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是湿的。
杜康的手指插进黏土,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草根。他正在筑一个东西,一个不像屋子,也不像坟墓的东西。一个半埋在地下的陶窖,模仿着那棵被雷劈开的空桑树洞的形状。他把发了霉的黍米,那些长着灰绿绒毛的宝贝,小心翼翼地铺在窖底。
这是他的神殿,也是他的刑场。
一队运盐的商队从部落外经过,扬起的尘土带着一股咸腥气。领头的老汉,皮肤像干裂的河床,他勒住牦牛,看着杜康像疯子一样摆弄那些发霉的谷物。
“娃子,折腾啥呢?”老汉的声音粗粝,像盐粒在石板上摩擦。
杜康抬起头,眼神里有一团火。他没说话。
老汉身旁,一个少女探出头,她的辫子乌黑,缀着几颗白色的小盐晶,像冬日枝头的霜。是夙沙。她只瞥了一眼杜康窖里引来的山泉,便扭过头去。
老汉嘿了一声,吐了口唾沫。“水咸,酿出的东西就跟寡妇的眼泪一样,又苦又涩。记住了。”
说完,他鞭子一甩,牦牛队继续向西,走向那片被群山锁住的巴蜀之地。
杜康愣住了。他尝了尝引来的泉水。一丝若有若无的咸。
他没在意。他觉得自己的神,不会在意这点凡俗的咸味。
七天后,陶窖被撬开。
一股刺鼻的酸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那不是香,是腐烂,是失败。窖底的液体浑浊不堪,漂着白色的泡沫,像一潭死水。
部落里炸开了锅。
“妖物!这是妖物!”一个族人尖叫起来,指着那潭酸水,仿佛看见了瘟疫的源头。
巫医拄着骨杖,冲在最前面。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唾沫星子喷到杜康脸上。“这是土地的呕吐物!它在警告我们!这个孩子,在用邪术召唤灾祸!”
他高举骨杖,指向杜康。“烧了它!烧了那个妖窖!把这个不祥之人赶出去!”
人群开始骚动,恐惧像野火一样蔓延。他们忘了是谁用“神水”救了他们的羊,他们只记得那场瘟疫的恐怖。现在,这股酸气,闻起来就和死亡一模一样。
几块石头砸向陶窖,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了杜康身前。
是后缗。
她比上次更瘦削了,颧骨高高耸起,犬皮裘松垮地挂在身上。她一言不发,从杜康手里拿过一个陶碗,舀起那浑浊的酸水。
“娘!”杜康想阻止,却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她看着碗里的“妖液”,就像看着一碗救命的汤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举起碗,一饮而尽。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后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剧烈的呛咳,但那之后,奇迹发生了。她那困扰了数月、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撕裂声,竟然平息了。她深深地、平稳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没有被咳声打断的呼吸。
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她看着目瞪口呆的巫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的儿子。不是妖。”
人群退缩了。巫医的骨杖,僵在了半空。
杜康的心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他知道那不是神迹。那酸涩的液体里,或许有什么东西,暂时麻痹了母亲喉咙里的病痛。但这比任何神迹都更让他震撼。
他必须成功。
他把失败的酸液倒掉,一个人走向了部落后的断魂崖。他记得,那里的岩壁上,长着一种野生的、紫色的果子,酸中带甜。或许,他的“神水”需要一点甜味。
断魂崖壁立千仞,只有最勇敢的采药人敢于攀爬。杜康像壁虎一样贴在岩石上,风在他耳边呼啸,像亡魂的哭泣。他终于够到了一串紫红色的野葡萄。
就在他指尖触到果实的一瞬间,一声尖锐的唳叫划破长空。一只苍鹰,从云层中俯冲而下,铁爪直取他的面门。
杜康躲闪不及,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深渊坠去。
失重感攫住了他。风声、鹰唳、族人的惊呼,都离他远去。他闭上眼,等待死亡。
可就在这时,他额头上那北斗七星的胎记,猛地灼热起来,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按住。一股奇异的力量从血脉深处涌出,他的身体在下坠中不可思议地扭转,手指竟奇迹般地抓住了一根探出的、婴儿手臂粗的藤蔓。
剧痛从手臂传来,但他活了下来。他挂在半空中,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他喘息着,抬头向上看。崖顶,站着一个陌生人。
那人穿着兽皮,脸上用朱砂画着纵目面具的图腾,眼神像深潭一样,看不出情绪。是羌巫“凫”。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杜康,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杜康顺着藤蔓爬了上去,浑身脱力。
凫没有拉他,只是等他躺在地上,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风吹过岩洞:“天上的火,藏在石头里。地里的血,藏在谷物里。”他蹲下来,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螺旋,“你的东西,没有魂。”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撮殷红如血的粉末。
“这是朱砂。是黄帝的血,凝固在山脉里。”凫说,“拿去,给你的酒,点一个魂魄。”
杜康接过那撮朱砂,粉末温热,带着一股奇异的矿石气息。
他带着野葡萄和朱砂回到了部落。他捣碎果实,将汁液混入新的黍米,在封窖前,他将那撮朱砂撒了进去。
红色的粉末沉入浆液,像一滴血,融入了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创造出的,会是神明,还是更可怕的魔鬼。
三天后的夜晚。
杜康守在陶窖边,像一个等待孩子出生的父亲。
夜色中,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部落。他们是寒浞的刺客,目的只有一个——斩草除根。
火把被扔向了杜康的陶窖和周围的茅草屋。
火焰冲天而起,烈焰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的酒!”杜康目眦欲裂,冲向火海。
刺客的箭矢呼啸而至,一个守护杜康的族人应声倒下,胸口插着箭,鲜血汩汩流出。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
“轰!”
一声巨响,仿佛地底的怒龙苏醒。被烈火炙烤的陶窖,猛然炸开!
滚烫的液体,夹杂着陶片,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那液体遇火,非但没有让火势更旺,反而腾起一片蓝色的火焰,瞬间将泼来的火油和燃烧的茅草全部浇熄。
混乱中,一股前所未有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那不是单纯的甜,也不是单纯的香,而是一种复杂的、醇厚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味道。它让惊恐的人们镇定,让受伤的人忘记疼痛。
一股琥珀色的液体,从炸裂的窖口流淌出来,在火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那个中箭的族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那琥珀色的液体,恰好流到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口。
下一秒,他原本灰败的脸上,涌上一股血色。他猛地坐起,拔出胸口的箭,伤口虽然还在流血,但眼神中的死气,竟一扫而空。
“神……神水……”他喃喃自语。
所有人都惊呆了。刺客们也愣住了,他们看着这诡异的场景,竟忘了放箭。
杜康跪倒在地,双手捧起地上的液体,痛哭失声。
他成功了。
幸存的族人们,看着那流淌的琥珀色神酿,看着那个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同伴,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少年带给他们的,不是灾祸,而是新生。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对着那个少年,对着那流淌的酒液,深深地叩首。
他们不再叫他“妖童”。
他们称他为,“酒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