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晓秋的头像

张晓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7/05
分享
《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一章 《天空》《海蓝》

1990年,我在一家名叫《柏城新闻》的报社工作。我是一名新闻编辑,负责一个版面稿件的校订、审核和排版。但我同时也是一名记者,必须得东西南北地跑新闻。我那秃了大半个脑袋的老板是一个典型的腹黑男。别看他五十上下,但是他那颗光不溜湫的脑袋,精明利索简直胜得过一台人造计算机。他的一双眼睛犹如两只一千瓦的大灯泡,有事没事就在社里巡视着。他的工作理念是:除了晚上8:00-10:00(这是社里排稿的时间),社里绝对不应该看见人。

“新闻,什么是新闻,新闻就得新!”

“新在哪里?新在得用腿去跑,你坐在办公室里就有新闻啦?你以为新闻是在滨江路站街的夜女郎,招招手就会主动投怀送抱!我呸!”

你要是对他说:“老板,我得写稿子啊!”言下之意,写稿子总得有个地方吧。“写稿子啊,”他鄙夷地瞧了瞧眼前这个胆敢接下他的话茬儿、大放厥词的人,一双眼睛骤然睁得巨大,仿佛眼镜蛇的毒牙能喷出毒液来。“写稿子啊,”他不紧不慢地重复了刚才的话,仿佛那句话大有深意,“半个小时也就足够了,撑死一个小时!你要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回家加班也行!”

“一个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他厉声说,“在他进入这一行时,就必定具有非凡的写作才能,在他采访一篇稿子前,就有了稿子的雏形。采访一结束,稿子就已经在脑子里定型了,标点符号都不用改一个,就可以直接见报了。”“所以你要是在办公桌前坐上个把小时还憋不出一篇稿子来,那么你也就不用写了,小子,你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够填油印机呢!”

所以《柏城新闻》的作息时间是,白天跑新闻,晚上写新闻,深夜排新闻。休息呢?简直没有休息的时间。在他的眼里,员工就是一颗颗在地板上不停地旋转的陀螺,要么就是在学校里读书的发誓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他作为陀螺的主人、学生的家长,怎能不严厉、果断地挥鞭子呢?打是亲,骂是爱,不恨,铁怎么成钢?

所以,在他的哲学字典里,绝对找不到怜悯、善良、仁慈、公平这类的看似优秀实质代表软弱的词语。在商言商,他非常冷酷的哲学就是我是一个商人,我天生就该唯利是图。你在我这里干,你就得干出些成绩,你就得遵守我订的规则。你要是不习惯,对不起,你可以走人,反正等着往口袋里赚钱的人多着呢。

不得不承认,这老家伙虽然极度严苛,像条毒蛇,让人恨得直咬牙,但是他管理起报社来确实有一套。报社的生意一直蒸蒸日上,仅90年上半年《柏城新闻》的销售量已居整个柏城第一,其创造的利润已经和89年持平。而这老家伙虽然严苛,不过他给出的薪水却也极高,几乎是同行的二至三倍。看在钱的份上,他口中的小子们虽然心里诅咒、背后毒骂,但是却没有一个提出辞职的。

“总有一天,你们会念着我的好的。”他厚颜无耻地说。

“念着你早点去死!”小子们半夜里夜宵,酒瓶子碰酒瓶子,酒气横天地互相祝贺道。

我和老林算是有点交情,跟着一起办报也有五六年了,尽管是资深的元老级人物,但是我也不敢十分违背《柏城新闻》不成文的潜规则。柏城的春天,空气湿润。太阳像是被放了长假,一连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好天色。雨一下就停不了,一下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不想离开。空气像是浸泡在水中,使劲儿一拧都能拧出水来。屋子里也找不出一处干燥的去处,墙壁上挂着水珠,家具上渗着水滴,就连被窝里也是湿漉漉的,衣服简直不敢洗,一洗就是一股霉味儿。这可恶的霉雨天。

