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山之南,山势蜿蜒如游龙,故得“龙山”之名。狐林庄便傍着这龙脊山而建,左倚东梁,龙福、隆珠、龙卫三村沿梁脊错落排布;右靠梁岺,龙首、龙烟、隆尧、龙泉四村顺山梁依次铺开。村南有河,奔流向山外平川,河名恰与后来那个孩子同叫——狐喊。
东梁之下藏着条浅沟,村里人唤作“东沟”。沟的源头在龙脊山下的小树林里,密匝匝的灌木间,几块奇形怪状的岩石裸露着,清泉从石缝里汩汩渗出,常年不断。村里人在石缝前掘了方小潭,放牧归来的牛羊总爱在此饮水。泉水满了潭,便漫出来,顺着东沟绕村而行,水流潺潺,文静得像怕惊扰了炊烟的处子;可出了村,遇上几处悬崖,河水便骤然换了性子,放肆地跌宕跳跃,溅起层层水雾。若逢深夏汛期,一场大雨过后,浑浊的河水更是如莽夫般咆哮奔涌,夜里涛声裹着雷声,震得孩童攥紧被褥不敢睡,只觉天要塌、地要陷。最终,东沟的水在南沟水磨房前,与村西的河流汇作一处,冲进磨坊里,激荡着木轮“咯吱吱”转个不停,再飞流直下,涌入狐喊沟。
沿水磨房往西北蜿蜒上行,远远便见松柏掩映中,青瓦红墙隐约露出一角——那是坐落在梁岺半山腰的庆山寺。没人说得清是多少年前,一场地震将梁岺拦腰折断,如龙爪硬生生裂成两半,山腰以下塌陷,岩石斜斜滚落在地。虔诚的人们以为是天谴,便在断裂处修了这座小庙。寺里主殿左侧有配殿,右侧凿了三孔石窑,是僧众的居所,对面则是乐台。后来,人们又在寺南垒石墙、垫黄土,围出一方小院,院北修了狐神殿,供奉着春秋时的狐突父子,两廊下立着石碑,刻满歌颂功德的文字。寺门外有盘石碾,上山的路全是凿出的石阶,岁月磨平了棱角,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斜阳穿过树影时,常有个小小的身影在石阶上或隐或现。
那是个六七岁的男孩,腿上绑着沙袋,正一阶一阶往上跳跃,小脸涨得通红,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颌往下滴。
山门前,立着位老僧。灰布僧衣打了好几块补丁,脚上是双黑灯芯绒的千层底布鞋,白边洗得发浅。晚风吹起他的须髯,手里的佛珠转得不停,正是庆山寺的当家住持法让。
“师傅!”汗流浃背的狐喊终于跳上最后一级台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语气里满是雀跃。
法让抬眼扫了他一下,转身往寺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着跟上来的狐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师傅。我教你武艺,不过是缘法到了,你不是我的徒弟。”
“是,师傅!”狐喊跟在后面,偷偷扮了个鬼脸,嘴上应着,心里却懒得琢磨那绕来绕去的“佛缘”——反正师傅总会教他拳脚,叫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法让拿起墙角的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松枝:“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你别太执着,婶也是母,母也是婶,家和才能万事兴。”
狐喊拎着簸箕,噘着嘴蹲下来撮落叶:“我知道的,师傅。可二娘的脸色……我看了就怕。”
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法让伸手两指捏住,指尖轻轻捻着叶脉:“根生绿叶,叶落归根。长辈纵有千般不是,敬重二字不能少。你先回去吧。”
狐喊心里嘀咕:也就师傅您爱拿枯叶子说道理,我倒偏爱夏天满山的山丹花,红艳艳的一片,风一吹就晃,多好看。可这话没说出口,只仰着头问:“师傅,晚上我来给你捏腿好不好?你一个人住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陪你作伴行不行?”说着,他拎着满簸箕的落叶,慢慢往后院挪,脚步里藏着几分不舍。
“你爷爷从县城回来了,他要你回去。”法让的声音很平,却像颗石子投进了狐喊心里。
“真的?师傅你咋不早说!”狐喊没等他把话说完,“咚”地放下簸箕,转身就往山门外跑,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石阶尽头的树影里。
法让看着空荡荡的山门,轻轻摇了摇头,手里的佛珠停了停,低声叹道:“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