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夏,豫西大地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悬在头顶的太阳是烧红的烙铁。空气凝滞,弥漫着尘土和大地开裂的焦糊味。汝河细得如同垂死的游蛇,在龟裂的河床卵石间艰难地爬行,留下浑浊的涎水。拐河村外,本该是金黄海洋的麦田,此刻只剩下大片枯黄,麦穗干瘪蜷缩,颜色如同被野火燎过,又像一张张在酷暑中无声呐喊的嘴。
刘恒心蹲在自家田头,粗糙的手指捻着一穗麦子,麦粒轻飘飘的,一搓便化为齑粉。他抬头望向龙山,山脊在灼热的气浪中扭曲、晃动,仿佛一条在熔炉中痛苦喘息的龙。父亲刘大山佝偻着背,在干硬如铁的菜地里一锄一锄地翻掘,想留住那虚无缥缈的湿气。
“爹,歇会儿吧,”刘恒心递过一个破陶碗,里面是浑浊的河水,水面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水凉了。”
刘大山摇摇头,抹了把脸,汗水混着黄土,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几道泥泞的沟壑:“歇不得。这地,再不浇,麦子就全废了。人没粮,比天塌了还可怕。”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却有股沉甸甸的、如同老树根扎进岩缝般的韧劲。
话音未落,村口方向骤然传来一阵骚动,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像利刃划破凝固的空气。刘恒心猛地站起身,眯眼望去——是一队溃兵。
一队北洋政府的溃兵,打着褪色破烂的军旗,歪歪斜斜地开进了村子。他们比去年那伙“独眼龙”的土匪更像一群游荡的鬼魅:军装褴褛,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浑浊而贪婪,像一群被饥饿和绝望逼到绝境的饿狼。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排长,腰间别着一把匣子枪,枪套油腻发亮。
“开仓!开仓!”排长嘶吼着,带着人直扑村里的粮仓和各家各户的粮缸。
刘恒心的心瞬间揪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家的粮缸,是父亲花了卖牛的钱新置办的,粗陶的缸壁上,用红漆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此刻,这“福”字成了他拼死守护的堡垒。他拔腿就往家跑。
家门口,早他一步到家的父亲正张开双臂,像一堵单薄却倔强的墙,死死挡在粮缸前。
“军爷,行行好,”刘大山的声音在发抖,嘴唇干裂,但双脚钉在地上,纹丝不动,“这是俺一家子的命根子,没了它,娃们就得饿死啊!”
“死?老子们脑袋别在裤腰上,天天都可能会死!”排长啐了一口浓痰,抬脚就踹,“给脸不要脸!我们在前线打仗,保护你们,你们倒好,一点粮食也舍不得。”一脚正中刘大山胸口。
刘大山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在粮缸上,那“福”字被撞得裂开一道刺眼的缝隙。他挣扎着想爬起,另一个溃兵狞笑着,抡起沉重的枪托,带着风声砸了下来!
“爹——!”
刘恒心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直冲头顶,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去年私塾的冲天火光、周先生在烈焰中倒下的身影、那根滚烫的“忠”字戒尺……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轰然炸开,与眼前父亲额角迸裂的血、粮缸上那道裂开的“福”字,熔铸成一股焚尽理智的熔岩!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柴房、借着油灯翻看《三国演义》的少年。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撕裂喉咙的咆哮,转身冲进堂屋,一把抽出了挂在土墙上的祖传大刀!
刀身宽厚,刃口因久未开锋而有些发钝,刀柄缠着的旧布条磨得发白,带着经年累月的汗渍和油泥。这是刘家祖上防身用的,父亲从未真正用它伤过人。此刻,冰冷的刀柄握在刘恒心手中,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传递着血脉里奔涌的、无法抑制的暴烈。
他冲出堂屋,大刀高高扬起,带着积压的所有仇恨、恐惧与绝望,径直扑向那个正要再次挥枪托的溃兵!刀风呼啸,撕裂了灼热的空气,狠狠劈下!
“当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火星四溅。溃兵慌忙举枪格挡,枪托被砍出一个深深的豁口。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发麻,惊骇地看向这个突然发狂的少年,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畏惧。
“小兔崽子敢动手!”排长暴跳如雷,猛地拔出匣子枪,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刘恒心的眉心!生死悬于一线!
“住手!”刘大山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挡在孩子的面前,嘶喊着,“要杀杀我!放过娃!他不懂事啊!”