而我偏偏在这个时候感冒了。感冒,我总是不拿它当回事。以为年轻人,喝几杯开水,蒙头睡上一觉总没问题了,没想到这一次来势汹汹。发热、头痛、鼻塞、咳嗽,甚至上吐下泻,加上报社繁重的工作,折腾得我半条命都没了。半个月下来,我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身体单薄得就像一层薄饼。两个眼圈深陷了下去,凸出的眼睛直楞楞地就像两颗虾球。我母亲来信再三叮嘱说:“再怎么着,命最重要。身体是工作的本钱,你哪能如此这般卖命?我看你还是把这工作辞了,另找一份轻松的。”我想也是。人生不过百年。又有几个人真能活到100岁?我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如果能活到80岁,人生就已经过去一半。如果活不到80的话,那么人生就已经过去一大半了。七十已是古稀,我能否活到七十还是个未知数,哪能如此卖命?倘若在四十岁、如日中天的年纪把给命丢了,岂不亏大了?

我就向老林提出辞职。

“辞职?”他惊讶得像是瞧见了怪物,“为什么辞职?报社正需要你呢!”“是工资不满意么?”他狡猾的脑袋忽然变得大度起来,“没关系,你只管提个价。”我说不是工资的问题,是我的身体状况不好,再这样下去,命都没了。

他瞧着我单薄的身子,像是用X光透视一样,半晌说:“我不同意你辞职,我也建议你不要辞职,你要是觉得累,我可以放你半个月假。你出去快活快活,休养休养。位置我给你留着,薪水我照发给你,半个月后,你回来后再作决定。那时,你要走,我决不拦你。”

我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确实非常喜欢报社这个工作,也非常喜欢做记者,尽管雨里来风里跑非常辛苦,但是着实能锻炼人。“匠心”是我做新闻杂评的笔名,取自“独具匠心”一词,如今这个名字在柏城报界颇具名气,虽然未必有几个人深究“匠心”背后的真名,但是小有的名气已经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他说的没错,我若是离开了《柏城新闻》、离开了报界,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恐怕一事无成了。

最后,我采纳了他的建议,以半个月为期限,半个月后再答复他。正如他所说的,我将好好利用这半个月时间,给自己彻彻底底放一次大长假。美丽的科里嘉岛海湾,是我一直向往的理想中的家园,我认为只有神仙和精灵才配居住那里。它那梦幻般蔚蓝、清澈得犹如透明的玻璃的海水,干净、细软、金色的阳光照耀上去闪闪发光的一望无际的沙滩,那徐徐吹过的、温暖、潮湿、带有浓烈咸腥味儿的海风;像绸缎一样柔软、梦一样轻轻摇曳的碧蓝碧蓝的海浪,我真不敢相信,我真能放下现有的一切,远离喧嚣的都市,毫无顾忌、不计后果地投入它的怀抱。

科里嘉海湾位于北太平洋东经150度,北纬约60度处,它的背后是广阔的科里嘉高原。科里嘉高原是典型的亚寒带高原气候,夏季雨水充沛,但是极短;冬季阴冷而漫长。整夜整夜刮西北夜,飘大雪。两个大活人面对面站着,一个人扯着嗓子说话,另一个未必听得见,因为话一出嘴,就冻成冰了。还有这样一种传说,头一天夜里下的雪,你若在白天不清扫的话,那么第二天早上,人们就只能在雪堆里扒寻你们的尸首了。

但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总是超出人们的终极想像。尽管科里嘉高原长年累月奔跑着像狮子、骏马一样桀傲不驯、气势汹汹的北风、暴雪,但是科里嘉高原脚下的那块方圆不足100公里的科里嘉海湾却出人意料地安静平和。北风和暴雪在这里遇到了强大的亚热带气流,来自海洋的强大气流越过海湾,逆流而上,使得科里嘉高原的暴风雪一泄千里的狂暴瞬间化作了千娇百媚的绕指之柔。所以在这块不足100公里的海湾里,你可以像一个真正的上帝,置身于世间世情之外,尽情欣赏两种极端气候轮番上演带来的北地南海风光;也可以充分领略两种气候握手言和而孕育出来的气质、品性完全不同于暴风雪的刺骨寒冷的异域风情。这里冬天极短,简直刚刚把冬衣穿在身上,冬天就过了,冬衣还没来得及脱下来。温暖春天、宜人秋天也不分明,要说真有春秋两季,那么一天的早上,太阳未曾出来;晚上,夜露初零,海风嗖嗖地发冷,算得上春秋两季在海湾里探头探脑。别的时候,就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盛夏啦。而科里嘉高原的暴风雪一直在100公里后的高空默默地守护着这块土地,它与强大海洋气流之间的搏击几十亿年以来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所以海湾的夏天并不炎热。

