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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季节，虽不甚寒冷，但早上起来，窗户上总有一层雾气。庄达运拉开窗帘，擦了擦窗户玻璃，外面清晰了许多。
左手山波上的树木已经光秃乌黑，树叶子早已落光了；下面小区的路上，偶尔有人走动，也还比较清净。稍远处，学校食堂的烟囱一直在冒着白烟，早饭可能正在准备中呢！
庄达运看着看着，就开始遐想起来：二十多年的爱妻，说没就没了，以前两人也这样欣赏过窗外的宁静并憧憬过美好的未来，现在却只剩下自己和儿子。以前，总觉得人生挺漫长的，现在看，却相当的短！
从妻子确诊，到去世，前后两年多的时间。期间，除了三个多月出国进修，其余时间都是自己陪伴其左右。一条四十四岁鲜活的生命，怎么真的就没了呢！
抢救的那天上午也真是奇特：救护车把病人送到钢城市人民医院抢救室。妻子的吼叫逐渐平息，但还是没有什么意识。
庄达运在抢救室陪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妻子突然清醒了许多，也能认识人了。庄达运打来洗脸水，帮她刷牙洗脸。然后，妻子说饿了。庄达运又到医院门口买了一碗稀饭，妻子还吃了近半碗，感觉舒服多了。这时，妻子娘家小妹过来，医生和护士也过来了，大家都十分的欣慰。
小妹让庄达运先回家洗洗刷刷，休息一下。
庄达运到家后，洗了个热水澡，吃了早饭，刚准备上床睡一下。医院打来电话，说病情又严重了。
庄达运立即赶往医院。只见妻子又陷入间歇性昏迷，但眼睛还能够活动。这时，陆续来了不少亲戚朋友。
庄达运意识到，早上妻子要吃饭，可能就是一种回光返照，真真切切，在她身上体现出来了。
看着昏迷中的妻子，庄达运感到已经是弥留之际了。他用手抓住妻子的两只脚，显然有些凉。用被子盖住后，便使劲地捏两只脚的涌泉穴，希望血液不要停下来。只见妻子不时转动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但什么都看不到。两只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瞥向门口上方的窗口。这个动作，立即勾起了庄达运当年看护继父时的情景：在弥留之际，也是老看门口上面的窗户，还让庄达运不要把窗子关起来。难不成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在离开躯体的时候，是从窗户飞出去，而不是走门出去的？
上午近十一点的时候，庄达运突然发现，一道浪涌在妻子的脸上，从眉毛往下退去，就像退潮一样，渐渐地退到嘴唇，而后就停止了呼吸，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十分的平静。无论庄达运使多大的劲，挤捏涌泉穴，都无济于事了！
庄达运转而又想，多少医生都没有办法治愈的疾病，作为丈夫能有什么挽救的奇招呢？如果从这一点来说，庄达运感到自己尽到了一个丈夫的责任，而且尽可能地给予了贴心的护理和关怀，没有后悔的地方。如果说后悔，那就是没有尽早阻止妻子喜欢吃那个鸭屁股抑或是在其恢复后，没有向医生申请再次手术探查。
回顾整个治疗过程，庄达运还是有许多纳闷的地方。比如，好不容易找关系住进了大医院的病房，在床位极其缺乏的情况下，人家给安排了床位，可那床位号竟然与妻子的年龄一样都是44，真的是一个劫？难道真应了坊间所说：男不过三，女难过四！
有人说生了病，一定要放松心情，乐观面对，许多病都能够在快乐的情绪中得到自愈。妻子的性格应该是乐观开朗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悲观，一边化疗，一边还打麻将。可最终还是没有战胜病魔！
事实上，庄达运关心和呵护可算得上无微不至，妻子在治病过程中总体上应该还是感到十分的欣慰的。然而，现在回头看，根本就没有体会到，乐观会有助于治病。其实，生死完全还是取决于疾病的恶性程度，那样说的话，还是命该如此？
每每想到这些，庄达运总有一种歉疚，多种“假如”的场景立马就会涌上心头。
对着窗外，庄达运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想到：看来夫妻两人，先走的，应该是幸运的，最后一个在走之前，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酸楚和苦痛，谁会在乎？不过，年龄太小了哇！
好在工作的忙碌，消解了白天的思念，只是到了晚上，特别是夜里，心里怎有抹不去的回忆和思念。庄达运经常在电脑前，忙到深夜。有时也留下几句诗文，作为心绪的宣泄，一首《思念》和《自怜》道出了达运的心声。
七律《思念》（外一首）
去岁此时伦敦游，虽逢千喜挂两头。
今日倒无两边挂，未料更添悲与忧。
人生游戏多悲苦，不论老幼论千秋。
功过何须盖棺定，寂寞荒冢空幽幽。
《自怜》
访学归来冰千里，今宵瑞雪冬又至。
