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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敬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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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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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庄》连载

第一章 武侠与风波

丁旺,小名儿二娃,从“燕庄”走出去,机缘巧合下,从一个农村贫穷青年摇身成为“宕县”声名在外的大富豪。可现如今,他在宕江上撑小舟摆渡。压根没多少行客搭舟过江,绝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小舟里或者枯坐,或者看书。枯坐时,一经回忆过往,他便清明地意识到,自己的前半生被一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力量劈成了两截……

“多依河”自西边流过来,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至此仿佛得了一条线段的端点,笔直地贯穿“燕庄”,之后向东流去,把整个“燕庄”分割成南村和北村。南村北村的房屋俱都比邻而建,沿河排着,自然有些弯弯绕绕,若从高处俯瞰,“多依河”贯穿其间,整个燕庄像一个笔画飘逸的“川”字。

如果只截取“多依河”在燕庄这一段,那座看上去饱经沧桑的单孔石桥几乎在中点位置连接着“燕南村”与“燕北村”。每逢一四七,公社赶集,“燕南村”人都从这桥上过,经过那条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中略显宽阔的槐堤,接着穿过中央有一株成年杏树的晒场,之后走上“燕北村”的渠堤,向集上走去。

山是有的,而且高大,但离得远,所以不靠山也就不能吃山;水是有的,而且穿庄而过,然而仅是一条小河,因此靠水却也吃不成水。燕庄人只能伺候脚下的土地,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弯腰弓背,汗水雨一样淋在土地上,在这片土地里刨食。使用镰刀、锄头、犁铧之类的铁器,难免受伤,于是,这片土地除了融入燕庄人的汗水,也融入燕庄人的血液。这片土地吸收汗水和血液,除了生长水稻、小麦、包谷、高粱、红苕、花生、油菜籽、豇豆、茄子、南瓜、冬瓜、苦瓜、绿豆等等,燕庄人偶尔也在田间地头零星地种点儿黄花。

“多依河”这条小河流,相传是魏老先生的先祖给它定下了这样一个诗意盎然的名。至于“燕庄”这个村庄名是不是同样如此,那便不得而知,连传闻也没有的。

一九九三年农历二月十三日傍晚时分,燕南村的田大多数已经蓄起水,兼是临近十五的初春朗日,月亮行将圆满,早早地挂在天空,白银似的月光照着田里的水,水光相接,整个燕南村显得格外亮堂。这时候,村中那三十来户人家的砖瓦房,以及其间唯一的茅草房的房顶上冒出缕缕炊烟,袅袅升空。槐堤上的槐树正在怒放,远远望去宛若凭空堆积起一堆堆雪。河堤上,蛰伏一冬的野草变得葱葱绿绿,焕发出蓬勃生机。草丛中冒出红黄白蓝诸色野花,五彩缤纷。一根一根纤细而高挑的“狗尾巴”在月光下随风摇曳,曼舞生姿。这一切远的近的、静的动的、有气味的没气味的,为燕庄平添出景致和韵味。

离石桥不远,丁二娃盘腿坐在田埂上,借着月光看《神雕侠侣》。他时不时抬起右手轻揉左肩,嘴里“咝咝”抽气,肩上一阵紧一阵缓地疼。小说里的故事牵扯着他的心,淡化了疼痛,使他并不怎么在意。军绿色单肩帆布书包撂在左腿边,书包里一截黑魆魆的刀柄露在外面。面前正是他家那块四分二厘的田,水正从陈锋家的田里放下来,往他家田里灌。

丁二娃当下的任务是守着田埂上这个用一块条石和稀泥砌起来的豁口,等着田里的水蓄积,一俟水线到达条石上缘,将将淹着条石,届时他便站起身来,朝家的方向大声喊:

“妈,妈,水蓄好啦!水蓄好啦!”

他的叫喊声会穿过田野,穿过菜地,抵达公路边那栋茅草房。距离不远,正在灶屋里煮稀饭的裴碧珍能清楚听到儿子的喊叫。裴碧珍就会戴上那顶自制的布帽,扛着锄头从家里出来。她患有严重的偏头痛,一年春秋冬三季,只要出门,布帽从不离头。她会走到陈锋家的田埂上,用锄头挖硬土,捞稀泥,填上陈锋家田埂上的豁口,好让陈锋家的田蓄水。今天是“三八”水库给燕庄放水的头一天。开春前,家家户户都已犁好,或者挖好干田,就等着蓄水,然后等待时令插栽秧苗。蓄水的程序自然是从地势最低的田起始,层层递进,直到所有干田蓄好水。这是整个燕庄一年的一茬头等大事。