你几乎感觉不到汗从毛孔中流出,即便你刚从高尔夫球场打完球回来,只要往晨风中一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大汗淋漓的身子就干爽如初了。这里的人们从来不用空调,他们说:把门窗打开,让海风自由来去,海湾的夏天清凉得就像一杯柠檬水。

维多利亚大酒店是海湾价钱最贵、设施最豪华的酒店之一。我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下榻,是因为欣赏整个海湾的迷人风景,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千万不要以为这座酒店修建在广阔而平坦的海湾上。延绵100公里的繁华而富庶的科里嘉海湾,确实有不少和维多利亚一样豪华、漂亮的酒店,但是喧嚣闹市中的浮华,并不适合一颗追求狂野、浪漫、不顾一切、渴望摆脱一切束缚的放纵不羁的灵魂。所以我把我度假期间的心灵的归宿放在了高山之巅。

维多利亚酒店修筑在科里嘉高原与科里嘉海湾的交界处。具体地说,是在科里嘉高原的悬崖峭壁上。它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科里嘉高原,北风呼啸、白雪皑皑;它的脚下,正前方是繁华而美丽科里嘉海湾,稍稍偏左则是著名的狭窄而修长的科里嘉海峡。

海湾和海峡虽然都地处科里嘉海,但是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奇特风景。千百年风霜雨雪的洗刷,将它琢磨成一个不加装饰已然风韵十足的盛世佳人。而来自太平洋的温暖而温润的洋流带来的充足雨水、温暖海风,则让这片富饶而美丽的土地,变成了一个物产丰富、气候宜人的真正的人间天堂。椰子、甘蔗、芭蕉、芒果,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而玩嘛,最过瘾的莫过于下海。像条美人鱼一样潜入到珊瑚礁深处,大片大片的热带鱼,贴着你的胳膊腿游过,朝你的胸脯游来,与你的眼睛对着眼睛,色泽艳丽、形状奇特,举止优雅、从容不迫,仿佛闯进了海龙王的王宫,简直像梦幻一样神奇。在海面上滑翔也不错的。天是那么蓝,海是那蓝,天的碧蓝澄映着海的湛蓝,朵朵白云漂浮在天上,数不清的雪白的海鸥追逐着白云翩翩而来,这时,片片白帆飞渡在海上,就像一条条雪白的鱼飞快地跳出汹涌的海水,箭一般从这些海鸥和云朵身边快速掠过。

夜晚的海湾就成了灯的世界了。灯的海洋点燃了海湾上方沉默而黑暗的夜空。白天的短促,让人们倍觉夜晚的每时每分的珍惜可贵。乐队、派队、part、舞会,游客如织。欢乐的笑声,悠扬的乐曲,一直持续到深夜。五光十色的灯海里的浪花席卷了寻欢作乐的每一张面孔、每一双眼睛。仿佛在不远处轻轻地拍打着松软的沙滩的海浪,激情像波涛一样在每个人的血管中久久回荡,直到深夜派队、舞会、PART结束了,都久久无法平息。

然而当你站在维多利亚酒店手腕粗的铁链前,朝前方的世界望去,你就会拥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你会骇然发现,世界突然在脚下塌陷了下去,坚实的信念凭空一落千丈。几千年、几万年、几亿年来,超自然的力量——风霜雨雪——在这万丈悬崖上搏击厮杀,惊天动地、骇人听闻,岩石软弱的部分剥落了,松软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掉了,只留下坚硬的、突兀的、光秃秃的部分,不可一世、冷漠顽固、寸草不生。并不光滑的巨大沟壑四处纵横,仿佛一张平和的脸被故意撕裂了一条条惨烈的口子。险峻陡峭、高不可攀、难以逾越,直看得人惊心动魄、心生恐惧。站在高高在上的岩石上,俯视脚下几乎笔直向下的悬崖峭壁,一个软弱的灵魂很难想像自己竟能抑制住身体内的小宇宙,而它此时无疑正在自己的躯壳内瑟瑟发抖。