混乱中,村里的壮丁和妇孺也围拢过来,妇女们哭喊着求情,壮丁们愤怒的眼睛里直喷火,有的手里还拿着木棒、锄头。排长见闹出人命不好收场,又抢得差不多,狠狠啐了一口:“滚!一群穷鬼!老子记住你们了!”带着溃兵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一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村民。
刘恒心浑身发抖,手中的大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激起一小片尘土。他扑到父亲身边,看着他额角血流不止,后背的旧伤被撕裂渗血,心如刀绞,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爹……”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刘大山费力地摆摆手,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嘴角牵动着伤口:“傻娃……刀,不是这么用的……会惹祸的……”话没说完,便昏了过去,脸色灰败。
董秀芝的父亲董文来了,这个乡村医生用捣碎的草药敷在刘大山的伤口上给他包扎好,又留下些草药,交代刘恒心按时熬药给父亲喝:“需要换药时我再来,要好好养着。哎,这世道,我们穷人真是没法活了!”董秀芝跟在父亲身后,看着刘大山的伤口眼泪快掉下了。然后,她转过头对刘恒心说:“恒心哥,今后可不敢莽撞了,刚才多危险啊,他们人多,还有枪!”
“嗯。”刘恒心轻轻地应了声,紧紧地咬着嘴唇,他的怒火仍在胸中翻腾,他暗下决心,要改变这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刘恒心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床前。他用草药为父亲敷伤,笨拙地煮着稀粥,看着父亲每一次痛苦的呼吸都牵动自己的心。刘大山醒来后,沉默了很久,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窗外。一个傍晚,暮色四合,他让刘恒心取下墙上那把祖传的大刀。
“恒心,”刘大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拿着。”
刘恒心不解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愧疚,有迷茫。
“刀,传给你。”刘大山指着大刀,目光深邃,“我们祖上,曾是明朝总兵,你爷爷清末参加过捻军起义,曾用它杀过清兵和洋鬼子。”他指着到身上的“忠”字继续说道,“咱庄稼人,祖祖辈辈,就信这个。忠于地,忠于天,忠于良心。这‘忠’,是根,扎在土里,扎在骨头里。”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被溃兵踩得稀烂的麦田,枯黄的麦秆在晚风中无力地摇晃,如同无数垂死的手。
“汝河,平时温顺,细水长流,谁也不惹。可真要发起脾气来,那水头子能冲垮堤坝,能把村庄都推平了!”他猛地转回头,盯着儿子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痛楚,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咱庄稼人,不惹事,”他一字一顿,“可也不能怕事!该亮刀的时候,就得亮!亮了,就得让它见血!”
刘恒心跪在父亲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大刀。刀柄的冰冷,还有父亲目光里的沉重、期许与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一起压在他的心头,像两座山。
夜深了,刘恒心无法入眠。他走到堂屋,借着清冷的月光,抚摸着大刀的刀身。月光下,刀身上的“忠”字仿佛在幽幽发光。他想起周先生火中殉道的“忠”——那是一种宁为玉碎的气节,却终究被烈焰吞噬。想起父亲护粮缸的“忠”——那是一种扎根泥土的韧性,却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想起雪天破庙革命者那句“刀、枪是为护人”的遗言。
他走到堂屋的土墙边,那里有一块被烟熏得发黑的墙面。他拿起一块尖利的石片,借着月光,开始在墙上用力刻画。
他画的不是麦穗,不是山水。他画的是一幅粗犷的“锄奸图”:一个顶天立地的农夫,手持大刀,脚下踩着几个面目狰狞的溃兵鬼影。农夫的面容,依稀有他自己和父亲的轮廓,线条扭曲而充满暴烈的气息。
刻完最后一笔,刘恒心退后几步,看着墙上这幅充满原始愤怒的图,胸中翻腾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认知所取代。
光有怒火,只会像今天一样,引火烧身,险些害了父亲。
光有“忠”字,只会像周先生一样,被烈焰吞噬,徒留悲壮。
光有大刀,也只是匹夫之勇,挡不住成群的豺狼,更护不住这满目疮痍的家园。
要真正“护人”,护住这龙山脚下的拐河村,护住像父亲、像周先生这样的人……他需要的,是本事!是能看透这乱世迷局的“理”,是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谋”,是能锻造真正利刃的“技”!
他必须走出去,走出这被群山围困的拐河村,去外面那更广阔、也更凶险的世界,去学那能真正斩断黑暗、让百姓穿上棉鞋的大本事!去学那能让“忠”字不再轻易被烈焰吞噬的本事!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墙上的“锄奸图”上,也洒在少年紧握的拳头上。那把祖传的大刀,静静躺在案上,刀锋映着清冷的月光,泛着幽蓝的寒光,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等待它的主人,去劈开一条通往黎明的、布满荆棘与血污的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