起杜青学时,都是一肚子话要说。可是这样看到他,又不知怎么说了,从心里往外希望他好好的,那些可以叮嘱的话,反复试探最后咽了回去。这五年,对于杜青学而言,他心里依然爱着库,这库知道。不能给他希望,就不要摇摆他的心,库想。回孟家岗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车在两人熟悉的山路上,窗外闪着没有变化的景色。两颗心这样的近,却又像后视镜里的山林,触手可及,渐行渐远。
山东子离开家二十多天了,这是夫妻俩分开最长的日子。库常常思索着她的生活,平凡的夫妻也许就这样吧。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没有多么浓情蜜意,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这就是平凡人生。她相信了那句,相爱是一回事,婚姻又是一回事的话。她和杜青学就是,彼此都以为非你莫属了,可怎奈就是这样有缘无分。跟孟凡东,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年的婚姻,他对她好,已经过成了亲人一般。夜深了,库翻了个身。每次这个时候,山东子即使鼾声雷动,也依然会不由自主地伸手给她掖被角,那件宽大的棉袄,总是盖在她的身上,让她踏踏实实地度过每一个无依无靠的夜晚,安心入梦。如今,把这个不能说的秘密藏在心里。库明白,这秘密必将吞噬她的整个人生。她不敢动摇自己的心,更不敢动摇杜青学的心。爱情不是放不放下的问题,是能不能放下,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库发现,她的心在山东子这里了,她自己原是不相信的,但是确实在山东子这里。她牵挂山东子的一切,这就是确认。
青姑自从山东子走后,她忍得焦躁,想起来就气得七窍生烟。她心里恨得牙根痒痒,为了媳妇威胁老娘,这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青姑想着自己承诺儿子不骂了,那也只能不骂。她也知道,如果再把库弄回娘家,来到年了,自己又犯咳嗽病了,这里里外外的活没人干是不行的。既然不让骂,她只能默默地跟库作对。吃饭脸朝炕里不上桌,盘子筷子叮当响。衣服总嫌洗不干净,不是衣服做的不合身,就是鞋做的不合脚,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鸡鸭鹅回家,不但不帮圈着进架,还把大门关上不让进来。她就愿意看库满屯子找,满河沿追,看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她觉得那也是她的乐趣,心就舒坦。她不帮忙,还不让孟庆合帮,骂鸡骂鸭,天天指桑骂槐念三七儿。有时家里谁也不说话。三口人在家,像三个哑巴似的。
孟庆合是个老实善良的人,他不喜欢青姑这样对儿媳妇,可他不敢说,只能在青姑不在家时,偷偷地帮库干点活,才敢劝慰库几句。有时早上偷偷地起来,帮库抱柴禾,扒灰,打水,经管鸡鸭,收拾院子。孟家日子过得好,养猪养鸡,所以库的活特别重。要是让青姑赶上孟庆合帮儿媳妇干活,少不了一顿骂没完,然后捎带着库。青姑从来也没想到,日子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想当初,能娶到三道沟最俊的姑娘,而且是高中生,青姑不知多满意。库性格柔和,心地温良,而且知书达理,从不走东家串西家,张家长李家短的。炕上地下啥活都好。特别是一手好针线,裁剪缝纫样样精通。毛衣织的花样繁多,又合体。一年四季做着各种各样的布鞋。库刚过门时,青姑那时候每天都笑得欢天喜地的,老远就能听见她舒心的笑声。没事时她也常常出去玩纸牌,不管几点,回来时饭菜可口,心满意足。女人们坐在一起,炫耀着儿媳妇做的衣服鞋子,青姑心情从里到外的美。想着过一年生个孩子,人生就圆满了,就别无所求。谁能想到,五年了,盼得心越来越凉。一次次失望,一次次争吵,自己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变成了与媳妇恶语相向的恶婆婆。她再也不去玩牌了,不想往女人堆里凑热闹了。那些女人,平时啥也不是,如今怀里抱着孩子在她面前晃悠,显摆气她。年龄相仿的娘们儿都当了奶奶,青姑就更加受不了了。从前好赖不说,大小也是个人物,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谁不把青姑放在头里。如今,都知道她心情不顺,都不敢刺激她。这在青姑看来,就是轻视,就是侮辱。想当初儿子多么孝顺,十五岁下地干活,就因为干活快干活好,超过成年劳力,而破格挣一等公分,那才多大点孩子,就跟成年劳力一样,屯子里多少人眼气她青姑命好。可是为了媳妇,儿子开始跟她一次次顶撞,出去挣点钱一百个不放心媳妇,软硬兼施地千叮万嘱。老头子原来多老实啊,从前在她面前连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说,如今总偷偷地帮儿媳妇干活,明目张胆地与她作对。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库,都拜她所赐。自从包产到户,山东子竟然不让媳妇下地干活了,气得青姑抓了十多头猪羔子,不让干地里活我就得让你在家忙活。孩子生不出来总不能在家当娘娘养着吧。
二姑家的儿媳妇生了个孙子招待酒席,她知道的时候人家都要开席了。以前她家娶好几个媳妇,那都先来找青姑商量,如今,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最后一个通知她青姑去喝喜酒。青姑心情说不出的不是滋味,想着让庆合去,这种场合又不太好。没办法气呼呼地前去下奶,落寞地坐在角落。看着一群叽叽喳喳议论孩子的妇女,声声都在刺痛她的心。跟几个年轻媳妇坐一张桌,年轻人肆无忌惮地逗孩子,敞开胸脯给孩子喂奶。整顿饭眼里耳朵里没有脱离孩子两个字。
他娘的,二姑有了孙子,咋咋呼呼地都忘了给我敬酒,小看我孟家后继无人,青姑骂道。她在旮旯那桌喝了几杯闷酒,溜着边悄悄地离席,谁也不跟谁打招呼,晃晃悠悠地往家走,边走边骂,越骂越伤心。快过年了,路上到处是玩耍奔跑的孩子,他们一直在扔小炮仗,躲也躲不开,吓得她怒火中烧。我也想给孙子买炮仗,我也想听听满院子的响,这他妈以后,放炮仗的人都没有,这年过不过啥意思,你这个……青姑嘴里嘟嘟囔囔地走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