由于飞机晚点,我到达酒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在通过酒店幽长而高大的拱廊时,我发现拱廊的两边挂满了油画,恰好我对绘画颇有偏好,于是便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这些画大多取材于科里嘉地带神奇的自然风光,大概出自一些并不出名的画家之手,所以并没有署名。

在我们的时代,任何一个天才想要在活着的时候出名,必需要付出比活着还要惨痛的代价。我可以想象,画的作者在幽暗、潮湿、冰冷、肮脏的画室里夜以继日地作画。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枯瘦得犹如一具骨架。唯有作画的热情、对艺术的痴迷信念支撑着他残弱的生命。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一双灼灼发光的眼睛,仿佛黑夜中的两盏明灯,放射出快活的活力。

拱廊尽头处的一幅,采用一种极度夸张的手法表现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疯狂的想像在画家头脑中积淀着,困顿的生活压迫得他不屈的灵魂不得不蜷缩成一个黑点。于是广袤、大雪纷飞的科里嘉高原上,天空灰暗得犹如一张冰凉的面孔,静默的村庄仿佛剥去了外衣的灵魂冻得瑟瑟发抖。或者因为大雪积压的原因,房屋是歪斜的、扭曲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光,透过黑洞洞的窗户和紧闭的残破的大门,仿佛可以瞧见屋子里阴暗丑陋的面孔。然而风来了,风从更广阔的高原刮过来,丝丝缕缕、团团滚滚,疯狂地刮起飘飞的雪花。风和雪交织着、纠缠着、旋转着、翻滚着,纵横原野,遍及村庄,逐渐幻化成绵长轻软的发丝,最后在画面的最上方,灰暗的天空中,凝聚出一张妖媚女人的面孔。大理石般坚毅冷酷的脸庞,半睁半闭的勾魂摄魄的眼睛,隐没在灰暗天空中的湿润性感的嘴唇,大波浪状的飘散在风中的丝丝白发。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些画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传递出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的危险信息。那女人的面孔让我想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精致而完美的轮廓,无可挑剔的完美线条,但是这些线条却是突现在科里嘉高原上空蛮荒而沉寂的天空中,传递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和孤傲。任何一滴热血在这样的夜晚都会凝结成冰,任何一双眼睛在与这张面孔对视时,却又分明感受到凝结的血液却又不可抑制地重新流动起来;瞬间达到沸点,仿佛触摸到一个被恶毒的咒语尘封了几个世纪的隐秘的秘密。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幅画,这冷冰冰的面孔下,分明还藏着一个狂放不羁的灵魂。

另外的一幅画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一个身着天蓝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孤身一人站在科里嘉海峡上。

灰暗的天空,幽深的峡谷,远方波涛翻滚的黑暗的海水里,大块的云朵包裹着金灿灿的太阳。金色、明丽的阳光从奇形怪状的乌云中穿透出来,一抹诡异的亮光投射到女子脚下的高耸险峻的悬崖峭壁上,使得面目狰狞的科里嘉海峡更加肆无忌惮地突显出它残忍冷酷的一面。巨大的海浪像山峰一样高高耸起,以雷霆万钧之势猛烈地扑向那些可怕的崖壁,瞬间四分五裂,魂飞魄散的浪花闪烁出残忍的光芒。

天边,黑暗的海水里,一般大船正遭遇着平生最大的不幸。高大的桅杆已经折断,船头已经扎在黑暗里,倾斜的船身和船尾正在垂死挣扎。海水疯狂地扑向甲板,海面上尽是残破的甲板和水手们绝望中投向大海的幸运瓶。听不见呼号的海浪声,看不见一个忙碌的、徒劳的、恐惧的、悲哀的背影或是面孔。这一切,或者在前一分钟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水手们绝望中的诅咒、求救、哭泣、悲号都被封存在静止的画面里。

