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月光薄得像层霜,斜斜铺在龙山的山坡上,东沟里的河水冻成了硬邦邦的冰面,裂纹在月色下像一道道苍白的伤疤。一道身影在冰上腾挪,棉袍下摆被拳风掀起,每一拳砸出去都带着“呼”的响,虎虎生风——正是狐喊。他腿上的沙袋早被磨得发亮,冰面被踏得“咯吱”作响,却半点不影响他的章法。
忽然,远处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是踉跄的脚步声。狐喊眯眼望去,一道黑影正跌跌撞撞往这边跑,身子晃得像棵被风刮歪的草,怀里似乎还揣着什么,慌得连脚下的石子都顾不上躲。他心下一凛,棉袍一拧,几个腾跃就贴到东沟岸边的核桃树上,枝桠间的积雪簌簌落下,正好遮住他的身影。
黑影越跑越近,借着月光能看清是个少年,比狐喊大上三四岁,灰布棉袍破得露出棉絮,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蒙着层黑灰,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反常。眼看就要跑到核桃树下,狐喊突然从树上跃下,大喝一声:“站住!”
那少年猛地被截住去路,腿一软“噗通”摔在冰上,怀里的东西滚出来——是半块干硬的窝头。他慌得眼珠子乱转,见对面只是个半大孩子,眼神里的慌乱瞬间变成狠劲,猛地爬起来就朝狐喊扑去,拳头直捣面门。可他这点力气在狐喊面前全是花架子,狐喊侧身一躲,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只一拧,“咔”的一声轻响,少年疼得“唉哟唉哟”直叫唤,另一只手也被反剪在背后。
“鬼鬼祟祟的,你是什么人?”狐喊手上加了点劲,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小哥饶命!”少年立马软了下来,声音发颤,“我是汾州来的,家乡遭了兵灾,房子都被烧了,一路逃荒到这儿,又遇上土匪抢东西,他们追着要打我……求你发发慈悲,放我一马!”他说着,眼睛却偷偷瞟向狐喊的手,像是在找挣脱的机会。
狐喊指尖顿了顿——他没见过真正的兵灾,可少年身上的破洞、冻得发紫的耳朵,又不像装的。他刚要松劲,山梁那边突然亮起一片灯笼火把,“站住!别让他跑了!”的吆喝声顺着风飘过来,越来越近。
狐喊心里一急,放开少年,压低声音:“跟我来!”他带着少年绕到核桃树后,沿着一条被雪埋了大半的小路,快步跑到卧羊滩的水井台。井口结着层薄冰,狐喊弯腰敲碎冰面,指着井壁说:“这井冬天水浅,你踩着壁上的石窝往下爬,五尺深的地方有块突出的岩石,躲在那儿别出声。”
少年盯着黑漆漆的井口,眉头皱成一团,可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还是咬了咬牙,抓着石窝往下爬。狐喊等他藏好,又把井口的冰碴拢了拢,装作没事人似的走回冰面,刚摆出练拳的姿势,那群人就追了过来。
灯笼火把把冰面照得通红,为首的是个留着长髯的老者,穿着藏青棉袍,手里提着把弯刀,身后跟着七八个精壮汉子,个个凶神恶煞。老者走到狐喊面前,粗声粗气地问:“小孩,你刚才见没见一个穿破棉袍的少年跑过去?”
狐喊收了拳,稳稳站着:“见了。”
井里的少年刚松了口气,一听这话,吓得浑身一哆嗦,手没抓稳,差点栽进水里,只能死死抠着岩石,心脏“砰砰”跳得像要炸开。
老者眼睛一亮,哈哈大笑:“我就说嘛!跟着脚印追准没错,要是听你们的往岔路跑,早丢了!”他扭头又问狐喊:“那你知道他往哪去了?”
