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湾口,是个危险的地方,隔不了几年,那儿就会有人淹死。有一年,有个巫术先生找到生产队长,说老沈庄前的这个河湾口,冲了河神了,对老沈庄不利,生产队里可以花俩小钱,他会帮着在澥河大堤上设坛焚香,施法念咒,让河神宽恕,为老沈庄破祭祈福,保家家平安,户户康泰。建新没理会那个巫师,但那个巫师对建新不依不饶,被一基干民兵报告公社武装部,抓去蹲了两个月的学习班,从此再也不提他那上通神灵,下通地府的巫术。但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老河湾口,差不多过几年就会有成人或者孩子被水淹死,搞得家破人亡。
为此,建新没少在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给老少爷们提醒过。可河里淹死会水的,盛夏时节,他们到河里洗个澡,逮个鱼,摸个虾,谁也不能天天跟着。但村子里,有不少的老年人就绝对相信,那老河湾不寻常,闹鬼,说那些死去的冤鬼,非得把一个活人拉下去,他才能从十八层地狱里升入天堂。一时间,老沈庄前的老河湾变得神秘而恐怖。随着一些隐秘事件的无法解释,这种恐怖就更加让人毛骨悚然,或早或晚,一个胆小的人,是不敢独自前往老河湾的。
但是眼下,所有的恐怖和神秘,都被这滔滔洪水淹没在它无情的浪涛之下,没谁看见过鬼神,而雨魔正一点点吞噬着农田和村庄,这倒是实实在在的。洪水继续上涨,想保住打捞上堤的麦子,显然是不可能了,这个时候,建新发现,保什么,都没有保住全村老少的性命更为迫切。他让坝上保麦子的村民,放弃麦子,返回村庄,转移人口。
就在这时,一队抢险人马赶过来,他们向建新队长汇报,村子里一百二十六个村民,已经全部转移到镇上的小学,暂时是安全的,请队长放心,要求踞守在堤坝上抢救麦子的社员同志们,暂停水中打捞,马上转移,离开堤坝,到安全地带。建新马上要求大家,按上级领导的指示办,立刻转移。
建新刚刚发布完命令,就见那个沿着河边追麦垛的村民,已追到老河口,那可是个危险地区。老河湾口,水深浪急,主河道的水,流经这个湾口,还急匆匆打个巨大的漩涡,卷走了所能够卷走的,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建新的一颗心揪得更紧了,他大声喝道,停下来,危险!马上停下来!但那个一心想着麦子的社员,哪里停得下来,他耳朵里只有涛声,眼睛里只有那垛水中飘浮着的麦子。他追着那垛麦子,眼看着那麦子飘到老河口的漩涡处,他一个健步飞过去,让自己的身子牢牢地贴在那垛移动的麦子上。但是,麦垛已飘至老河口,在旋涡边沿打着转,那社员也随着麦垛,一圈,一圈,再一圈,眼看着那个麦垛和村民就要旋转到漩涡的中心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吞噬着一切。草木,棍棒,麦子,一切流经此处的东西,都会被它一口吞下,建新吓得脸色铁青,他想让那个随着漩涡旋转移动的大麦垛和那个与麦垛绑在一起的社员,能离开那个行星一样的运行轨道,远离那个漩涡的中心,那样就会离开危险,可是,那个运行的轨道一圈圈一层层在靠近那个漩涡中心,靠近那个危险。
他突然间有个冒险的想法,他想从堤坝上奔跑下去,靠着惯性冲向那个行星,改变它的轨道,让他远离危险。建新后退数步,待那个麦垛旋转到离岸边最近的时候,他加速奔跑,冲向那个旋转体。巨大的惯性,使那个游离体晃动一下,缓缓向岸边飘去,而建新,却因相撞的力量反弹,被吸入漩涡,原本水性很好的建新,被漩涡巨大的引力吸住,他奔力挣扎,然后说了句,我不行了,我的腿上缠住了大水拧成的麦秸绳,我被缠住了,我活不成了……话音未了,他就在水面上消失,连个泡泡也没留下。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我没在现场。我是后来听在场的村民说的。建新在落水遇难之前,就已经把我和狗蛋赶回村子,然后和一帮村子里的人转移到小学校。他说在现场太危险。我们是安全了,可是建新,他用他的安全,不,是用他的生命,救了那个社员。而他自己,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对建新的死很不爽,他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他对我的承诺,没有兑现,他说这场洪水过后,他要奖励我和狗蛋在这场洪水中立下的功劳。