也封存在一个年轻女子最后的记忆里。她踮起脚尖、伸开双臂,或者叹息了一声,她的身子骤然前倾,像一只蓝色的大鸟展翅高飞。而时间正好凝固在她起跳的瞬间。一顶雪白的阔边大草帽从她柔美的双肩旁飞过,她浓密的头发全都散乱在风中,被风吹得莎莎作响。与她精致漂亮的双脚紧密相联的此刻还是高远的科里嘉高原,但是下一秒就是万丈悬崖、惊涛骇浪和那艘在惊涛骇浪中沉没的船只。她狂飞在纤细腰姿间的雪白的丝带,就像一个获得了彻底自由、不朽灵魂的精灵,在蔚蓝的世界里,这雪白的丝带一阵狂舞。

这是整个画廊中唯一一幅以现实为题材的画。在这幅画中,我同样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尽管画面中没有掺杂超自然的力量,但是汹涌的海水、阴暗的天空、失事的商船、陡峭的悬崖、还有不顾一切纵身跳入死亡之海的年轻神秘的女人,分明传递出一种不真实的、灰暗的、渴求某处解脱的希望和绝望。一种对死亡、冷漠、固有权威、秩序的厌恶、蔑视、挑衅和逃避。这个女人面朝大海、迎风而立,看不见她的面孔,她留给画的作者和画的看客只是一个幽蓝的背影。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想到了那幅《天空》,灰暗天空中用暴风雪勾勒出的妖媚的面孔,那个让人心生爱慕又无限恐惧的美杜莎。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有着旷世的美貌和惊人的才华。这也一定是一个极度高傲的女人,除了死亡,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她征服。然而即便对待死亡,她也是如此从容不迫;她的美貌是一笔资本,她的高傲更是一杯烈性毒酒,任何爱上的她的人,他们最后的归宿或者就是那片波涛翻滚的阴暗的海水。

也许是因为这些画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科里嘉高原的狂野、雄壮、神秘、难以揣磨,或者说得更直接些,我是否真被这个神秘的、像幽灵一样的画里的女人迷惑了,我得承认,我一走进这个旅馆,我的一颗心就被一种难以明说的奇怪的力量控制住了。我非常喜欢这里的幽雅,喜欢科里嘉海湾的妖娆明丽,然而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惴惴不安,仿佛被一种未知的神秘的力量吸引了去。我觉得我将要坠入某种危险的情感危机或是难以把握的心灵困顿,尽管我来海湾和大多数的人意图是一样,是来寻欢作乐、寻找抑郁感情的发泄口。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黑夜中,风在窗外呼啸,跑沙跑雪,你很难辨别得出这是高原孤啸的北风,还是来自神秘莫测的海湾的不可一世的海风。它就像一个有着一头迷人秀发的性格暴戾的海妖,每个听过它动人歌声的人都无不发狂地爱上了它。巨大的海浪追逐着海风的歌声排山倒海而来,像一头展翅高飞的雄鹰气势汹汹地扑向坚硬的岩石。仿佛岩石上捆绑着一个伟大坚强的灵魂,海浪疯狂地啄食着光秃秃的石壁,仿佛想要将它血淋淋地啄出一个窟窿来,它惊心动魄地扑上去,又惊心动魄地粉成齑粉。

而在这里,暴风雪中的维多利亚酒店,这个绝壁之顶的唯一一座建筑,这个现实世界的唯一坚实依靠。它是那么明亮,又是那么热闹,仿佛是海湾的一部分。但它又偏偏像是被热闹的海湾遗弃的孤独的流浪的灵魂,它的明亮是微弱的,它的热闹是冷漠的。它像是修建在世界的尽头处,而世界却正是从这里开始塌陷。

忽然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怎么也不敢付诸实践的疯狂念头:我想要从这高达千寻的悬崖上跳下去,仿佛我身后有个可怕的魔鬼在追逐……仿佛我的后背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我又萌生出想要像风一样在悬崖峭壁上滑翔的意愿。要么跳进海湾那一片辉煌的灯海里,要么跳进海峡的孤独凄厉的迷雾中,像一滴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无法磨灭的,是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是一种说不出的、仿佛灵魂得到了彻底解放的轻松、自由、喜不自胜……

