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秋,洛阳师范学堂的开除令如同一张薄薄的讣告,宣告了刘子龙与谢文甫书斋生涯的终结。当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重新踏上汝河畔的青石板路时,秋风里已裹挟着硝烟与战火的传闻。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董秀芝已立在汝河石桥的尽头。竹篮里盛着刚蒸好的菜窝窝,粗粝的窝窝上,印着野菊花的花纹——那是她用新刻的木模压的,模子边缘还不太齐整,花瓣的线条有些歪斜,却透着一股笨拙的认真。她的辫梢,别着一朵干枯的洋槐花,是去年刘子龙从洛阳带回的,被她压在妆匣最底层,花瓣虽脆,颜色竟还鲜亮如初。“你回来了,”女孩的声音比汝河水还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俺娘留下的银镯,我给你擦亮了。”
那银镯在她掌心泛着柔光,缠枝莲的纹路里,还缠绕着细密的胭脂染线——是她昨夜用尽心力,一圈又一圈,缠了整整七圈,说“七是吉数,能保平安”。刘子龙接过银镯,指尖触到她手指上的针眼,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细小的芝麻,深深浅浅,有些已结了血痂。
“又熬夜绣活了?”他声音低沉。
“这次不是绣活。”董秀芝从篮底掏出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一件贴身的红肚兜。兜心,用金线密密绣着一条盘曲的龙,龙鳞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听货郎说,龙能护体,能驱邪。”她将肚兜往他怀里塞,脖颈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耳垂,声音带着哭腔,“你得贴身戴着。”那金线,是她用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枚金戒指换来的,一针一线,绣了整整七个不眠之夜,指头上扎满了细小的血孔,早已麻木。
刘子龙的脸比庙里的关公像还红,他慌忙将那件滚烫的信物塞进书捆深处。他想起离校时刘祥庆的话:“咱们河南的建国豫军总司令樊钟秀虽然响应北伐,参加了讨伐军阀吴佩孚的行动,但是因为不满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对冯玉祥支持蒋介石也很不以为然,因此从各方面都得不到军饷和装备的接济,不断与冯玉祥的军队发生摩擦。1928年冬,失败后被迫通电下野,旅居上海。今年6月份,孙中山先生的遗体由北平运往南京紫金山安葬时,他没有得到蒋介石的通知,甚为愤慨,不邀而至,反蒋情绪溢于言表。估计即将再次发生大战,樊钟秀是临汝人,和你也算老乡,回去后不如参加他的军队。乱世之中,书斋的笔杆子,终究敌不过战场的枪杆子。要救国救民,得去学那真本事。”那“真本事”三字,此刻如烙印般灼烧着他的心。
“秀芝,”他声音发颤,一片梧桐叶悄然飘落肩头,像片预兆的羽毛,“我要去参军入伍。我想把文甫也带去。”
董秀芝的手猛地一颤,竹篮“哐当”一声掉在青石板上,菜窝窝滚了一地,沾满了尘土。她弯腰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半天捏不起一个。“当兵……”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辫梢那朵干枯的槐花飘落,正好盖在一个菜窝窝上,像一滴凝固的、褐色的泪,“现在到处打仗,很危险吧?得走多久?”