丁二娃翻一页书,抬起头看田里,伸出手指凭空写字,随后摇了摇脑袋。他放下书,拿起书包,握住书包里的刀柄抽出来,竟是一把劈柴用的弯刀。他把弯刀搁在一旁,手伸进书包里掏,掏出那本没有封皮的破旧的新华字典。这本字典用了多少年了,他已记不清。他的手指又在虚空中比划一番,之后翻开字典查那个不认识的字。他刚满十三岁,正读初一,这书上不认识的字相当多。每每遇到生字,他都要查字典弄明白。他查到字,在拼音的帮助下念了两遍,合上字典,继续看小说。

小井提着一只米黄色塑胶小桶走在田埂上,朝他走过来。丁二娃听到脚步声,侧头看见了小井。小井走到近前,田埂狭窄,他忙不迭站起身,下意识面对自家的田双脚后移,一面回头看身后。身后是一溜小小斜坡地,松软的地皮上留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深浅有别的新脚印。他一拍脑门,像是恍然大悟到什么,连忙把双脚移到自家水田方向,前脚掌悬空,后脚掌踏在田埂上,上半身微微后仰求得平衡,尔后站定,让小井从身后走过去。

小井路过丁二娃身后,丁二娃闻到一股淡淡香气,暗中猜断那是小井常用洗发水洗头的缘故。洗发水这东西在燕南村还极罕见,平常人家洗头要么用肥皂,要么用洗衣粉,富裕点的人家充其量用上香皂。小井家算得上村里冒尖的门户,她每年养蚕卖出蚕茧的钱她母亲不收她的,留给她自用。她对衣着不如何在意,却坚持买洗发水洗头。

两天前,丁二娃就见过小井在她家院坝边洗头。彼时,他正在公路下边的菜地里锄草,背躬得久了,端直身子缓一缓,抬眼看见小井站在院坝边,面对公路,弯腰埋头,解开头绳。她那一头长发直直垂下,如同一匹黑色瀑布。小井用瓢从脚边的桶里舀起热水,缓缓浇在头上,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先是水线,渐渐变成水滴,仿佛珍珠。她把水瓢放进桶里,拿起洗发水倒在左掌心,放下洗发水,双掌小心翼翼地搓洗发水,直到手掌间布满白色泡沫,才开始轻轻抹头发……仅隔着一条公路,公路又不很宽敞,丁二娃清楚地看见小井指缝间有许多泡泡。当时阳光正好,他看见大大小小的泡泡里包着彩虹,五彩缤纷。

枪手语:丁旺后来听说,有个别少女身上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幽香,有人管这种香气叫处女香。丁旺坐在小舟上回忆人生过往的时候,坚定地认为小井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正是这种独特之香,直到小井死去时,仍然保留着。他还说他这一辈子再没能够从别的女人身上闻到过这种香味。

小井走出一米开外停下来,叫道:“丁旺!”她并没回头,仍然低着头看路。丁二娃侧头愣愣地看着小井的后背。小井郑重其事地呼叫他的姓名,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两家是邻居,当然时常碰面,小井素来也都是“二娃二娃”的叫他小名。乡里乡亲都知道,丁二娃本来有一个哥哥,出生不久害病夭折了,他来到人世就得了这个小名儿。他也知道小井名字的来历。据说当年自己父亲同小井爸刘太梦合力在小井家屋后打水井,费了不少工夫,卖了不少力气,始终不见出水。好巧不巧,小井呱呱坠地时,那口井出了水。那口水井一径为两家人共用。