忽然,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朦胧的灯光中我睁开了眼睛,我竟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闷闷不乐地穿上睡衣,走到房间临海的露台上。天还没有大亮,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绚丽的云霞像燃烧的锦缎,海水波光摇曳、粼粼生辉。峻峭的岩石上,均匀地铺设了一层柔丽的朝霞……那是非常温暖温馨的色泽,这多多少少削弱了那些岩石冷酷、僵硬、死板、甚至狰狞的质感。海风很清凉、很清新,空气那么清爽、那么好闻,我的头脑彻底清醒了下来。头一天晚上就这样过去,我可不希望接下的日子再这样郁郁寡欢。再这样下去,我会毁了我的假期的。

我打电话给我的一个朋友,意思是让他陪陪我,找找乐子。他是一个律师,手中总是有一堆大案子要办,照他的说法,忙得脑袋都光亮了。但是一接到我的电话,他还是异常高兴。他叫我在酒店等着,他亲自来找我,再怎么着,也要尽尽地主之谊。

他从海湾开车过来要一个小时,我实在无聊,就要了杯咖啡到前台坐坐。也因为实在控制不住好奇心,我便再次来到拱廊欣赏那些风格诡异的油画。为了驱逐心中的恐惧感,我尽量吹毛求疵,寻找破绽。一定是因为看了这些画,昨天晚上我才做如此怪异的梦,唯有在画中找到破绽,捏住它的把柄,它便再也无法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左右我的潜意识,唯有如此,我那可怕的恶梦才会露出破绽,从而很容易地不攻自破。

果然,我很快就找到这些油画的不足之外了。它们运笔的手法还不够娴熟,显露出初学者的幼稚、粗糙和忐忑不安。颜料配比也不够精确。蓝色女人背影的这一幅画中,以蓝色为主调,用不同深度、浓度、亮度的蓝,来表现张扬的女人、灰暗的天空、汹涌的波涛……而太阳照耀下的大海,与被墨一样的乌云遮住的幽暗的海水,在一片湛蓝之中又反射出截然不同的光泽。所有这一切,都对作画者的技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即便是修养极高、经验极丰富的优秀画家,也未必有信心能完全精确把握。作画者显然经验还不足,尽管包裹在优雅长裙里的优美的线条他能准确描摹,但是狂风大浪下的不同色泽的大海的波涛在他的画笔下就显得有些单薄、牵强、甚至迷乱。所以这幅画其实也加入了画的作者某种超自然的想像,是虚无缥缈、没有根据的东西,我怎么会被虚无缥缈的幻象搅得心神不定了呢?

画的最下方右下角,我发现了一行字:赛珀特夫人,除此我在这幅画上再无发现。我很奇怪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发现它,可能因为光线暗的原故。而我的一双眼睛当时又纠结在那个蓝裙子的女人身上以及那个果断决绝的女人的背后的世界无法自拔。所以我根本无法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女人曾经在画中、或者在我们的时代存在过。

这无疑是发现了新大陆。“赛珀特夫人……”我轻轻地念道,我的头脑中立刻闪现出一个新的疑问,“赛珀特夫人,是这幅画的名字呢?还是画的作者的名字?”

我和朋友在酒店的咖啡馆坐了下来。咖啡馆正对科里嘉海湾,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地理位置。海湾繁忙的海港、悠闲的沙滩、葱绿的椰子树、茂密而繁盛的亚热带植被、远处纯净的海水、漂浮的白帆、寻欢作乐的游客、繁忙喧闹的轮船,旖旎的自然风光、舒缓而优雅、几乎停滞下来的慢节奏生活以及高亢、阳光、似乎从来都不曾有过忧愁不安的乐观昂扬的生活态度,在这里都可以一览无余。

我们要了两杯咖啡,一些茶点就漫无边际地聊开了。我对他说,我有半个月的假期,他可以做我的向导,这样我们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聚一聚了。

他面露难色说,该死,恰好手中有案子要办,否则他一定带着我好好逛逛。

“不过,”他说,“著名的海洋之恋我或者可以带你去看看,你也可以瞻仰瞻仰海湾的美人赛珀特夫人……”

“你是说赛珀特夫人?”我的脑子里立即闪现出油画中的那串文字,“她是一个画家吗?”