“不知道。”刘子龙蹲下来,默默帮她捡拾,银镯从他袖口滑出,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响,“但我一定会回来。等我学好本事,就回来接你,过安稳日子。”他摸出怀里的香囊——这是董秀芝做的,上面绣的“平安”二字的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布底。他忽然彻悟:原来守护,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它需要铁与火的淬炼,需要以命相搏的本事。
那天傍晚,暮色四合,董秀芝将银镯重新套在他腕上,缠枝莲的纹路恰好卡在他跳动的脉搏处。“戴着它,就像我在身边。”女孩的指尖在冰凉的镯身反复摩挲,仿佛要将体温烙印上去,“俺会接着认字,学着写信,你也要给俺寄信,哪怕只有一个字。”她突然踮起脚尖,往他怀里塞进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炒焦的黄豆“拿着,路上嚼这个能顶饿。”豆子炒得有些糊,是她守着灶火时不小心睡着了,倒比平常多了几分烟火气,也多了几分她无言的牵挂。
刘子龙回家时,刘大山正坐在门槛上编箩筐。老汉的腰比去年更弯了,像一张被岁月压垮的弓,手指在坚韧的白腊条间穿梭,动作却依旧带着农人特有的麻利。院墙上,那幅用石片刻下的“锄奸图”早已褪色,被经年的风雨冲刷得只剩淡淡的、模糊的痕迹,如同老人眼角深刻的皱纹。
“爹,”刘子龙站在爹身后,银镯在暮色中闪着微光,“我要去许昌。参军,学打仗。”
箩筐的白蜡条“啪”地一声脆响,断了。刘大山慢慢转过身,烟袋锅在鞋底上磕得梆梆作响,几点火星溅落在地,瞬间被晚风吞没。“想好了?”老汉的声音低沉,像埋在冻土里的坛子,“外面兵荒马乱的,不比家里安稳。”
“想好了。”刘子龙从怀里掏出在学校时写的传单,上面印着“打倒军阀,救国救民”的字样,“我要学本事,救国,也护家。”他想起了游行时学生们的激情澎湃和市民支持,想起了董秀芝红肚兜上那条用金线绣出的龙,突然觉得心里无比澄澈——原来路选对了,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亦无所畏惧。
刘大山沉默了很久,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如同他起伏的心绪。他突然起身,颤巍巍地往炕洞深处摸索,掏出一个用多层油布仔细包裹的方块。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温润的龙形玉佩,玉质细腻,龙鳞的纹路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得发亮,像沉淀了时光的河床。
“这是你爷爷传给你母亲的。”刘大山将玉佩塞进他手里,粗糙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背,留下火辣辣的触感,“当年他参加捻军,就带着这个。他说,龙能飞天,也得守着水,莫忘根。”他顿了顿,声音沙哑,“根,是这龙山,是这汝河,是拐河村,是刘家的祖坟,是……”他没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着儿子。
玉佩贴在掌心,凉丝丝的,像汝河的水,又像龙山的雪。刘子龙握紧玉佩,突然彻悟:爷爷的“根”是捻军袍泽的血,爹的“根”是脚下这方土地的命,而他的“根”,是眼前这个佝偻的身影,是桥头那个含泪的女孩,是所有在战火与饥荒中挣扎、渴望过上安稳日子的乡亲父老。这“根”,比土地更深,比血脉更重。
鸡叫头遍时,天色尚黑。刘子龙和谢文甫背着行囊,悄悄推开了家门。谢文甫的母亲往他的包袱里塞着煮熟的鸡蛋,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蛋壳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刘大山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送他到汝河石桥。手里的灯笼在浓重的晨雾中摇晃,昏黄的光晕像一颗不肯熄灭的、跳动的星。
“到了那边,好好学,别惹事,也别怕死。”老汉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敲,声音穿透薄雾,“记住,不管成多大的事,都别忘了自己是拐河村的娃,是刘家的种。”他转向谢文甫,声音缓和了些,“文甫,你也记着,我把你也当自己的孩子。不如意了,就回来,拐河村的庄稼地,能养活人。”
董秀芝早已等在桥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往刘子龙包袱里塞进一个新绣的香囊,比当年那个更厚实、更精致。外侧,“平安”二字用深蓝的丝线绣得工整而密实;内侧,那条“龙”用金线绣得格外醒目,龙鳞的针脚细密,仿佛在发光。线是她用染布的颜料染的,夜里就着清冷的月光一针一线地绣,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时候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是连夜赶的,”女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俺多加了两层布,怕……怕挡不住。”
刘子龙接过香囊时,指尖触到一个硬物。他展开一看,里面还藏着一封薄薄的信,信封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两只交颈的鸟,鸟嘴里衔着一根细细的红绳。他知道,那是她偷偷学的“比翼鸟”,是从镇上货郎的画片上看来的。信里没有一个字,只在画的下方,用铅笔描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的槐花——那是他临行前在信纸角落画过的模样。他懂了,那朵槐花,就是她的承诺,她的等待,她的全部言语。
船开时,刘子龙和谢文甫站在甲板上。晨雾弥漫,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缩小。董秀芝高高举着她的小手,使劲地摇着;刘大山的灯笼还亮着,在桥头的薄雾里,像一颗固执的、不肯坠落的星辰。他摸出怀里的银镯和玉佩,银的凉意,玉的温润,在掌心交织,竟化作一股灼热的暖流,直冲心口——原来投笔从戎,远非为了在战场上厮杀。他所奔赴的,是为了有一天,能让这镯子、这玉佩,不再需要用来驱邪避灾;是为了让董秀芝不必再卖掉母亲的金戒指,让父亲的拐杖不必再为送别而颤抖;是为了让这汝河的水,永远平静流淌,映照的不是血与火,而是岸上安稳的炊烟,和野菊花开时,桥头那个等待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