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沈庄,我不知道阿珍留恋什么,在我心里,这个神一样存在的人,她在这个小小的村落,是找不到同道人的。像她一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她自己。她孤独到没有一个伴侣,她独自一人行走在精神的步道上。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卫生间,没有自来水,没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冬季洗一次澡,像是过了个节。冬天冷得让你缩成刺猬,夏天旱厕的蛆虫苍蝇会把你轰出茅房,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用诗文赞美的乡村。关于乡村,那些人只是远远地看,没看清楚,就举起他的肉喇叭,开始唱赞歌。而阿珍,就活在这里面,并欣然接受了这里的所有。
记得初二那年,我与阿珍又有过一次对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没有过多交流的。我去找她,多半是去借书,她读过的书,我基本也都读过。我还给他介绍过一本在我们中学生中特别流行的书《第二次握手》,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并告诉我,以后有我感兴趣的书,也要借她一看。我欣然应允,只是我想,我能找到什么书呀,我的周遭,如乡土一样贫脊。我问她,建新去了好多年了,你是不是还留恋那一抔乡土,就像埃德加*爱伦*坡《安娜贝尔*丽》里吟唱的But our it was stronger by far than the love Of those who were older than we- Of many wiser we- 她随口接道:Neither the angels in Heaven above Nor the angels under the sea Can ever dissever my soul from the soul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我不是沈庄的过客,她说,我是她的主人。我爱她,也恨她。我爱她,是因为她是我的第二故乡,这里有我的爱,有我的青春,我的汗水,还有我的欢笑我的眼泪,我已经完全融入其中了,我出不来。我恨她,恨她的贫穷,落后,甚至愚昧,相较于繁华的大都市,这里更需要我。我想改变她,让她变得更加美好,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哪怕改变一点点,我也愿意。我愿意我是一块粗粝的灼热的燧石,投进这片冰冷的水里,让它沸腾。
初中生活相较于小学,似乎也没见有什么不同,但到处乱跑的疯颠劲儿没了。除了参加学校的活动,回到家里就是读读从阿珍姐那里借来的书。阿珍姐还住在旧仓库里,村民们都住上新房子了,村民组也建了新的库房和住房,她就是觉得住在老地方好。库房是她的住房,其实也是我的图书馆。我对沈庄的了解,都是在借书还书的时候,从她的只言片语中获得的信息。
二大爷带着徒弟,在木业社的原址上开始建房子。垒墙的粘土,房梁和木棒差不多准备齐了。多数建材是从他自己家里运过来的。两个徒弟从家里拉来了几十捆高粱秆子,那是扎房棚的最好材料。二大爷倔得很,就他三人,不愿让生产队多出一个人力,他想凭一己之力,重建木业社,恢复往日的光景。
一九七九年的秋季,沈庄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变化。阿珍带着庄子里的青年人,从远在十里之遥的镇上,把电力线扯到了老沈庄。老沈庄通电了。通电的第一个夜晚,老沈庄灯火通明。率先买上收音机的农户,广播匣子里播放着好听的音乐,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
音乐里洋溢着激情,让人心生向往,沈庄在这样的音乐里,像是过年。阿珍的心里是激动的。她亲眼看到了老沈庄的变化,看到了一家一户土房子扒了,建起了青砖红瓦的大瓦房。老沈庄人可真是不笨呐,通了电,老沈庄人就有了用武之地,有的想建面粉加工作坊,,有的想买电动制砖机,还有的想买面条加工机械,可没钱,啥事也干不了。阿珍带着这些有想法的村民找投资,跑信用社,要贷款……新机器安装起来了,村庄里机声隆隆,人人忙忙碌碌,一年四季,见不着个闲人。
二大爷最郁闷的一天来了。木业社的土墙垒到半人高的时候,阿珍找到他,说是有新的情况,这房子,不能建了。两个徒弟双眼睁得溜圆,不让建,这两个月的汗不是白流了。哼,不干就不干,老子早就不想干了,邻村的几个兄弟前两年去了南方打工,哼,电子表早就戴上了,还穿着喇叭裤,拎着录音机,每天晚上下了班还跑到舞厅里去扭迪斯科,快快活活一年,年终回家过年,裤兜里还揣着满满的人民币,谁想呆在家里啊,闷就闷死了。
阿珍走到二大爷身旁,抚着他的肩膀,告诉两个年轻人,停建,不是不建。推倒落后的,重建最好的。有人看上咱们二大爷的木匠手艺,想在咱们庄上投资建个木器加工厂,想聘二大爷做大当家的,年薪制,一年小一万呢,你们说是不是比去南方打工合算?每天下了班可以回家睡觉吃饭,不用交房租伙食,这省的是不是钱?每天下班就能见到亲老子热娘,见到儿女,是不是比外面打工更有吸引力?