我很是自豪。但我永远不会得到建新的奖励了,尽管那时我并不真的清楚,死亡倒底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建新,他再也不会回来。另一个不爽,就是我突然感到,阿珍很可怜。阿珍从上海下乡,其实她一直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人。遇见建新,算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有了一个依靠,至少在心理上,哪怕建新伸出一双沾满机油的手,阿珍也会敞开心扉,热情相拥。可现在,阿珍变成了秋天傍晚,在晚霞中独步的孤雁。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是亲历者。建新的遗体是三天后,在澥河下游十三里的一个滩涂上找到的。那时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去,公社派来的抢险队,放弃一切工作,全力寻找落水英雄。澥河大堤上人山人海。当建新的遗体在滩涂被发现的时候,看到的是他放松地斜躺在沙滩上,像个刚刚从泳池里上来,正在晒日光浴的健将。他安详,泰然,无牵无挂,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而后独享悠闲。沙滩上所有的人,无语无声,静默肃立,哀悼告别。
我的英雄,我的男神,他被葬在他们家的老林子里,和他的父辈,祖辈,完成了最恒久的聚会。乡下人,常把祖坟地叫做老林子。族里的人死了,寻一位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在他们家的地里找一块地方,也就是阴阳先生口里的风水宝地,挖下坑葬了,然后坟的四周,插上柳杆,或者栽上别的什么树木,几年后,小树就会长起来,随后越长越高,就是所谓的老林子。传统中,未婚育的,是不能进林子的,未成年的,夭寿,也是不能进林子的,只埋在坟地的地头,但族里的决定最有权威,建新是为老沈庄的利益而死,就死得其所,理应进老林子,这是一种荣耀。
建新之死,我不知道老沈庄有多少人为之哭泣,但我就是忍不住那不争气的眼泪。那天我一个人拿着弹弓,坐在河边,一个劲儿地往河水里射,一边射,一边流着泪,但没有哭声,就是觉得心里满委屈的,止不住的泪流。衣兜里的弹丸射完了,泪水还没止住。我没有叫上狗蛋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他看到我难过的样子,更不想让他看见我流泪。其实,送殡的那天,我都没有流泪,。队伍浩大,很热闹,也很壮观。有公社里的人,甚至更上一级的人,以及他们送来的花圈,挽联,一路浩浩荡荡走向墓地。入葬前,还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
我觉得建新的死,是一种荣耀,我甚至想,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想像建新一样,荣耀地死一回,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两个女人关于建新的哭泣,一个是阿珍,只默默流泪,如在河边的我。另一个,是建新他娘,一个整天梦想着娶儿媳抱孙子的老女人,她只是声音干干地哭,或者叫做干嚎,却一滴眼泪没有,那声音里的颤抖和阵痛,让我的每一根头发竖立,只觉得浑身的冷。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整个老沈庄再也没有笑声,像被罩在一个乌黑的倒扣的锅里,没有日出和日落,也没有了斗转星移,甚至,连一个笑话,也懒得有人讲了。曾经的妇女队长三大娘,接任了建新的队长职务,只是吹上工哨子,没建新吹得那么急促有力。秋天,那些被夏季的洪水浸泡过的土地,照样能长出庄稼来,收获了满满的绿豆,芝麻,红小豆。阿珍的惨白的脸,也恢复了红润,红小豆收下来的时候,她还用自己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兑换了三十斤红小豆,对了,她管这种豆子叫做小赤豆,寄往上海。她说,她爸爱用小赤豆煮粥吃。再一个,丫丫在收割秋天第一棵芝麻的时候出嫁了。