“我听说了,你很勇敢!我……”小井欲言又止,快步往石拱桥走去。

丁二娃估谙小井是去洗尿布。二十八天前,小井妈冯芳抱着小井刚满月的弟弟回来了。十五岁的小井有个五岁的妹妹,姊妹二人所以相差十岁,是有缘由的。当年,刘太梦跟着三十多里外“漏米垭”村一位石匠师傅学手艺,吃住都在师父家,哪里有活找上门,师父就带着他去。他手艺未成之前,就给师父打下手,不从师父那里分工钱。没活儿的时候,住在师父家里,还帮师父家务农。冯芳的娘家正是那位师父的邻居,刘太梦跟冯芳时常撞面,天长日久,二人渐生情愫。刘太梦五年后出师,便娶了冯芳过门。婚后第二年,小井出生。当时家里条件差,刘太梦一门心思想着挣钱,出门时候多,居家时候少,把生二孩的事搁置了。时光荏苒,九年一晃而过,刘太梦有手艺傍身,挣钱容易些,家境大为好转,想要个儿子的心思也就提上来了。他整整一年半没再出门,结果冯芳又诞下个女儿。女儿就女儿吧,刘太梦倒也坦然接受。二女儿满月后,刘太梦出门务工,遇到县城郊外一户人家建造新房,他揽下石工活。这户人家恰好也添了个女婴,女婴的爷爷有些学问,给孙女取名“清如”,说是从什么诗句上化用来的,还说女孩儿先就该有个好名字。按说,姐姐叫刘小井,妹妹当该叫刘小某,这是农村里的规矩,讲字辈儿。刘太梦常年在外跑动,思想相对活泛,认为“清如”这个名字蛮好听,索性搬用给了二女儿。然而,清如今后的人生轨迹会跟她的名字背道而行,这是任神仙也预料不到的。

已有两个女儿,刘太梦仍想要个儿子。刘清如四岁那年,他“故技重施”,不再出门,冯芳再度怀上。由于当时国家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冯芳成为“超生游击队队员”,躲在三十多里外的娘家产下儿子。冯芳离家时尚瞧不出孕象,回来时婴儿在怀,已然木舟米炊,村干部也没辙,只得按规定罚款。刘太梦这次出门做工,离家前对冯芳说过,罚款就罚款,生儿子就不怕!他身为石匠,一技在身,挣钱相对容易,在村中算得上富裕的门户,因此底气十足。

在母亲“打游击”的大半年里,小井拉扯着妹妹清如过日子。日子包括上学,包括洗衣做饭,包括养那六只母鸡收集鸡蛋,也包括锄种家门口那块自留地。家里的其余田地交给了二爸家耕种。按约定,她二爸家代为她家上缴公粮,并分给她家一定口粮。妹妹清如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时候放学回到家,小井扔下书包便要忙着去地里摘菜,回来淘米生火,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家里今年没再养猪,减轻了小井的负担。小井有时候要妹妹帮忙择下菜,清如总是回一句“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小井就像被人掐住软肋,不再吱声,独自埋头忙乎。

这大半年光阴,小井针黹井臼,近乎预先充当起一名家庭主妇。冯芳回来后绝大多数时候要照料襁褓中的弟弟,即便弟弟睡着,妈妈可以干些活,小井也总是坚拒,说妈妈夜里误觉太多,有空可以睡上一觉。如此一来,小井要干的活不减反增,一天下来,除过上学,就越发忙碌了。今晚便是吃过晚饭,刷完锅碗,才抽空来河边洗弟弟的尿布。

丁二娃见小井走下石拱桥边的河堤,抬眼环顾四处,月光虽明,毕竟周遭不见人影,他便拿着小说和字典向石拱桥方向走去。

小井到达河边,蹲下身子,卷起裤管,修长的小腿显露出来。她的小腿线条优美,只是皮肤并不如何白皙,显是时常高高挽起裤腿下地劳作的缘故。她从小桶里拿出肥皂,放在洗衣石上。燕庄的妇女和女孩们长年累月在此搓洗,石头已然光滑得直逼镜面。许是才有人洗过衣服,洗衣石尚且十分潮湿,兼之石面朝着河道倾斜形成斜坡,那块肥皂在洗衣石上定格片刻,旋即向下滑行。小井一把捉住肥皂,像是捉住一条黄灿灿的鲤鱼。她抓起肥皂放在一旁的草丛里,提起小桶,倒出尿布,打起大半桶河水,捞起尿布放在桶里泡着。这时候她听到了响动,抬起头回望,看见丁二娃走到田埂拐角处停了下来。

丁二娃面对自家水田坐下来,小井能看见他的半边背影。他抻长脖子,扭头俯视,目光撞上了小井的目光。两道目光一碰,他连忙扭回头,挪动屁股调整位置。等他坐定后,小井就看见他的整个背影了。

一阵微微的西南风吹起,送来淡淡的槐花香气,似乎同时也送来一种款款的温柔。小井感到夜风里的花香包裹了自己,觉得微醺。那温柔捉摸不定,却洋溢在心,风去香散,温柔犹存。在无言的温柔以及皎洁的月光伴随下,小井的嘴角露出淡淡笑意。她从小桶里拧起一块尿布,抹上肥皂,搓洗起来。