四季轮回不足怪，却何不见吾爱妻？
凭栏遥视林中道，触景生情声像移。
浮云万里天注定，半路知音何处觅？
更令人伤感的是除夕之夜，庄达运的一首《除夕》，表达了人生的无奈和无助。
《除夕》
飞雪催人归，海内同除夕。
人间暖情在，孤舟谁与随？
寂寞常思念，长夜鲜能寐。
今借杯中酒，盼君早日回。
有些事，说怪也真怪。妻子去世火化后，庄达运在当地一个比较好的陵区买了一座墓，石碑和墓穴的盖板都是花岗岩材质。下葬后，墓碑上需要一张妻子生前的照片。正巧，妻子的弟弟有个朋友，会烫瓷技术，可以把照片烫刻在墓碑上，不会掉色。于是，庄达运就找了一张妻子生前比较喜欢的照片，交给内弟去操办，费用由庄达运承担。
两三个星期后，弄来了，贴在了墓碑上。庄达运看后，照片明显变形，不像妻子了。庄达运也没有好意思追究。可过了几天，庄达运突然接到园陵管理处打来的电话，请庄达运速去管理处，有要事相商。
庄达运立即打了辆出租车，来到园陵处。园陵管理处设在陵园的入口，三间平房。可不要小看，这三间平房，却管理着山上几千座陵墓，有双墓，也有单墓的，但占居的面积大体都差不多。
庄达运进到里屋，园陵处的同志告诉他：前一天晚上下雨，伴随西北风。虽然风力不算大，但早上管理人员发现，他爱人的墓碑被刮倒了，墓碑把墓穴的盖板都砸碎了。管理处与庄达运协商，他们负责尽快免费换新的墓碑和盖板，请庄达运重新提供碑文和照片。听到这样的情况和处理方法，庄达运便立即答应了。
在回家的路上，庄达运心想，难不成妻子可能是自己对那个照片也不满意了？干脆借暴风雨砸了它？难不成，人死之初，灵魂未远？那样的话，这次就采用管理处的办法，照片直接镶嵌在墓碑上吧！
三天后，庄达运去验收，感到墓碑一如以前，唯有那照片栩栩如生，恢复了生时的音容笑貌。看着那照片和碑文，庄达运感到了一丝欣慰。
这事还引起了妻子母亲的牵挂，老人家担心女儿去世，还有什么委屈需要申诉的。于是，她让儿子带庄达运一起到几十里外一个村庄去朝王，就是去找一个能够了解到人死后还可能有什么诉求的“土大仙”。
那天上午，庄达运内弟开着自己的黄面的出租车，带着小妹和另一位女士，加上庄达运，一共两男两女，一起来到“大仙”家。她家和大多数农村家庭差不多，一排四间的平房，屋顶是荒草的，比稻草房结实许多。家里没有什么家具，中间有一个四方桌，背后是中堂，下面是石头砌成的香案，香案下面像是一个鸡笼，即鸡舍。西头一间是隔开的，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东头南面是土灶台，这种条件在农村是比较普遍的。那位“大仙”呆在东头的一个披厦里。整栋房子连起来，就好像是五间房，只不过东头的披厦是后来加盖的，低矮一些。房子里大堂靠东北面有个门，与那个披厦相连。来烧香朝拜的人还真不少，一起坐在客厅里的板凳上排队。
不一会儿，轮到庄达运他们了。庄达运先让小妹进去叙述，接着内弟也跟了进去。庄达运心里根本不相信这回事，当年在农村的时候，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加上自己这身份，怎么会相信这些呢！但也不好阻止，就算是陪他们过来看看了。当那位“大仙”请庄达运进去的时候，看了看庄达运的相貌，然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庄达运只看到她斜靠在一个木床上，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嘴里“喃喃”自语，嘴角全是吐沫。
据说，如果真的帮你把死去的亲人找到了，她就会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可庄达运他们等了一会，没有这种反应。旁边一位老人，不知和她什么关系，就走到她床前，低声地嘀咕了几句，然后转身过来，走到小妹跟前，说道：“你家的姐姐没有找到，”说着，又瞅了庄达运一眼，“你让那位男的，到外面客厅等一等。”
“那是我姐夫，”小妹应道。
“那人有杀气，我怕会有影响。”
于是，庄达运和内弟都出来了，只留下小妹和另一位女士。
又过了十几分钟，小妹和那位女士也出来了。说大仙告诉小妹，没有直接找到她姐姐，但找到了多年前去世的父亲，说父亲生前喜欢喝酒，希望多烧些纸钱，还说他们父女经常在一起，一切都还好。庄达运心想，恐怕就是父亲生前喜欢喝酒这一点是对的。
根据对方要求，找一位得花五十元。庄达运付了一百块钱，这事也就这样了，根本没有了解到墓碑的事！
自那以后，墓碑一事不再被人提及了。但庄达运心里总是憋着些疑惑，其中后悔占多半。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即使活着的人，过往的事也很难重复！正如一位哲人所说：当我们为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叹息时，我们应该考虑将来的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