“亏你还是个有名气的新闻工作者,乔治,”朋友嘲笑着说,“她当然不是一个画家,但是见过她画稿真迹的人,没有一个不为她的绘画的才华倾倒的。”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强烈地想要了解这个名叫赛珀特的女人。而直觉告诉我,一旦我揭开这个女人的真实面目,那么这个从未谋面、甚至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女人就不能左右我的隐秘的梦境,这种无法预知的、神秘的未知力量自然就不攻自破了。我的不安和恐惧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我不彻底破解它,半个月后,我离开海湾,这种不安和恐惧恐怕就要一辈子如影随形。朋友既然对这个神秘女人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看来谜题马上就要揭开了。

“亨利,我给你看一些东西!”我拉着朋友向拱廊走去。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当亨利看见拱廊里的那些画时,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不错,这的确是她,”亨利惊呼起来,“这眼睛、这脸庞、这性感的发丝、这妩媚的嘴唇,简直是一模一样。尽管头发的颜色不一样,但是老兄,这并不是黑色或是白色的问题,关键是气质和性情,柔顺的线条所彰显的是一个女人特有的、与相貌形体毫不相关的、与精神内涵紧密相联的、某种极其神秘隐性的东西。”

亨利的说法令我大吃一惊。“等等,老兄,你是说这幅画里的女人,画的就是赛珀特夫人本人?”我指着拱廊尽头处的《天空》问亨利。清晨的阳光透过拱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了进来,清丽阳光的照耀下,画上的女人显露出一张妩媚妖冶放肆张扬的面孔。

“当然,这当然是她本人。不仅这画上的女人是赛珀特夫人,”他接着指了指那幅不知是题名还是画名为赛珀特夫人的油画说,“这个女人,毫无疑问也是她。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是这样冷酷、决绝、拥有这种极度危险、让人绝望的美丽的背影的,也只有她赛珀特夫人了。”他又接着说,“老温克尔一直在寻找这幅画,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世界上,大约也只有她才能画出这样诡异的画作。”亨利回过头来缓缓地说。

“他丈夫,也就是温克尔先生一直在搜寻她的作品,他为她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博物馆,里面专门收藏她的画,以期博得她的红颜一笑。海洋之恋还有一间豪华画室,温克尔先生不惜重金为她聘请世界名流教授她作画,但是奇怪的是,她从来都不曾踏进博物馆过,而她自从住进海洋之恋后,也从未画过画。”

“等等,你说的海洋之恋是指……”

“就是我准备带你游玩的神秘天堂。它是温克尔先生为赛珀特夫人在科里嘉海湾修建的一座豪华别墅。本来这座别墅是谢绝外人参观的,但是我和温克尔先生私交甚深,所以这座别墅(我是说它简直就是一座皇宫)对我来说,是百无禁忌的。我是说,我可以自由进出别墅。”

“这么说,我能够进入这所谓的人间天堂,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你说呢?”亨利得意地晃晃头。

“你说赛珀特夫人从来都没有去过她自己的博物馆,后来也从来没有画过画,这是为什么?难道她不爱温克尔先生吗?”我突然对这个赛珀特夫人产生了强烈兴趣。我们再一次在咖啡馆坐下,我迫不急待地问道。

“恰恰相反,他们非常恩爱。温克尔夫妇多次在公众场合出现,温克尔先生对夫人的关怀无微不至,对待她简直就像对待一个女皇。而赛珀特夫人也非常温柔体贴,高雅迷人,在世人眼中,他们简直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尽管他们之间的年纪相差非常大。但是一段真挚的感情摆在面前,金钱、地位、贫富、尊卑、甚至贫病、生死、学问、相貌都不是问题,何况年龄呢?所以年龄并不能成为温克尔夫妇之间的情感障碍。”

“你说他们之间有年龄差异,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异是多少呢?”

“温克尔先生今年已七十出头,但赛珀特夫人据说还不三十岁!”

“差距这么大啊,温克尔先生简直可以做她的爷爷了。”我用勺子轻轻地搅着手里的咖啡,怀疑地看了看亨利,“你相信外界的传闻吗?”