小井的心情愉悦极了,家里添了个弟弟,是大喜的事。母亲赶在四月前回来了,她就有时间同往年一样养殖春蚕。她已经养过三年春蚕。她简直是天生的养蚕能手,公社蚕茧站的人第一次见到她送去的蚕茧就把她深深记住了。此时此刻,丁二娃若即若离,坐在田埂上安静地守护,令她感到绵绵的温柔,为她的愉悦锦上添花。她内心欢忭的同时,轻声嘟囔了一句:“个闷葫芦,从小都这样。”

丁二娃坐定之后,继续翻看小说。他不时抬起头看田,看见田里的水在微风吹拂下荡起浅浅的波纹,从他面前向远处扩散。他的目光逐波而去,向远处,向更远处。波纹一层一层,一层一层,波光粼粼,波光粼粼……

枪手语:许多年以后,我和丁旺在他的渡舟上相对而坐,篷舟泊在宕江江畔,我聆听着丁旺畅聊他的过往。他原本情绪平稳,讲述自己的过往像在讲述一个老友的故事,娓娓道来,既不兴奋,亦无感伤。但当他回忆到年少时坐在水田边借着月光看《神雕侠侣》那个夜晚,他停止了讲述。他说,我这半生都没能够再见到过那天晚上那样的月光。他仰起头看向天空,闭上双眼,停顿了半分钟,接着说,真是美啊!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涌出。

躺在田埂上那柄弯刀在月光照射下,看上去幽幽森森,像是在展示三小时前发生的那场老大不小的风波。

八庙乡公社中心小学设在集市边,距离燕庄有十来里地。说是小学,也兼办初中。燕庄的孩子们在这段不近不远的路途上放学回家、离家上学,在上学和放学中成长。今天下午放学,轮到陈锋一组打扫卫生,丁二娃自然要留下来等。他们二人同年出生,又是比邻而居,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班,上学放学都是形影相随。

丁二娃蹲在走廊里看语文书,陈锋扛着扫帚走过来,捶一下他的肩膀说:“给你看样好东西!”丁二娃看他除了肩上扛着扫帚,手中别无它物,撇嘴说:“咱们可是说好的,等可以,扫地嘛,自己动手。”陈锋丢下扫帚,耸耸肩,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他撩起外衣,手伸进腰间,左看看,右望望,从腰间抽出一本厚厚的书,将书的正面竖在丁二娃眼前。

“这可是好玩意。”陈锋左手擎书,右手拍打书本,“就怕你上瘾。”

丁二娃看见书籍封面上画着一个断了左臂的男子,男子背着一柄剑,站在高高的悬崖边,身旁立着一只怪模怪样的大鸟。封面正中央是四个漆黑大字——神雕侠侣。四个大字从上往下排列,“侣”字右边写着两个金黄色的字——金庸,字体小得多,也是从上往下排列。

陈锋抓起丁二娃的右手,把书“啪”一声掼在他手掌里,说道:“请吧!”然后,他捡起地上的扫帚,扛在肩上,吹起口哨,大步流星离去。

陈锋一组人打扫完卫生,丁二娃才看到《神雕侠侣》第一章的四分之一。陈锋要收回书,他当然不肯,他已被深深吸引。

陈锋说:“我可是从家里偷出来的,要是被我老汉儿(父亲)发现,你能替我挨揍啊?”

“可以!”丁二娃忙不迭把书塞进书包。

“哥们儿,我一个字还没看呢。”

丁二娃边走边说:“先让我看吧!”

陈锋大声嚷:“你就这样报答救命恩人呐?”说着追上去。

“别老把那事挂嘴边,成不成?” 丁二娃脚下不停。

“行啦行啦,像这样的书,我老汉儿那里多着呢,等我逮到机会再偷一本出来。”

陈锋的爷爷是公社农机站站长,尽管看起来没多少事干,但总归有一份工资领。他爸爸又经营着燕庄唯一一间碾坊,家里三角五毛的总是有收入来源,他家的光景在村中算得上拔梢,他老汉儿当然有条件弄回这些武侠小说,搁在家里得闲慢慢看。

丁二娃同陈锋一道回家,路过陈锋家屋前的公路,遇到陈锋婆婆(奶奶)下地扒菜。陈锋婆婆说,二娃,快去你家田边看看你娘,她正跟人争架。丁二娃一听,撒开脚丫往家跑。跑回家中,见茅草房的门虚掩着,丝毫不敢耽搁,往田边跑,眼角余光瞥见墙根下柴垛旁那把弯刀,便奔过去,拾起弯刀,插进书包,抱着书包狂奔。他跑得飞快,在公路上跌了一跤,左肩正好撞在一块凸出的尖石上,他顾不上痛楚,爬起来继续飞奔。

