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高书把省城的买卖交给长子狐步云那天,正赶上深秋,汾河水泛着冷光。他揣着半块从老字号“德义园”买的芝麻饼,牵着六岁的狐喊,坐骡车回了交刚县——这是他走南闯北几十年,第一次打定主意“叶落归根”。没多久,县城南街上就多了家“广聚德皮坊”,黑檀木招牌上的字是他亲手写的,笔锋里还带着年轻时在省城打拼的硬气。他一甩手,这皮坊就让二小子狐步月经营了,而他回了老家狐林庄。
谁都知道狐老爷带回了个宝贝孙子。狐喊这名字来得讲究,狐高书指着村前那条奔涌的狐喊河,跟老伙计们说:“咱这河名,祖上就传与狐突公有关。喊儿叫这名字,是要他记着,咱狐家人得像先祖那样,对百姓有忠,对家国有心。”话是这么说,心里头还有桩没说透的事——长子狐步云膝下已有三子,狐笑、狐喊、狐问,个个康健;可老二狐步月成婚五年,媳妇的肚子始终没动静。狐高书夜里跟老伴杨杏花商量,拍板把狐喊过继给了二房,“步月两口子心善,喊儿跟着他们,不会受委屈,也能给二房顶个门。”
这事儿没跟狐喊商量,也没跟远在省城的狐步云多提。狐喊第一次见二娘时,正攥着奶奶给的糖人,站在皮坊的柜台前看伙计鞣制羊皮。二娘穿件月白夹袄,脸上堆着笑,伸手想摸他的头,狐喊却往后躲了躲,扎进了奶奶怀里。杨杏花拍着孙子的背,轻声哄:“喊儿不怕,以后二娘也是你的娘。”可狐喊心里明白,这“娘”和省城那个会给他缝虎头鞋的娘不一样——往后他得住在二叔家,二叔在城里皮坊,隔三差五回来,大多时候就二娘和他。他每天盼着天明,公鸡一打鸣他就能去爷爷奶奶院里练功、吃点心。
说起杨杏花,交刚县没人不竖大拇指。她本是代州马戏班子的“活招牌”,轻软功练得一绝,当年在省城城隍庙搭台演出,一个“空中飞人”能让台下叫好声掀翻屋顶。狐高书就是那时候看上她的——那天几个地痞抢她铜锣里的赏钱,杨杏花刚要动手,狐高书就拎着红木手杖过去了,没见他怎么用力,三个地痞就滚在地上直叫娘。后来他才知道,这看似斯文的商人,练的是祖传的狐家拳——当年晋文公重耳能称霸,全靠狐家先祖狐毛、狐偃兄弟文武辅佐,这拳法传到狐高书手里,早成了能防身、能护人的真功夫。
杨杏花起初没敢想能嫁进狐家。马戏班子里的人都说,狐家是省城有名的商户,怎么会娶个“跑江湖的”?可狐高书认死理,家里给他说的亲事全推了,红着脸跟班子班主说:“我要娶杏花,八抬大轿娶。”狐家上下炸了锅,叔伯们劝他:“咱狐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娶个戏子,让人笑话!”狐高书却铁了心,天天往班子里跑,帮着搭戏台、卸道具,杨杏花练活时,他就站在台下递水巾。直到有天他把祖传的玉佩塞给她,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杨杏花才红了眼。谁也没想到,这“跑江湖的”媳妇进门后,把狐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帮着狐高书把皮货生意做到了张家口,比男儿家还能干。
有了狐喊,杨杏花才算把心思从生意上挪开。这孙子刚会走路,她就把他放进铺着棉絮的簸箩里,夜里让他在簸箩里睡——“簸箩软,能养筋骨,还能练平衡”。等狐喊三岁,她就教他劈腿下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总能看见小小的身影趴在地上“拿大顶”,脸憋得通红也不叫累。狐高书看在眼里,心里欢喜,觉得这孙子是块练武的料——狐家拳传了十几代,到狐步云这辈,兄弟俩一个爱经商,一个爱管账,没一个能沉下心练的,如今总算有了继承人。
狐喊五岁那年,狐高书在后花园挖了个二尺深的土坑。晨光刚漫过墙头,他就把狐喊叫到坑边:“今天跳五十次,跳不完不准吃早饭。”狐喊攥着小拳头,“扑通”一声跳下去,又使劲往上蹦。起初跳十次就喘得不行,杨杏花在一旁看着,心疼得想递水,却被狐高书拦住:“练武哪有不苦的?现在偷懒,将来遇着事,哭都来不及。”就这么练了半年,狐喊能一口气跳上百次,脸不红气不喘。那土坑也跟着他长,到十岁时,坑深三尺,坑间距五尺,他能像只小豹子似的,纵身就跃过去,落地时连草叶都不带动一下——这轻功底子,比狐高书年轻时还扎实。
稍大些,狐高书就开始教他狐家拳。先练站桩,狐喊得在院里站半个时辰,腿上绑着沙袋,动一下就得重来;再练打沙袋,初时用软沙袋,后来换成装着细沙的硬沙袋,拳头打上去“砰砰”响,没过多久,狐喊的小拳头就磨出了茧子。有次练“黑虎掏心”,狐喊没掌握好力道,一拳打在木桩上,疼得眼泪直掉,却咬着牙没哭出声。杨杏花晚上给他揉手,看着那红肿的指关节,眼圈红了:“要不咱不练了?”狐喊却摇头:“奶奶,我要练得跟爷爷一样厉害,将来能保护你们。”