“你指的是他们之间的情感吗?”亨利狡猾地笑了笑,“温克尔先生是我的客户,他在我这里可是花了一大笔金钱的,我得遵守职业操守,任何时候向任何人都不得透露客户的信息。”

“那么谈谈他们的婚姻,不涉及温克尔花钱的那部分总可以吧!我跟你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要是不说,恐怕过两天我就要掏钱请你做我的私人侦探呢!”我就把对那些油画的印象以及昨天晚上做的梦讲给乔治听,“要不是做了那么奇怪的一个梦,我哪敢打搅日进斗金的你呢?我这些梦肯定跟这些画相关,我要是不把这个女人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我怕我真会受了这个女人的唆使,从悬崖上跳下去……”

我的脸上肯定表现出了一种难以排遣的焦燥、忧郁、迷离和不安,我看见亨利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并不打断我,身子尽量往沙发上靠,他一会儿晃晃手中的咖啡,一会透过浓郁的咖啡杯怀疑地看着我,显得非常吃惊,又好像在沉思。“好吧,”他最后说,“我就给你讲讲赛珀特夫人的故事,当然不能涉及她丈夫温克尔先生花了钱的部分。不过,如果我不小心透露了那么一分半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好了!”

“你应该听说过十年前的一桩婚礼吧!”亨利盯着我的眼睛说。

“十年前?”我在脑子里努力搜索,十年前我在一处建筑工地做小工,几十层的高楼,砖啊、瓦啊、水泥啊,全靠手搬上去,背脊背上去,十二个小时的活,累得像狗一样。回到工棚,本该蒙头一睡,但想想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咬咬牙关,就爬起来爬格子。活得连狗都不如,哪里去管什么婚礼不婚礼?

“什么婚礼?”我轻轻问。

“情定科里嘉啊!”亨利显出吃惊的样子,“当时整个新闻界都闹得沸沸扬扬,怎么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并不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在亨利的面前,我无需掩饰什么。亨利是我进入报社后结识的朋友。那一年我们同在凤城出差,他丢了钱包,钱包里除了钱,还有工作证。我捡到钱包了,并且还给了他。就这样,我们一见如故。后来《柏城新闻》的社会与法制版面上开辟了一个“法律顾问”专栏,得知他是搞法律的,我就逼着他作了“法律顾问”的特邀记者了。

“不过,没有关系,”他并不深究我的一无所知,呷了一口咖啡,大声说,“看来我得大费周折,从头讲起啰!说起来这还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呢!”

“总得来说,赛珀特夫人是一个少有的美人。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天使般的脸蛋、魔鬼般的身材、雅典娜般迷人的智慧,月神戴安娜般妩媚的风情,这个女人是上帝的宠儿,是天生的尤物,凡是见过她的男人,无不发疯地爱上了她。就像波罗的海的海妖,明知道万劫不复,但是还是忍不住向她靠近。”

“那么,你呢?你是否也沉沦了呢?是否也爱上了这个危险的女人?”我半开玩笑地说。

亨利摆了摆手,粗暴地打断了我的问话,他不予理睬,也不屑回答:“总之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有时温柔多情,有时冷酷无情,有时风情万种,有时小鸟依人,有时高贵风雅,有时热情奔放,有时清纯可爱,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有时又极度抑郁,仿佛心中沉淀了无穷的哀思,总之我觉得,温克尔虽然只娶了她一个女人,但是好像把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娶回家了。虽然她表面看起来是一个非常随和的女人,容易让人亲近,但是我总觉得这个女人的内心极度空虚冷漠,有时候我觉得一块冰,都比她暖和得多。”亨利情不自禁流露出来迷惑的表情,“说实在话,我到现在都无法确定,我是否弄懂了这个女人。温克尔能征服这样一个女人,不得不算是人世间的一个奇迹。”

接下来的时间,亨利给我讲了一个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故事极具荒诞性,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在这个故事中,亨利勾勒了一个长相美貌、性格怪僻、思想和行为都无法为常人所理解的年轻女人。由于亨利的故事时间跨度大,而在赛珀特夫人的传说中,亨利似乎也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为了尊重读者的阅读习惯,便于读者理解,所以接下来的有关赛珀特夫人的故事,我将以亨利的身份、用第一人称的方式进行叙述。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