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二小的校园,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最初的狂热涟漪渐渐平息,沉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三间彩色蘑菇小卖部,成了校园里最古怪、也最习以为常的风景。每天早晨六点到八点,下午六点到八点,门准时打开,黑洞洞地对着排成长龙的学生。孩子们依旧争先恐后,免费拿走里面陈列的、颜色对应的小物件:红色的铅笔、红色的橡皮、红色的头绳;黄色的尺子、黄色的水壶、黄色的笔记本封皮;蓝色的笔袋、蓝色的手套、蓝色的发卡……物品都崭新得过分,带着廉价塑料特有的冰冷光泽。
拿东西的过程安静得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没有道谢声,没有嬉笑打闹,孩子们拿到后转身就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
变化是潜移默化却又触目惊心的。
课间十分钟,曾经让整个教学楼为之沸腾。踢毽子的、追逐打闹的、围在一起看漫画讲笑话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明星的……喧闹声是校园活力的象征。但现在,这些声音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操场上、走廊里、教室中,学生们安静地、排着队地走着。他们不会奔跑,不会跳跃。即使是在操场上“玩”,也是沉默地排列着,像排练过无数次一样,动作整齐划一地玩着跳绳、踢着口袋,没有欢声笑语,只有皮绳划过空气的单调声响和皮口袋落地的沉闷噗噗声。整个校园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风声和死板动作的回响。
老师们起初是欣喜的。张老师摸着下巴,在办公室里感叹:“省心,太省心了!你看赵龙,以前上课能老实坐五分钟都是奇迹,现在呢?腰杆挺得笔直,眼睛都不眨一下,笔记记得那叫一个工整!”
旁边的李老师点头附和:“可不!我带的那个班,几个刺头现在乖得不得了,作业都是满分,连课堂纪律都不用维持了……这免费小卖部,我看是个好东西!”
好几位老师都深以为然。课堂效率前所未有的高,课间纪律好得可怕,孩子们个个都变成了“学习机器”。他们甚至开始讨论要不要向上级表扬这个“创新性社会实践活动”。
只有一个人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木小木的班主任,沈老师。
她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着外面如同被精心编排过的、没有灵魂的操场景象,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瘦小的身影。
木小木。
他还穿着那件发白的蓝T恤,在操场的一角。他没有加入那些整齐划一的“游戏方阵”,只是一个人蹲在花坛边,用手指漫无目的地抠着花坛边沿的泥土。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小片孤零零的影子。
偶尔,他会抬起头,看向那些沉默游走的同学,小脸上是困惑,是害怕,还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茫然。他和赵龙,成为了这个“新秩序”里唯二的不协和音——但赵龙的不协和音是彻底的“无声”,而小木的,是他此刻还残余的、属于人类的情绪波澜。
沈老师注意到,小木一次也没有去过那蓝色的小卖部。即使队伍排得很短,即使诱人的蓝色“免费”东西唾手可得。他似乎本能地在抗拒那个散发着糖果般香甜气味的陷阱。
这个发现让沈老师的心揪紧了。她想起了开学第一天赵龙从红色小卖部出来后那令人心头发毛的眼神变化。
下午放学前,沈老师叫住了小木。
“小木,”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老师看你最近……有点不一样?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跟同学……跟小卖部有关吗?”
小木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搓着,声音细如蚊蚋:“没……没有……”
沈老师蹲下身,平视着他:“真的吗?老师觉得你好像不怎么开心。”
小木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带着一种急于倾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焦急:“沈老师……他们……都变了!大家都不是大家了!赵龙……他……他的眼睛……”他语无伦次,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眼睛怎么了?”沈老师心头一凛,追问道。
“黑黑的……”小木的声音带着恐惧,“像……像教室后面放拖把的那个黑桶的洞洞……里面什么都没有……”
沈老师倒吸一口凉气。她轻轻拍了拍小木瘦弱的肩膀,决定必须立刻和他的家长谈谈。这孩子敏锐地察觉到了成人试图忽略的恐怖真相。
放学后,小木背着沉重的书包(里面装着崭新的、没有用过的课本和文具),慢吞吞地往家走。他刻意绕开了校门口那三间彩色的蘑菇屋,从侧面一条小巷穿过。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穿着崭新红、黄、蓝色衣服的同学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组,沉默地、排着整齐的队伍朝不同方向散去,像三条彩色的、没有声音的河流。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透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木家。
木父(名字可以后补)站在窗前,焦躁地望着儿子平时该回来的方向,迟迟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小身影。最近几天,儿子的沉默寡言和眼底那抹深藏的恐惧,像针一样刺着他。当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立刻迎了上去。
“小木?怎么回来晚了?”他接过书包,沉甸甸的。
小木摇摇头,小脸有些苍白,他径直走到小饭桌旁坐下,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却没什么胃口。
木父的心沉了下去。他坐在儿子对面,看着儿子蔫蔫的样子,想起自己傍晚悄悄去学校附近观察到的景象——那种非自然的安静和孩子们行尸走肉般的神态,结合儿子的反常……
不行!不能再等了!