回到狐林庄后,狐高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狐喊去庆山寺见住持法让。法让是远近闻名的高僧,据说佛家拳法练到了化境。狐高书对着法让深施一礼:“大师,这孩子是狐家的希望,求您指点他武功。”可法让却摆了摆手,手里的佛珠转得不停:“狐老爷客气了,狐家拳名扬天下,贫僧这点微末伎俩,哪敢当‘指点’二字?”任凭狐高书怎么说,法让只愿“随缘教学”,不愿收他为徒。
往后的日子,狐喊成了庆山寺的常客。天不亮就往山上跑,石阶上留下他腾挪闪跳的身影;傍晚时,法让会在寺后的空地上教他佛家拳法,灰色僧袍随风动,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流水,却藏着千钧力道。“佛家拳重‘守’,狐家拳重‘攻’,”法让一边教他调整呼吸,一边说,“你要记住,练武不是为了争强好胜,是为了守住心里的善,护住该护的人。”狐喊似懂非懂,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除了练功,狐喊最爱做的事,就是找山丹花。每到春天,他就挎着小篮子,在梁岺的山坡上转,看见红艳艳的山丹花,就小心翼翼地挖出来,连带着根下的土一起装进去。有天他跟狐高书说:“爷爷,我想把山丹花种在咱家墙上。”狐高书笑着应了,第二天就找伙计在土墙上铺了层石板,石板边砌了一尺高的砖,中间填上从树林里挑来的褐土——那土松软,适合山丹花生长。狐喊把花鳞茎一颗一颗埋进去,天天浇水,盼着它们开花。可这山丹花怪得很,在山上一年开一朵,移植到墙上,来年又得从一朵开始长,狐喊却不恼,年年都精心照料,说“它们跟我一样,得慢慢长,才能长得结实”。
十二岁那年,狐喊在梁岺一带出了名。邻村的半大孩子听说他武功好,都来找他比试。第一个来的是龙首村的王大壮,比狐喊高半个头,一见面就挥着拳头冲上来。狐喊不慌不忙,侧身躲过,反手一推,王大壮就摔了个屁股墩。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狐喊嫌一个一个比麻烦,干脆站在狐家院门口喊:“要比的一起上!”有次五个少年围着他打,狐喊却像条灵活的鱼,在人群里穿梭,没一会儿就把他们全撂倒在地。他下手有轻重,看着摔得重,其实都是皮外伤,过几天就好。可这事还是传到了狐高书耳朵里,他把狐喊叫到跟前,沉着脸问:“你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狐喊低着头,小声说:“他们说我是‘过继的孩子’,还说奶奶是‘戏子’……”
狐高书的脸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板着脸:“别人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练武是为了防身,不是为了逞能。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该像先祖狐偃那样,用谋略服人,不是用拳头。”说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线装书,“从今天起,每天写完大字,就把这本书读一遍,里面讲的是狐偃辅佐重耳称霸的故事,你得好好学。”
狐喊这才知道,爷爷早为他安排好了——六岁时,他就被送到庆山寺的私塾读书,私塾设在东院,院里的狐神殿供着狐突公的牌位,先生天天讲“狐突教子不二”的故事,教他“忠”与“信”;跟着法让练武时,大师也会给他讲兵法谋略,教他“以柔克刚”。如今爷爷又让他读狐偃的故事,是想让他不仅有拳脚功夫,更有一颗明辨是非、心怀家国的心。
那天晚上,狐喊坐在土墙下,看着墙上刚开的一朵山丹花,心里忽然明白了爷爷的苦心。他摸了摸自己练得结实的胳膊,又想起法让大师说的“守住心里的善”,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跟人争强好胜了,要好好练功、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像先祖那样的人,能保护家人,能为百姓做事。夜风拂过,山丹花轻轻晃动,像在为他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