丁二娃听到身后传来陈锋的声音,“我陪你去呀!”他边跑边回头,看见陈锋正奋力追来。他没停下等候,回过头自顾自狂奔。

在丁二娃和陈锋还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裴碧珍和燕北村张顺的争执就已经开始了。

那溜儿小坡地下面,有张顺家的一块干田。裴碧珍在田埂上用锄头砌豁口的当儿,张顺大踏步走了过来,老远说道,裴嫂子,让我家的田先沾沾光。

裴碧珍蓦然一惊,随即明白过来,“过两天就轮到你们村放水,你急啥?”

张顺走到豁口处,叉开两条腿挡住豁口,笑吟吟说:“好嫂子,既然让我撞上了,你就行个方便,免得我还要专门为这破事抽时间。”

裴碧珍无可奈何地退开几步,“你这人咋不讲理呢!”

张顺双臂交叉抱胸,双腿在豁口上站成“A”型,做张做势。他说:“好话我说尽了,你今个儿总得帮这个忙。”他五大三粗,那样站着像一座矮塔。

眼见水从陈锋家的田里放下来,水头已润湿干田上半边,裴碧珍眼中泛起泪花,“你这人好不讲理,你们村明明过两天就能放水。”

张顺索性闭起眼睛,装没听见。

裴碧珍说:“就算你家的田先蓄满水,到时候还不是得将就下面的田吗?”

“到时候放进我家田里的水再放进别人家田里,我家的田就是当个中转站,蓄上的水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张顺睁开眼说。

裴碧珍既气愤,又无助,不由得双眼冒泪。这个女人这前半生可谓凄苦,眼窝又浅,不知流过多少泪水。大儿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二儿子才三岁半的时候,丈夫撒手人寰,留下她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她在村中从来都是小心谨慎,唯恐开罪任何人,遇到任何事一概退让,不予争执。她本人又是体弱多病,干农活不免力倍功半,眼前这块四分二厘的干田,正是她起早贪黑用锄头一锄一锄挖出来的,其中艰辛,从她那双布满厚厚的胼胝的手掌,以及手掌上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皴口可见一斑。眼见挖好的干田现在就能蓄水,却横遭阻拦,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无声无言地看着干田,期望着张顺更改主意。

丁二娃奔到田埂上,一边跑一边大声问:“妈,他要干啥?”田埂太窄,他奔跑时不由放缓了速度。

裴碧珍连忙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丁二娃跑到母亲身边,看着张顺站在豁口上那幅模样,当下了然,书包往地上一丢,去夺母亲手里的锄头。书包掉在地上,那柄弯刀的刀柄显露出来。

裴碧珍紧紧拽着锄头:“你跑来干啥?回去写作业嘛!”

丁二娃拼劲夺锄头,裴碧珍抵死不松手,僵持许久,丁二娃松开手,急切地问:“妈,他打你没?他打你没?”

裴碧珍连声说:“没有,没有!”

张顺盯着丁二娃,表情里满是诧异,诧异很快转变成不屑。

丁二娃瞪着张顺,一步一步走过去,高声说:“你让开!”他眼里透出阴鸷,眼中的光芒像是源自鹰眼。

“啧啧啧!”张顺笑着说:“跟个瘦猴儿一样,火气倒不小。”低眼瞅见丁二娃的书包,接着说:“还带着刀呀,要杀人索?”

丁二娃不再二话,抓住张顺的左边衣袖奋力拉扯。张顺用力一挣,衣袖便从丁二娃的手中脱离开了。他跟着一推,“去你的吧!”丁二娃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

裴碧珍连忙扔下锄头,跑来按住儿子的肩膀,“幺儿,他要先放就让他先放,咱不跟他争。”语气充满无奈,也充满恳求。

张顺说:“咱们好话好说,好事好做。要来蛮的,我张顺怕过哪个?”

丁二娃眼中冒火,嘴唇抖动,犹如一头发怒的小山羊,只是他身体单薄,并无多少气势可言。他掰开母亲的手,腾地站起身来,低头向张顺撞去,恨不能像羊那样长出两只尖角。

张顺轻而易举捏住丁二娃的后颈,丁二娃哪里能撞到他?

