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年,我快退休了。再次回乡,我从我菲薄的工资里取出一笔钱来,买了六十套课桌凳,捐给镇上的小学。捐赠仪式上沈小黑校长与我热情拥抱,快把我的眼泪给抱出来了。我们太熟悉了,他就是我八岁时的发小狗蛋。时值清明,我们商量着,去建新坟上看一看。路上,我们谈到了老鬼,我说,沈校长,你相信鬼神吗?他笑笑,信就有,不信则无。
我说,其实我是想让你谈谈百岁老鬼的失踪。他不置可否地又是一笑,老鬼呀,没你相的那么神,不过是一个老年痴呆患者罢了。这样失踪的老人多了去了,不过他岁数大些,就让我们产生了太多联想。我说,有道理,有人说,科学的尽头是宗教。其实,科学的尽头,还是科学。不要为人类目前不能解决的问题找台阶。
久别重逢,首要的事便是互通信息。沈校长告诉我,二大爷把他在木业公司两年的薪水,捐给了咱们学校,算是对妹妹场火灾的一个交待。捐款那天,面对着几百学生,他老泪纵横。谈到木业公司,又谈到了它的女老板,丫丫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做了我们男人做不到的事情。
建新坟上,烧上几张纸,点上一柱香。沈校长告诉我,他们学校,每年清明都会组织少先队员来学习、凭吊。在孩子们心里,建新就是烈士,就是英雄。这里就是孩子们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爱国,爱家,爱人民,不是一句空洞的说教,就该像建新那样,人民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毫不犹豫。
我惊讶于狗蛋向沈校长的转变。生活,终究把他打造成了社会所需要的样子。我问沈校长,省城首长那儿还一直没有建立联系?有啊,他说,小辈们有联系的,他们知道乡下有个给生产队喂牛赶车的大伯。前年,我爷过世,他们还来过。你是说,沈黑叔走了?嗯,走了,走了都两三年了。好遗憾,我想起那次打平伙,想起那半瓶兑了水的酒。
我想,老人家若是健在,一定送他一箱原汁原味不掺水的好酒。唉,沈校长叹息一声,没有遗憾,咋叫人生呢。他边瞅着建新坟上的松枝、鲜花,一边说,这些,都是咱学校的孩子们献的。那些黑色的白色的千纸鹤,是孩子们在手工课上,一道一道工序叠出来的。他们叠得可仔细了,他们知道那是要献给烈士的。
沈校长看着说着,他把目光定格在一件蓝色的,精巧的千纸鹤上,不对,不对,她来过,这是新放上去的,她一定来过。谁?谁来过?我焦急地问。还能有谁,阿珍啊!没想到她今年来得这么早。你们一直都有联系?一直都有。她每年清明,都来坟上看一次,离开的时候,总要到小学校我那儿去坐会儿。她对老沈庄的恋恋不舍,让人心疼。
我想,一个人活一辈子,总有一个地方,是只想自己一个人去的。可她毕竟还是离开了。沈校长,你给我说说,说说她最后的情况。最后的情况?沈校长无奈地苦笑了下,她最后的情况就是,她在五年前退休了,退休前是上海一家著名的文学期刊的编辑、总编。去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还说今年要带着她的八岁的小孙女一块儿来,来看看她奶奶当年挥洒青春的地方。
显然,沈校长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阿珍她当年是怎样离开老沈庄的。沈校长笑了笑,你说的是这个最后呀,建新去世之后,三大娘不是接任队长一职吗,不行,扛不住,三大娘说,真累。阿珍就说,让我来试试,就一直干到她离开。守在老沈庄整整十年,建新死也值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身体里的某个地方,酸酸的。我又想起十六岁那年,在汽车站与阿珍的最后一次见面。沈校长接着说,离开老沈庄,是她上海的老爸一次次来闹的,没有一次来那老爷子不哭的,第三次才生拉硬拽地给弄走。走的时候,阿珍哭得跟泪人似的,比建新死那会儿哭得还伤心,也许是她觉得再也不能守着建新了吧,老沈庄老老少少二百多口子,送到村口,阿珍在村口,面对着二百多老少,是跪谢着离开的。
此刻,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我在心里默念着,久违了,我的阿珍姐。沈校长说,走吧,我们回村,现在,她一定在村里的某一家,至少,她离开之前,要见一次我呀。我们离开建新的墓地,匆匆向老沈庄走去。
狗蛋,我喊了声。沈校长一愣,足足愣了三秒钟。然后转身,冲我一笑,九重。是你。是你。我们相视一笑。我们都变了,我们都没变。
2025年3月8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