“不知道。”狐喊摇了摇头。
少年在井里长舒一口气,冷汗却顺着脊梁往下流。
“小小年纪可别撒谎。”老者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儿,“啪”地扔在冰上,铜子儿滑出老远,“你告诉我们,这些钱就是你的。”
狐喊没看那些铜子儿,依旧摇头。
身后一个汉子忍不住骂道:“你这孩子别被他骗了!那家伙哪是什么逃荒的?我们见他可怜,给了他饭菜和盘缠,结果他晚上竟偷摸回我们家,想偷我媳妇的银镯子!要不是发现得早,早让他得手了!今天非逮住他打断腿不可!”
井里的少年身子一僵,一股寒气从后颈钻进去——他哪是偷银镯子,明明是饿极了想偷点吃的,却被当成了贼。
老者眯着眼打量狐喊,又问:“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孩在这儿练拳,不怕家里人担心?”
“我师傅让我每日练够一个时辰,不敢偷懒。”狐喊指了指山上的庆山寺方向,语气没半点慌。
老者脸色沉了沉,突然朝身后喊:“三毛,过来!跟这位小师傅讨教讨教!”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眼里满是试探——他不信一个半大孩子能这么镇定,说不定是跟那贼串通好的。
人群里挤出个和狐喊差不多大的少年,撸起袖子就冲上来,一招“黑虎掏心”直扑狐喊胸口。狐喊脚没动,等他扑到近前,突然矮身,右腿一扫,“啪”的一声,三毛结结实实摔在冰上,疼得龇牙咧嘴。
“承让了。”狐喊双手一抱拳,神色依旧平静。
后面几个少年见状要往上冲,老者急忙喝住:“住手!”他盯着狐喊,语气里多了几分忌惮:“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你们几个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连我出手都未必能赢。”他顿了顿,又软下语气:“小英雄,我们真不是为难他,只是想讨回被偷的东西,你就指条明路吧。”
狐喊往大道的方向一指:“刚才那黑影往那边跑了,我喊了他一声,他跑得更快了,现在说不定早出村了。”
井里的少年看不见狐喊指的方向,只听着外面的对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腿抖得像筛糠,生怕他们往井这边搜。
老者盯着狐喊的眼睛看了半晌,没看出破绽,又命人在附近搜了一圈。当两个人走到井台边时,狐喊的手悄悄攥紧了,好在月色暗,他们只扫了一眼井口就走了。这时,村口突然传来几声狗叫,老者怕那“贼”真跑远了,一挥手:“走!往大道追!”灯笼火把浩浩荡荡地走了,脚步声渐渐远了。
狐喊等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没人,才走到井边轻声喊:“出来吧,他们走了。”
少年爬上来时,嘴唇冻得发紫,浑身发抖,连句“谢谢”都没说,转身就要走。狐喊一把拉住他:“这么晚了你去哪?外面西北风刮得这么猛,你就穿这点衣服,走不了半里地就得冻僵!”
少年挣了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逃荒要饭的,走到哪算哪。”
“跟我回家吧!”狐喊拽着他不放,“我爷爷为人厚道,最喜欢帮人,他肯定会收留你的!”少年犹豫着,肚子却“咕噜”叫了一声,最终还是跟着狐喊往狐林庄走。
狐家的客厅里,烛火跳动,狐高书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见狐喊大半夜带个陌生人回来,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把书“啪”地合上:“喊儿,这么晚了去哪了?还带个外人回来?”
狐喊抱着狐高书的胳膊撒娇:“爷爷,他是汾州来的,家乡遭了兵灾,差点被冻死,你就收留他吧!”
“他冻死不冻死,与我们狐家何干?”狐高书甩开他的手,眼神锐利地盯着少年,“你姓甚名谁?为何被人追?说清楚!”
狐喊从没见爷爷这么严厉过,眼圈有点红,却还是梗着脖子:“爷爷,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他只是个逃荒的,又没做坏事!”
