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水稻之前,家家户户的稻田放干了水,水稻收完之后,经过日晒风吹,原先的水田再度变成干田。由于收割水稻时的人为踩踏,在太阳的炙烤下,干田先是板结,进而龟裂。过完正月,农民们又一次扎进田里,犁或者挖,准备播种小麦。燕庄人年复一年过着这样的日子。对于辍学的丁二娃来讲,这一次是他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劳作。
裴碧珍尽管怄气,然而面对儿子的执拗,她无计可施,只得暂时接受儿子坚持辍学的决定。赶集的时候,她请铁匠给丁二娃打了一把锄头,小两号的。她心里打着盘算:既然儿子非要辍学,那就让他真正地劳动起来,让他尝尝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说不定他吃不下这苦,又会乖乖地背起书包去上学。
开春不久,丁二娃扛着“特制武器”跟随母亲下田了。有条件养牛的家庭,牛吆到田里,套上犁,男人耕田,女人跟在后面翻细,既省力又省时。丁二娃家不行,一没养牛,二没能耕田的壮劳力,他和母亲只能用锄头挖。
丁二娃抡起锄头,一锄挖下去,板结而龟裂的干田邦硬,锄头仅仅嵌进泥里三分之一。裴碧珍看在眼里,也不说话,抡着包浆厚实的锄把闷头挖田。丁二娃扭脖子看母亲,见母亲一锄头挖下去,跟着一提,土块便翻了上来。锄把在母亲手里十分顺畅地一旋,锄尾顺势在挖起来的土块上捶一下,土块就成了碎泥。丁二娃吐口唾沫在手掌里,搓两搓,锄头抡起老高,使尽全力挖下去,锄把却在手掌里转了四分之一圈,砸在泥上的不是“燕尾口”——锄头开刃的一边,而是“一条燕尾”——锄头的一条侧边,彻彻底底的白费力气。
丁二娃自知不在行,用熟能生巧自我鼓励,闷声抡起锄头继续挖。他照葫芦画瓢,渐渐摸索到一点门道。他把挖起来的土块捶细,只是旋转锄把极其生涩,往往要两三下才能办到,全然不似母亲那般一蹴而就。
渐渐地,丁二娃的架势有些像了,但效果摆在那儿,乃是无用功。挖得太浅,种不成小麦。“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力气就这么点儿大,能有啥法?他却憋着气,跟自己较劲,同干田赌气,一锄不行,挖两锄,两锄不行,挖三锄,总要把活儿干得像模像样。仅仅半天功夫,双掌上便磨出五个血泡。
中午,裴碧珍煮了锅干饭,炒了大盘鸡蛋。丁二娃不去上学,家里没再卖粮食,裴碧珍养起四只母鸡。她买鸡的时候筹划过一番,心说儿子不去上学,就要用劳动逼他,让他吃吃苦头,之后心甘情愿再去上学,说不定还会加倍用功。她深知农活的艰辛,儿子要开始干繁重的体力活儿了,那就得尽可能地照顾上他的身体,何况他本身就瘦弱。她买鸡的时候特意挑了四只即将下蛋的母鸡,这几个月里攒下些鸡蛋,除去归还陈松婆婆的鸡蛋,一个没卖,埋在装着米糠的口袋里,像收藏黄金一样收藏着。
吃饭时候,丁二娃端碗的左手直打颤,裴碧珍故作视而不见,一句问儿子吃不吃得消的话也没,只是把炒鸡蛋往他碗里擀。吃毕饭,裴碧珍去洗碗,一边洗一边说,等会子咱们还是下田。说完这话,眼泪便流出来,“啪嗒啪嗒”地往锅里掉。
