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在沸腾。
九尊青铜巨鼎,如九座沉默的山,矗立在帝丘的祭天高台之上。鼎腹之内,牲畜的血肉正在滚水里翻腾,油脂被煮沸,化作浓稠的白雾,混着血腥与肉糜的腥膻,扑向高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蒸汽灼烧着肺腑。
夏王姒相,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手执一枚巨大的玉圭,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身后,是宗庙的牌位,牌位之后,是更遥远的、属于黄帝与颛顼的虚空。他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像一场被重复了千百次的梦。
鼎的嗡鸣,人群的叩拜,巫祝们含混不清的祷词。
他感到一丝疲倦。
一个身影从百官中走出,静静地立于台下。寒浞。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黑陶酒爵。他整个人就像一尊等待祭品的青铜神祇,静得出奇。他身后的那柄青铜大钺,阔刃在秋日阳光下没有反射出任何光芒,只是沉沉地吸收着一切,像一个黑洞。
“王,请饮玄酒,以告慰先祖。”寒浞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石子,精准地投入沸腾的鼎中,让那震耳的嗡鸣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酒爵里的液体,黑得像能吞噬光线。
姒相微微颔首,这是礼制。他接过酒爵,正欲一饮而尽。
一声惨叫,不是从鼎里,而是从宫城外传来。那声音凄厉,像被撕裂的丝帛,瞬间划破了祭典庄严的假象。紧接着,是兵器碰撞的锐响,是人群的恐慌奔逃,是烈火焚烧木梁的噼啪声。
混乱像瘟疫一样,从宫墙之外蔓延进来。
姒相的酒爵停在唇边。他看向寒浞。
寒浞也在看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他缓缓举起了身后的青铜大钺。那柄一直沉默的凶器,此刻终于在刃口映出了一点寒光,那光芒的形状,如同北斗七星。
姒相明白了。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玄酒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黑色的液体泼洒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渗入泥土。叛军的吼声已经淹没了高台,他们手中的兵器,像一片移动的、嗜血的森林。
寒浞的动作很快。
钺起,头落。
姒相的血是热的,滚烫的,带着王者的腥气。它喷溅而出,大部分洒在了冰冷的祭台上,只有一小部分,溅上了中央那尊象征夏社稷的主鼎。
一道血线,沿着鼎壁上深刻的“夏”字铭文,蜿蜒而下。
血,正在冷却。
……
后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推进那个洞口的。
那是一条宫城地下的排水窦,狭窄,阴暗,充满了腐烂的腥臭和黏稠的污泥。平日里,只有最低贱的奴隶和野狗才会从这里出入。现在,这里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娘娘,快!披上这个!”一个忠心的宫女将一件肮脏的犬皮裘扔给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了进去。下一秒,宫女的尖叫声和骨骼碎裂的脆响,被隔绝在了洞口的另一端。
后缗的腹部隆起,腹中的胎儿,那个尚未出世的夏朝继承人,在剧烈地踢动。她强忍住喉头涌上的酸水,将脸埋进犬皮,在黑暗中匍匐。
指甲断裂,嵌入泥中。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华贵的宫装,犬皮的骚臭与污泥的腐臭混合在一起,让她几欲昏厥。她不敢停,身后是火光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爬出了宫墙,像一只丧家之犬。
夜色是她唯一的庇护。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野与尸堆间穿行。一支寒浞的骑兵巡逻队从不远处经过,火把的光亮扫过她藏身的尸堆。她屏住呼吸,感觉身下的那具尸体尚有余温。
冰冷的雨点砸了下来。
她知道,她必须留下些什么,一些能迷惑追兵的东西。她从怀中摸出那枚象征着王后身份的玉琮,这是姒相亲手为她戴上的。玉琮温润,上面刻着黄帝的图腾和他们“姒”姓的徽记。
她用尽全力,将玉琮砸向一块尖锐的岩石。
“咔。”
一声脆响,玉琮应声而裂,一分为二。她将其中一半塞进身边那具女尸的手中,然后抓起另一半,踉跄着冲入茫茫雨幕。
暴雨如注,她逃到了济水河畔。河水暴涨,浑浊的波涛如同愤怒的巨兽。一叶竹筏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刚刚将竹筏推入水中,黑色的水面下,便有数道鳍影破水而来。是鲨鱼。它们被血腥味吸引,正从下游汇集。
竹筏剧烈地摇晃,冰冷的河水溅上她的脸。绝望中,她握紧了手中那半块玉琮。玉琮的断口锋利,割破了她的掌心。血,顺着玉琮上黄帝的图腾纹路流淌。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将带血的玉琮抛入水中。
奇迹发生了。
那半块玉琮在水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围拢过来的鲨鱼群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东西,骤然散开,消失在黑暗的河底。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也来不及去想。她只是拼命地划着,用折断的竹竿,用自己的双手,划向对岸。
……
当有仍氏部落的巡夜人发现她时,她正倒在部落的边界上,浑身泥泞,不省人事。
雨已经停了。
一轮残月从乌云后挣扎出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右手,还死死地攥着那半块玉琮。
月光下,玉琮断口处的裂痕,正好贯穿了那个古老的“姒”字。
而那半块玉琮本身,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只圆睁的、流着血泪的眼睛。
不远处,帝丘的方向,那座刚刚埋葬了一个王朝的排水窦,其铁栅栏在烈火的炙烤下已经扭曲变形,远远看去,像一张饕餮的巨口,仍在贪婪地咀嚼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