“心善也要分人!”狐高书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下来,“你可知现在省城有多乱?巡抚都被革命党杀了,到处都是流民,谁知道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万一引狼入室,我们全家都要跟着遭殃!”他早从儿子狐步云的信里知道外面的世道,对陌生人多了几分警惕。
那少年“噗通”跪在地上,连忙说:“老先生,我叫王恩义,真是汾州来的,家乡被兵烧了,我一路逃到文谷,实在饿极了才偷了人家一点吃的,不是故意做坏事的……求您收留我,我什么活都能干!”
狐高书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虽然慌乱,却不像有大恶的样子,才缓缓说:“我看你身子骨结实,像是练过拳脚?”王恩义愣了愣,点了点头:“小时候跟村里的武师学过一点。”
“习武之人,当以侠义为先,岂能为了一口吃的就做偷窃之事?”狐高书的语气严厉起来,“从今往后,不准再犯,否则我绝不饶你!”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王恩义连连磕头。
狐喊知道爷爷这是松口了,高兴地拉着王恩义:“我带你去客房!我还有件新棉袍,你先穿上!”
狐高书看着他们的背影,又叮嘱:“喊儿,给他找身厚衣服,明天让他跟着下人们干活,别偷懒!”他转身回了书房,却没睡,连夜让人去文谷打听王恩义的事。第二天一早,去打听的人回来报,说王恩义确实是逃荒来的,只是偷东西时被人撞见,才被追打,没什么大恶。狐高书又托人去跟那户人家说和,给了点赔偿,这事才算过去。
整个冬天都相安无事。王恩义确实勤快,砍柴、挑水、喂猪、放羊,见什么活都干,闲时就陪狐喊练拳。他脑子灵活,学拳学得快,没多久就能跟狐喊拆几招,一般的汉子还真打不过他。狐喊有了陪练,练拳的劲头更足了,两人称兄道弟,好得像一个人。
可刚入伏的一天早上,一只乌鸦落在围墙前的柳树上,“呱呱”叫个不停,声音难听极了。二娘端着尿盆出门,刚走到门口就尖叫起来,慌慌张张跑回后院:“爹!不好了!门口堵了一大堆人,吵着要见你!”
正在指点狐喊练拳的狐高书脸色一变,刚要往前走,就见王恩义的脸色突然白了,悄悄往后缩。狐高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你躲什么?”
前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把那小偷交出来!”“偷吃我家的青杏不算,还偷看我媳妇蹲茅厕!这要是不处置,我们狐林庄还有规矩吗?”“狐老先生,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狐老太太拉着狐喊往后院走,脸色难看:“喊儿,你别掺和,让你爷爷处理!”
狐喊挣开她的手,跑到前院门口,只见十几个村民堵在门口,有男有女,个个怒气冲冲。一个妇人叉着腰喊:“那外乡人昨天偷摘我家的青杏,我看见了说他两句,他还瞪我!晚上更过分,爬在茅厕墙上偷看我媳妇蹲坑,这要是传出去,我家媳妇还怎么见人?”
另一个汉子也跟着喊:“就是!我们狐林庄从没出过这种龌龊事,肯定是他这外乡人带坏了风气!今天必须把他赶走,不然我们就去告官!”
狐喊急得脸通红:“你们胡说!王大哥不是那样的人!青杏长在路边,谁没摘过?茅厕墙是秸秆扎的,缝那么大,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那妇人瞪了他一眼,“我们亲眼看见他趴在墙上!”
人群吵吵嚷嚷,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雷声,乌云像块黑布似的压了过来,眼看就要下雨。狐喊急得跑到狐老太太的卧室,“噗通”跪在床前:“奶奶,您劝劝爷爷,别赶王大哥走!他只是一时糊涂,不是坏人!他无依无靠的,要是被赶走,说不定会被坏人骗,那才真的完了!我担保他以后再也不犯了!”
狐老太太看着窗外的乌云,轻轻叹了口气:“喊儿,你没错,只是人心难测啊……”她抬手摸了摸狐喊的头,眼神里满是复杂——她也可怜王恩义,可村民的怒气难平,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