丁二娃见惯了母亲对付手掌上的血泡。他找到针线笸箩,取出针,用针尖挑开血泡,流出一些似血非血的液体,痛得他龇牙咧嘴。他不吭声,佯作没事人一般,找根布条缠在手掌上,又跟着母亲去下田。
挖田、打垄、播种、施肥,晨出午返,午出暮归,将近一个月的劳作,委实令丁二娃体会到了什么叫苦,什么叫累。然而,他没有像裴碧珍盘算的那样“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相反,他更加体会到母亲的艰辛,更加坚定了要分担母亲的劬劳的决心。裴碧珍不死心,几番讲道理,又拿话激他,要他去上学。他偏打定主意“一条路走到黑”。裴碧珍见儿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能唉声叹气。
发芽、出苗、分蘖、长叶、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结实,成熟,不言的土地竭尽所能地回馈农民的艰辛付出。田野中,那一片片黄灿灿的麦子在风中翻浪。麦浪喜人,也宽慰着人心,真是功不唐捐。
晒场上那株杏树多么健康,干粗枝繁,每年按时开花,按时结果,在麦子即将收割的时候,杏子成熟了。
“挣工分、吃大锅饭”的年代早已过去,一年一度的“分杏节”却保留了下来,成为燕南村目今唯一的集体事件,也可以说是燕庄一年一度的欢乐节日。
六月二十四日这天,村里人吃过早饭,男人们扛着长竹竿,妇女们抱着旧床单,孩子们提着竹篮子,潮水般涌向晒场。很快,晒场上的杏树下、杏树周围,密密匝匝站满了人,不光是“燕南村”本村村民,“燕北村”也有不少人前来看热闹。妇女们的说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婴幼儿的啼哭声,响成一片。
村里有称的人家都提前把称借给了村委,各家的称上,要么在秤杆上系上一根红毛线或者麻绳,要么从孩子的作业本上撕下张小纸片写上名字,贴在秤砣上或者秤盘底,种种标识,各不相同,以便事后各家认领。十多把称堆在地上。村长双手叉腰,站在称边,大声说:“安静,格老子的,安静下!”说笑的妇女们停止了说笑,抱着婴幼儿的女人们轻声哄娃,那些追逐打闹的孩子可不管,仍然继续着他们的嬉闹。
“我讲两句。”村长说,“老规矩,本村人尽量自觉点,少吃多干。北村的老少爷们、婆娘媳妇们,放开肚皮吃,只要不怕‘打标枪(拉肚子)’,没毬人管。”
妇女们哄堂大笑。那些打闹的小孩听见大人们笑,以为有稀奇事,齐哄哄叫嚷着围过来。孩子们等了一会儿,发现不是他们感兴趣的事,便又跑开。
村长又说:“来几个爷们过称,会计计数,最后照规矩分。”他侧头看看身边的会计,见会计点了点头,接着说:“上树的后生,安全自己负责……”
一个妇女插嘴说:“村长,王二娘的裹脚布啊……”
妇女们又一阵哄笑。
村长不以为意,大声说:“我的屁,放完了!”
会计放下自带的小凳,挨着称坐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从衬衣口袋里取下钢笔,说:“开始嘛!”
