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江州一中,是被香樟树的叹息填满的。半黄半绿的叶子打着旋儿,不甘心地落下,旋即被无数匆忙的脚步踩过,碎裂,终归于沉寂。有风从老教学楼的缝隙间穿过,刮在脸上,已有凛冽的意味。
高二(三)班的下午自习课,总弥漫着乱哄哄的发酵味儿。窃窃私语、笔尖的沙沙声、压抑的咳嗽,共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林晚就坐在这张网的边缘,靠窗,倒数第二排。她低着头,脖颈瘦削而苍白,仿佛承受不住头顶的重量,深深地弯着。她的世界就缩在面前一沓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这是她唯一能相信的一座孤岛。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孤岛周围,海水正无声地侵蚀。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像一簇冰冷的针从后排刺来,精准地扎在她裸露的脖颈上——那里,空了。
她那宝蓝色的羊绒围巾,不见了。
那是一抹倔强的宝蓝,在这灰白色调的校园里,曾像一面不合时宜的旗,宣告着一种微弱而执拗的存在。她总是将它系得工整,衬得她苍白脸颊仿佛有了一丝虚幻的血色。可此刻,脖颈空荡荡的,像一段被遗忘的冬日枯枝。
班长李哲抬起头,目光越过一排排黑压压的头顶,落在林晚单薄的背影上,只一瞬,便飞快地逃开了,重又落回到摊开的班级日志,上面一条记录墨迹未干:“林晚同学课桌涂画事件,已处理。”他用指腹摩挲着“已处理”三个字,粉笔灰能掩盖掉污言秽语,却掩盖不了更阴湿的东西。他知道这“处理”之后是什么,是椅子又被悄然挪开,是作业本上依旧莫名的涂鸦……是如今这条围巾的失踪。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叹息,混入教室的嘈杂里。
他的同桌,文体委员赵娜,正对着一面小镜子调整着额前刘海的弧度,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透明的护甲油,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冽的光。
坐在林晚斜后方的转学生陈烁,笔尖停住了。他来的时候不长,却刚好撞见了这场被“处理”事件的尾声。以体育生王磊为首的几个男生,嬉笑着,用一块脏污的湿抹布在林晚的课桌上胡乱擦拭。水珠溅到她洗得发白的校服裙摆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她就那么站着,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陈烁当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却被旁边一个女生轻轻拉住了衣袖,“别惹他们。”
此刻,他看着林晚僵直的脊背,线条里蕴含着一种引而不发的沉默,比任何呼喊都更让人不安。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下课铃像一把水果刀,猛地割开了沉闷。教室瞬间活络起来,桌椅碰撞,人声鼎沸。林晚几乎是弹射般地站起身,没有整理书本,没有停留,径直朝门口走去,像是要逃离一个即将坍塌的洞穴。
“喂!林晚!”一个响亮而戏谑的声音钉住了她的脚步,是王磊。他单手指着篮球,脸上堆着恶意的笑,“急着投胎啊?你的‘战旗’呢?不要了?”“战旗”两个字,被他咀嚼得格外响亮,引来一小片心照不宣的哄笑。
林晚的背影凝固在门口,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
王磊踱到她空着的座位旁,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腿,“兴许是嫌屋里闷,自己长翅膀飞了?你去外面找找呗,没准儿正挂在哪根树杈上招摇呢!哈哈!”
李哲合上日志,还是站起身,“王磊,少说两句。林晚,你再仔细找找抽屉和书包。” 他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却显得底气不足。
王磊无所谓地耸耸肩,拍着篮球,咚咚地走了。赵娜收起镜子,拎起价格不菲的书包,优雅身影经过林晚身边,一缕淡淡的香水味飘过,伴随着一声轻嗤:“嗤,一条破围巾,还真当宝贝了。”
陈烁远远看着林晚,看她慢慢转过身,走回自己座位,蹲下身,开始机械地翻找抽屉,里面只有几本整齐的书,她的手指仍旧在抽屉内侧摸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最后她跪坐下来,侧头去看桌子底下积着灰尘的空间。
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余下两三个尚未离开的同学,目光像探灯一样扫过她,事不关己的麻木眼神,像一道无形的玻璃墙。陈烁的手指在课桌下蜷紧,他终究没有动,背上书包,汇入了离开的人流。一种熟悉的怯懦攫住了他——我只是个新来的。
走廊的灯光昏黄,将林晚的影子拉长着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她独自一人沿着漫长的走廊走着,目光扫过每一个窗台,每一个消防栓的红色箱子后面,每一个绿色垃圾桶的旁边……像一只失去了羽毛的鸟,在巨大的牢笼里,进行着无声而绝望的搜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