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挟着冰碴,抽打着河南郏县拐河村低矮的土墙和茅草屋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灶膛里,柴火将尽,跳跃的火光在刘大山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摩挲着那枚绒布红五星,在血污的浸染下,红得发暗,沉得如同凝固的淤血。
“让百姓穿上棉鞋……”他喃喃着,这句儿子从龙山破庙带回的遗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心。他抬头,目光落在草铺上蜷缩的儿子刘恒心身上。少年脸上还带着风雪的红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龙山雪夜里不肯熄灭的炭火。
“爹,”刘恒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周先生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那人说的……和先生教的,是不是一回事?”
刘大山沉默良久,喉结上下滚动。他猛地将红五星塞进怀里,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念!娃,你得继续去念!咱刘家祖祖辈辈扛锄头,没出过个能识文断字的明白人。可这世道……光有力气,扛不住啊!得把‘理’给弄明白,弄明白了,才晓得往哪走!我们家就指望你翻身呢!”
第二天,刘恒心背着他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粗布包,站在了村东头那间低矮的私塾门口。门楣上,“耕读传家”四个字被风雨剥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像一句被遗忘的诺言。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先生清癯的身影立在门框里,灰布长衫洗得泛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用细线仔细缠好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锐利,花白的胡须有三四寸长,飘在胸前。
“刘家小子?”周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力,“进来吧。你能继续读书,这很好,现在是倡导新学的时候,将来你再读个大学,谋个前程,也是咱拐河村的荣光。就是留在家乡教孩子们读书,也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私塾里,十几张旧桌凳歪斜地排列着。几缕惨淡的阳光从屋顶的破瓦缝里漏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周先生没有翻开《三字经》,开篇便是《论语》:“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他目光缓缓扫过全班,那目光像探针,最后落在刘恒心身上,停顿片刻,“仁,何解?”
“仁者,爱人。”一个清亮的声音应答。是坐在前排的谢文甫。他回头,对刘恒心眨了眨眼,嘴角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笑意。刘恒心心头一热,这声音,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涟漪。
日子在琅琅书声中滑过。周先生讲《论语》,也讲《三国演义》。他讲关羽千里走单骑,忠义无双;讲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一身是胆。他手中的戒尺,一面刻着“忠”,一面刻着“勇”,常敲在讲台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忠,是对天地良心的坚守;勇,是为护持这‘忠’字,哪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刘恒心如饥似渴。他将那本破旧的《三国演义》偷偷藏在柴房最深的角落,油灯下反复研读。关云长的“义薄云天”,赵子龙的“一身是胆”,与雪天里那句“刀、枪是为护人”的遗言,在他心中反复碰撞、交融。他常在无人处,模仿书中的招式,笨拙地比划,木棍破空的声音,仿佛能刺破这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他渴望理解“仁”的深意,又向往“勇”的力量,两者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着。
他和谢文甫成了形影不离的挚友。两人在村外空旷的麦田里奔跑,争论着“仁”与“勇”的界限,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像书中的英雄,为这苦难的世间做些什么。“恒心,你看,”谢文甫指着远处被雪覆盖的龙山,轮廓如龙脊,“它像不像一条被压住的龙?总有一天,它会抬头的!”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天真的憧憬。
然而,龙山的脊背尚未挺起,厄运的黑云已沉沉压向拐河村。
那是一个阴沉得令人窒息的午后,乌云低垂,空气凝滞。突然,村口传来凄厉的犬吠和杂乱的马蹄声,如同死神的鼓点。一队溃兵模样的人,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扛着土枪和长矛,像一群饥饿的野兽,冲进了村子。为首的是个独眼的头目,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与北洋军阀勾结的土匪头子“独眼龙”。
“值钱的都给老子搬走!”独眼龙的吼声像炸雷。
私塾里,周先生正讲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刺耳的撞门声粗暴地撕裂了书声。土匪们狞笑着冲了进来,枪口和长矛对准了惊恐的学生。
“老东西,把值钱的交出来!”一个土匪用枪托狠狠砸向周先生的桌子,震得砚台翻倒,墨汁泼洒。
周先生挺直了那副瘦弱的脊梁,眼镜后的目光如寒星,直视着匪首:“别吓着孩子们,我这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圣贤们的书,你们抢去,也读不懂!”
“找死!”独眼龙暴怒,一脚踹翻讲台。火把被狞笑着扔向堆满线装书的角落。干燥的纸张瞬间腾起火苗,浓烟滚滚,呛人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就是你这个老东西,总是教村民们反抗,反抗,不整死你,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啊!”
“快跑!孩子们,快跑出去!”周先生知道,土匪们是来报复他的,他嘶吼着,用身体推开身边的学生。一个土匪狞笑着扑向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谢文甫。周先生猛地冲上前,手中的戒尺——那面刻着“忠”字的戒尺——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抽在土匪脸上!
“啊!”土匪惨叫,反手就是一记沉重的枪托,砸在周先生的太阳穴上。
“先生!”刘恒心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恐惧瞬间被焚毁。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他看见周先生单薄的身体被击中,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燃烧的书架上。火舌瞬间舔上了他洗得发白的长衫。老人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两个学生推出了门口,自己倒在了火海中央。那枚断腿的眼镜,掉在焦黑的地上,镜片映着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焰。
“土匪……”老人最后的目光,落在那根滚落脚边、刻着“忠”字的戒尺上,嘴唇无声地翕动,像在呼唤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不——!”刘恒心的吼声撕心裂肺,却淹没在火焰的咆哮和土匪的狂笑中。滔天的悲愤和仇恨,像地底的熔岩,在他胸中轰然炸开,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与犹豫。什么“仁”,什么“勇”,此刻都化为最原始、最纯粹的、要撕碎眼前一切仇敌的怒火!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冲进浓烟滚滚的教室。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眼前一片猩红与浓黑,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凭着记忆和本能,跌跌撞撞摸向周先生的书案。指尖触到一本硬壳书——是那本《三国演义》!他死死抱住。旁边,那根“忠”字戒尺还滚烫。他一把抓起,塞进怀里,那灼热的触感直透心扉。
当他抱着书和戒尺,浑身黑灰、呛咳着冲出火海时,私塾已成一片冒着青烟的废墟。周先生的身影,彻底被烈焰吞没,只留下一个在火中蜷缩的、焦黑的轮廓。独眼龙一伙抢够了,纵马而去,蹄声远去,留下满村撕心裂肺的哭嚎。
刘恒心跪在冰冷的灰烬里,双膝深陷。怀里,《三国演义》的硬壳硌着他的胸口,那根滚烫的戒尺,此刻却像一块寒冰,紧贴着他的皮肤,直透心脏,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上面分不清是烟灰还是泪水纵横的沟壑。他低头,看着那根“忠”字戒尺,又想起雪天里那枚带血的红五星,想起周先生被火焰吞噬前那最后一眼,想起父亲那句“光有力气扛不住”。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绝望与决绝的力量,在他体内奔涌冲撞。他缓缓站起身,将《三国演义》和戒尺紧紧按在胸前,仿佛那是仅存的锚点。他对着龙山,对着汝河,对着这满目疮痍、被血与火玷污的故乡,对着周先生消逝的方向,一字一句,如同从灵魂深处凿出的誓言,低沉而清晰:
“护人……得有刀,得有枪,得有让他们不敢欺的……本事!得有,让他们付出代价的……力量!”
夜风卷着余烬,像无数黑色的蝶,在废墟上空盘旋、飞舞。那根“忠”字戒尺,在少年紧握的拳中,棱角分明,冰冷而坚硬,仿佛已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