两个徒弟听呆了,这是真的?就连二大爷也听糊涂了,会有这好事?阿珍点头,真有。这个投资的大老板,你们可都认识。谁呀?徒弟们问。阿珍轻轻说出三个字:宋麻子。
新的木业社,在原址上建起来,是四间青砖红瓦的房子。电力线也扯到了房子跟前,接在了机器上。电锯,电刨,电车床,一切都是带电的,两个徒弟手摸着崭新的机器,笑了,再也不用拉锯拉到胳膊酸了。开业典礼的那一天,木业社前聚集了沈庄和东西邻庄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真叫一个热闹。一阵噼哩叭啦的鞭炮之后,阿珍揭掉了门额牌上的红绸,“沈庄木业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赫然在目。群众不由自白地拍起了巴掌,一时掌声雷动。主席台上,阿珍把位置让给了宋麻子,她说,今天,你最有话语权,我们都听你的。宋麻子,这个当年中药铺大掌柜的,今天又要当老板了,只是岁月不饶人,他明显老了,说话做事,不像当年那么利落。
宋麻子说,其实,我哪里是什么老板啊,我只是个冒牌货,就是我镇上和县上的两家药店,也是别人投的资。我只是代他人管理罢了。下面有个急性子发问了,你背后投资的大老板,到底是谁呀,港台的,还是内地的?宋麻子说,我就不卖关子了,她呀,与你们的阿珍队长联系最多。到底是谁呀,快说呀!宋麻子说,她就是你们老沈庄嫁出去的闺女——丫丫。老沈庄轰动了,咱身边就有这么个大富婆,咋从没见她娘家人透过一点口风呢,守口如瓶呀这是。宋麻子接着说,早知丫丫有今天,当年我家那混小子,打死也不准他离婚啊,可丫丫就是不信这个邪,离了婚也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她虽然这些年也失败过无数次,但她成功了,她说她要做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她也做到了。你们要是想了解她的创业史,等她过几天回娘家的时候,再好好唠唠,我的摇把子电话老是打不通她的大哥大,反正这几天她会回来,还要看看咱木业社的情况呢。我就不多介绍了,祝我们沈庄木业有限公司,财源滚滚,金玉满堂!
十六岁我走出村庄。我要去县城,去读我的高中。我的爸妈送我到村口。我说,就到这儿吧。妈说,我儿长大了。我说,妈,你忘记了,我八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早熟。爸说,外面的路很远,大人是不能送你到目的地的。你要学会自己走。我说,我懂。我八岁时就是个青年。爸也笑,笑得有点辛酸。我是不是长得太快了,多少让你有点意外。是有点突然,爸妈都这样说,长大了的孩子,总要离开巢穴,要走出去。我点点头,给他们一个微笑,甩了下飘逸的长发,然后一个转身,我走了。就头也没回的远去。
在就要登上长途汽车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把我喊住了。九重,等一等。我转身一看,啊,是阿珍姐。我知道你的行程,我也知道,在这儿能守到你。我看着阿珍姐的手。看着她的脸。我记得在那次去赶集的路上,我失足跌倒,是她纤细白皙的手把我牵起。她的脸,也曾肤如凝脂。可如今,粗糙了好多。我的女神,我心里一阵悸动。好疼好疼。我说,姐,你到底还是变成了老沈庄人。赶车不急,我赶下一趟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
阿珍姐说,不坐了,就站会儿吧。我想给你换样东西。换东西?我很吃惊,你有什么东西跟我交换?我又能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他掏出那件蓝手帕来,还记得吧,八岁那年的你,很喜欢它,之后我就一直收藏着,没舍得用,没舍得扔,我想找个对你有意义的一天,送给你,现在,你还要吗?我一把夺过来,紧握手心,放在鼻翼处,我的眼球酸酸的。谢谢姐,谢谢你还记得那个八岁的少年。我看见阿珍姐的眼眶也是潮湿的。
我好想抱抱我的女神,但我控制住了自己。你,也送我一样东西吧,算作交换。我可没有手帕,我说,我们男人没你们女生那么文艺。阿珍笑了,要你武艺的东西也行啊,你舍得的话,那把弹弓送给我吧。弹弓?你要这东西干嘛?你一个女生,会打弹弓吗?你体会得到一击命中的快感吗?你幻想过仗剑天涯笑傲江湖的侠士吗?如果没有,你就别要了,男孩子的梦,你们女人永远做不了。不,我不做梦,我想如果你送我,等到有一天,你有儿子了,我再送给他。我也想看一个少年的花开花落。
我沉默了好一会。我告诉她,你知道二大爷为什么死吗?他以为是他没把木业社的炭火盆搞利索,自责而死。其实他是为我而死。那个时候的我,终究还是没有长大,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自己的错误。我很清楚,我那一弹两响,是先射中了细绳,然后角度的原因,弹射到炭火盆里,溅起了火花,燃着了远处的刨花……
我的那把弹弓一直放在我书橱最底层的最左格,落满了尘土,三十年不曾碰它。我知道它身上藏满罪恶,如同每天洗潄一新混迹于世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