“大的养不活,生个小混球。”张顺说:“是个杂种吧?”

裴碧珍抽泣起来:“别打孩子啊,别打孩子。”

丁二娃受制,双手乱抓,口中乱噘,“日你妈,日你妈!”

张顺急声说:“小杂种,把老子惹毛了,信不信老子扇你两大耳刮子?”他停顿一下,又说:“到时候可别怪老子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张顺最后这一句话极其刻毒,却也是事实。丁二娃三岁半,父亲患肺癌去世。那年头,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鲜有人得癌症的说法,哪像现今,人们好吃好喝,却这样癌那样癌屡闻不鲜。世事难说,他爹偏偏得了肺癌。

裴碧珍先听到“大的养不活”,这下又听到“孤儿寡母”的话语,无疑是伤口上被人撒上盐,顿觉心如刀剜,悲痛万端,一边哭泣一边噘:“畜生啊,畜生啊!”

陈锋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架啦,打架啦,狗日的大人打小孩!”他铆足劲的喊叫,声音远远地传了开去。他一句喊完,冲过来,见立足无地,便跳下坡地,爬上田埂,抱着张顺的右腿,拼命拖曳。

丁二娃胡乱抓挠几下,也抱住张顺的左腿莽起拖曳。

张顺稳如磐石,纹丝不动。丁二娃、陈锋两人的脸都憋得通红。陈锋从张顺的腿前探出头,“不对劲啊,你也是在拖吗?”丁二娃只是“嗯”一声,管自拼命拖曳。“那我要推他啦!”陈锋说完,缩回头,换成用力推。张顺似乎有意戏耍两个小子一番,重心下沉,用力抗拒,“都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吧,说不定我就会人仰马翻,摔个四脚朝天。加油啊,两头崽儿!”丁二娃、陈锋“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很快没了力气,但都不肯松手。

村里人听见陈锋喊叫,男的女的、老年的中年的、年轻的年幼的,一窝蜂朝河边涌。年轻后生们在前面飞奔,年老的村民在后面疾步走,途中经过口口相传,他们大概晓得了事情缘由。约摸半支烟的功夫,河堤上、田埂上、那溜小坡地里就都站着不少人了。

裴碧珍跟张顺才起口角的时候,陈锋爸从河堤上路过就发现了。他问裴碧珍发生了啥事,裴碧珍不愿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满口说没事,没事。陈锋爸回到家向陈锋奶奶提了一嘴,没成想事情闹得这么大,赶来这么多村民。

这时候,丁二娃、陈锋已经松开手,分别面朝张顺立在两边,张顺仍自占据着豁口,保持着原有姿势。裴碧珍早已停止哭泣,抹干了眼泪。

小坡地里站着几个年轻人,内中一人说:“爷们,你跑来咱们燕南村耍横,说不过去吧?”又有人说:“是啊,赶紧走吧!”跟着附和的人越来越多,一哇声揈张顺走,有人甚至擦掌搓拳。

张顺的气势渐渐衰败下去,最终说:“早放晚放不是都会放吗?谁家还会栽不下秧,吃不上大米不成!”丢下这一句,他瞅着空隙跳下小坡地,继而跳下自家的干田,从干田里端直向石孔桥走去。

一场为争水而起的风波至此平息,村民们纷纷返回。裴碧珍砌好田埂上的豁口,水开始在干田里蓄积。丁二娃对母亲说,妈,你回去煮饭,我留下来看着。

陈锋尚未离去,裴碧珍摸摸他的头,“锋儿,谢谢你帮二娃。你两个站在一起,你白白胖胖,二娃瘦不拉几,区别大啊!陈锋抓抓脖子,腼腆地笑笑。裴碧珍又说,锋儿,你也回去吧,咱俩一块儿走。陈锋“嗯”一声,拍拍丁二娃肩膀,跟着裴碧珍离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路,丁二娃听见陈锋说,婶儿,锄头拿来我帮你扛。他侧头看去,就见陈锋追上母亲,伸手抓住了她肩上的锄把。裴碧珍拗不过,把锄头递给陈锋。陈锋扛起锄头,缓缓跟在裴碧珍身后。

丁二娃在田埂上坐下来,看见书包里的刀柄不由呆住,暗想:“要是妈真被人打了,我会砍人吗?我敢吗?”他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掌在虚空中一劈,大声武气说,当然!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斜挂夜空,月光照着田里的水,水还很浑浊,干田里的泥巴在水的浸泡下散发出浓烈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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