那天的她红光满面。村子自建新死后,第一次洋溢着喜气,甚至连建新娘也出来看看丫丫出嫁的样子。她说,哇,丫丫,这是谁家娶的媳妇啊,丫丫要当媳妇喽。脸上是满满的羡慕。看见她脸上的这种羡慕,大家无不感到心疼,因为谁都知道,这辈子,她再也没有机会娶上儿媳妇了。
大家都远远地或者近近地看着,听那鞭炮的响声。第一次,六响的鞭炮,年长有经验的说,这是要准备起轿了。二次响六响的鞭炮,又说,这是催妆呢,新娘子马上要起轿了。再一次的鞭炮点燃,一百零八响,最后两个最响的冲天炮,听……嗵……从地上响到天上。那人又说,起轿了。新娘子要出阁了。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三天后回门,就是一门亲戚,这闺女,永远就是别人家的人了。都等着,看丫丫会不会哭。一般而言,闺女出嫁,都会哭的,哭娘爷,哭自个。不能报答爷娘的养育之恩了,要哭。不知离了爷娘后,自个的命运是好是歹,新女婿对自个儿是好是坏,要哭。触景生情,一花一草,一木一石,要哭。反正要哭的事情很多,如果不哭,就会被乡邻议论,骂你不懂事,不知个好歹,不懂得谦卑……
但是,丫丫没哭。丫丫满面春风。当新娘子的丫丫,她的新娘妆,还是阿珍给化的最时兴的上海版新娘妆。阿珍和大圆两个人的化妆品凑一块,才化完新娘那张迷人的粉脸。化了妆当了新娘的丫丫,蕾丝的衣领,像两片温暖的手,呵护着她莲花一样粉中透着红的脸。腰身不分的体型,也被阿珍打扮得节肢分明,凹凸有致。咋看,都是一乡村美人儿。盛装而出的丫丫,被穿着一身新军装的军哥哥带着,走出了家门。
军哥哥的上身,斜挎着大红的花朵,就连他推着的自行车龙头上,也系着朵大红的花朵。这是全公社第一辆自行车,锃亮的把手和铃当,上海凤凰的牌子,在上午九点钟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这个宋麻子,家底子真是厚啊。我长到八岁,就见一次有人骑过自行车,是公社的一位干部,骑的还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车子。
那次,那辆来自省城的吉普车来到老沈庄,到村西头第三家看沈黑狗子,让沈黑狗子辨认那块半拉眼镜片,可黑狗子宁死不认,全庄人都看出,认了,那是泼天的富贵,从此离开老沈庄,到省里当城里人,当人上人,可沈黑狗子不喜欢那些,他只认老沈庄,只认老沈庄喂他第一口粗茶淡饭的老辈人。
也就是那一天,公社一位职位不小的干部,也来规劝,可沈黑子就是不给面子,沈黑子说,我去了城里,去干啥?我只会铡草,喂牛,使牛犁地。啥也干不了,啥也不干,让人养着,我是猪啊!那公社干部脸一红,觉得没帮着上级干部完成任务,脸上过不去,骑着辆破自行车就走了。好奇怪呵,两个轮子着地,一扭一歪的,竟不会倒,还比人跑得快。
现在,军哥哥骑着一辆崭新的名牌自行车,来娶他的新娘,把咱的丫丫姐娶走,这是令丫丫姐多么开心的事啊,也难怪她一声不哭,谁遇见这等好事,开心还来不及呢,哭他妈哪门子丧啊。咱这乡旮旯没见过大世面,少见多怪,就连阿珍这上海滩的大小姐,看着那晃眼的凤凰牌自行车,不也是羡慕得要死吗,嘴里喃喃地说,我们大上海生产的。
一个很奇怪的事情现在必须提一下。大家都还记得老鬼吧,夏季发洪水那会儿,全村人都随着上级派来的抢险救灾队,安全转移到小学校去,唯独他一个坐守破屋,寸步不离,救灾队员急了,上前救驾,想来点硬的,把他弄走,可老鬼说,把我抬到哪,我就死在哪吧,不会回来了。你最好是把我留这儿。我这儿是全庄上最高的地儿,自打小时起,多大的洪水,也没见淹过我这儿的老宅。说得也很在理儿,就把他留下了,洪水结束后,再到门前一看,老鬼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