“小木,”木父放柔了声音,“今晚爸爸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待在家里,锁好门,谁来也别开,知道吗?早点睡觉。”
小木抬起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又迅速低下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深夜,万籁俱寂。连风都仿佛睡着了。
木父换上一身深色的旧工装,动作轻得像猫。他最后看了一眼小床上呼吸均匀的儿子,悄然掩上卧室的门,然后走到客厅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壁柜前。
这里,一扇老旧的木门隐藏在壁柜后。他拿出藏在身上的一把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锈涩感的“咔哒”。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一股混杂着灰尘、陈旧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香火余烬的味道扑面而来。
木父侧身钻了进去,反手轻轻关上小门。
黑暗中,他没有开灯,而是熟练地摸到一个开关。“啪嗒”,一盏老旧昏黄的灯泡亮起,照亮了这间狭窄逼仄的地下室。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地下室里的陈设简陋得近乎简陋:几个老旧掉漆的木头架子,上面散乱地堆放着一些落满灰尘、看不清原貌的杂物。角落里,一个通体漆黑、材质不明、约半人高的箱子静静矗立,表面没有任何纹饰,散发着沉重而幽暗的气息。
木父走到箱子前,眼神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箱盖的卡扣上。指尖轻轻用力,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啵”声,卡扣弹开。
箱盖缓缓掀开。
里面没有黄金珠宝,没有绫罗绸缎。底层是几件折叠整齐、浆洗得发硬但同样材质不明的黑色布衣,像是某种特殊的制服。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把造型古朴的剑。它并非金属打造,剑身竟是由一枚枚边缘锋利、泛着青幽光泽的铜钱组成!这些铜钱大小一致,方孔圆廓,被一根暗红色的绳结紧紧串联,固定成一个剑的形态。另一侧,则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厚厚的、略显粗糙的黄色纸张,隐约能看到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红色纹路(灵符)。
还有一顶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斗笠。
木父的目光落在铜钱剑上,犹豫了片刻。最终,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剑刃(那些铜钱的边缘),握住了冰冷的、被铜钱包裹的剑柄。
就在他握紧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自剑身内部发出的嗡鸣响起,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剑柄上的几枚铜钱,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青芒,一明一灭,如同某种沉睡生物的心跳!
木父的手猛地一颤,却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之前的焦虑和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般的警觉和源自血脉深处的冷冽。
“安静。”他对着剑低语,声音低沉而威严。那微弱的青芒仿佛听懂了,挣扎般地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沉寂下去,恢复成冰冷的金属色泽。
木父不再迟疑。他迅速穿上箱中的黑色布衣,将那叠灵符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衣袋,将铜钱剑用几层厚布仔细包裹缠好背在身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漆黑的箱子,戴上斗笠,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地下室,再次将门仔细锁好。
他看了一眼儿子紧闭的卧室门,然后,像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朝着学校的方向潜行而去。
西河二小门口。
夜色浓稠如墨,路灯的光线昏暗昏沉,勉强勾勒出那三座突兀矗立的彩色蘑菇屋的轮廓。它们鲜艳的红、黄、蓝在黑暗中褪去了白天的童趣,显出一种妖异怪诞的狰狞感。
木父紧贴着校门外墙的阴影,如同一块礁石。鼻梁上还残留着地下室特有的陈腐气味,但这里,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工业香精甜腻混合着隐隐铁锈味的气息,混在夜风里,钻进他的鼻腔。
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那三座死寂的蘑菇屋。铜钱剑在他背后的包袱里微微发烫,像一颗在呼唤着什么的心。
凌晨十二点整!
嗡——
毫无预兆地,三间蘑菇屋紧闭的门缝、圆圆的窗户边缘,骤然亮起了强烈的光芒!红色、黄色、蓝色的光,不再是柔和的彩灯,而是像内部有狂暴的熔岩在奔涌,光线剧烈地闪烁、明灭,甚至投射在墙壁地面上的彩色光斑,都在诡异地扭曲、蠕动!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光线本身似乎带着某种刺骨的寒意,又或是灼热的躁动,形成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狠狠地攫住了潜伏在暗处的木父!
他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血液似乎都在这诡异的三色光芒中冻结了!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不是因为热,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本能的颤栗和警告。这感觉……比地下室里铜钱剑的反应强烈百倍!那光芒里蕴含的不是凡俗的光,而是某种被压缩的、扭曲的、带着浓烈恶意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稳住几乎要后退的腿,紧咬着牙关,瞳孔因震惊而剧烈收缩。必须靠近!必须看清楚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绷紧,准备从阴影中冲出,扑向最近的那间红色蘑菇屋。
可就在他抬起脚,将要迈出最关键一步的刹那——
一只冰凉、略带颤抖的小手,毫无预兆地,无声无息地,搭在了他紧贴着墙的、因紧张而攥拳的肩膀上!
木父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倒流!
“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身体猛地向前弹开,如同受惊的猛兽,瞬间转过身,紧握的双拳指骨咔吧作响!背后的铜钱剑似乎感应到他濒临爆发的杀气,包裹的布匹下,无数枚铜钱再次发出低沉急促的嗡鸣和微弱的青芒!
黑暗中,那张从阴影里仰起的小脸被远处微弱闪烁的、诡异的三色光芒照亮。
惨白。
布满冷汗。
写满了比他父亲更深、更纯粹的恐惧。
是木小木!
男孩大大的眼睛里积蓄着泪水,小小的身体因为过度惊吓和寒冷而瑟瑟发抖,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爸……爸爸……” 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细弱如蛛丝,“……那东西……它……它在……”
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那间闪烁着狂暴红光的蘑菇屋门口。在那里,光线扭曲交汇处,仿佛有一团更浓重的、无法看清具体形态的暗影,似乎正贴着门缝,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这对暴露了行踪的父子。
空气仿佛凝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