妇女们展开床单,四人一组,各牵一角,先在会计脚边的空地上铺一张床单,而后牵着床单围拢杏树,围得杏树四周泼水不漏。男人们分头行动,有的拿起称等着称杏,有的用竹竿敲打树枝,杏子“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妇女们牵着的床单上。几个后生爬上树去,一摇树枝,杏子更是下金黄色冰雹似的砸下来。
魏传古老先生同几个老人坐在远处,都满脸带笑地朝这边望着。说起来,这株杏树还是魏老先生二十多年前栽下的。这里计划修晒场那年,村里要砍掉杏树,魏老先生死活不依,一来魏老先生的先辈在村里可说德高望重,二来村里几乎家家户户也都欠着他本人的情,他不让砍,村里只好放弃。问题在于,这株杏树几乎在晒场的正中央位置,占去一块晒粮食的宝地,随着杏树的成长,这个损失越来越大。前几年,砍树又被提了出来。一听说要砍树,魏老先生动了怒,成天来晒场背靠树干坐着,逢人便说,这株杏树每年开花就是咱们燕南村一道景致,砍树就是破坏景致。哪个敢来砍树,让他先来砍我脑壳。几个村干部听到风声,急急作罢。村长特意到魏老先生家里解释,说那是有人造谣,村委会绝不允许有人砍杏树。在魏老先生的坚持下,杏树终究幸存了下来。
打、摇、接、称,记,还有吃,进行着,如火如荼。孩子们满地寻找杏核儿,他们收集起杏核儿,晒干后敲开壳取出杏仁儿,论斤两卖给赤脚医生王连民,到时候拿着钱去买上糖果,甜一甜他们那张馋嘴。
丁二娃从母亲所在一组的床单上搜到些特别软熟的杏子,捧着走到魏传古老先生他们那里,分给几个老人。老人们接过杏子,有的抿着嘴吸,有的捧在手里瞧。
杏树底下,一个姓马的妇女大声说,王老三,来来来,唱一段助助兴。几名妇女齐声附和,都叫王老三唱歌。
别看农民们灰头土脸,其貌不扬,内中不乏能人,王老三便是天生的农民歌唱家。他唱到高音的时候,如果头顶上空正好有鸟儿飞着经过,鸟儿很可能被他的高音震晕,一头栽下来。
王老三手拄竹竿,倚在杏树上,“唱一段就唱一段。”他扯开嗓门唱起来: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栏杆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他的声音高亢嘹亮,引得那些打闹的孩子们齐刷刷围过来听。
那马姓妇女说,王老三,清汤寡水的,你婆娘没把肉给你吃哇?她的言外之意,妇女们岂会不懂,个个笑得弯下腰去,连那些个大姑娘新媳妇,也都伸起手臂挡住嘴笑。
王老三大声说:“马婆娘,你听好喽。”他“嘿嘿嗨嗨”地清几下嗓子,拿腔捏调高声唱道:
马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王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马姓妇女随手从床单上捡起一个杏子,向王老三掷去,“去你娘的!”
王老三一把抓住杏子,没掌握好力度,杏子在他手掌里烂成一滩稀泥,但他只停顿了几秒钟,接着唱道:
马大姐诶你莫性急
好好的杏子烂成了泥
你家男人就在这里
咱俩的秘密怕他听去
至此转变腔调唱道:
听去就听去
管他三七二十一
妇女们再也忍不住,有的笑得直揩眼泪,有的笑得佝偻身子直咳嗽,有的笑得跌坐在地上无力站起来,床单失去平衡,杏子滚落一地。大姑娘、新媳妇们不好意思当众大笑,人人憋得脸红似鸡冠子花,尽皆埋下头看着地面,避免别人发现自己的窘态。
不知是哪个男人大声说,“王老三,好口才”。跟着有男人说,他是“丁丁猫儿(蜻蜓)想吃樱桃,眼睛都望绿了”,引逗得男人们也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大半天过去,杏子分完,一年一度的“分杏节”落下帷幕。过得几日,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再次上演,人们开始收割麦子。
这天清晨,六十九岁的张老太太起床打扫院坝,往隔壁魏传古老先生家的院坝瞧去,不见其人,先自一急。近两年,她每天清晨打扫院坝的时候,都会往魏老先生家的院坝瞧,只有瞧见魏老先生在院坝里絮絮叨叨地走动,她才能说不清道不明地安下心来。她知道魏老先生长年养成的习惯,总是大早起来在院坝里踱着步子念念叨叨地背书。这时候不见魏老先生,她当即一个激灵,赶忙叫儿子。儿子听见她慌里慌张的叫声,衣服没穿好就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扣纽扣。儿子弄清原委,嘟囔着说,我还以为地震哩!
张老太太的儿子来到魏老先生家,见门虚掩着,倒也不觉奇怪,知道魏老先生夜里从不闩门。他推开门,径直走进魏老先生的睡屋,只见魏老先生躺在床上,盖着一张薄被。他轻轻叫了声“大爷”,不见动静,他口中叫着“大爷大爷”,走近床边,看了会儿,伸出手指探在魏老先生鼻下,没有气息了。手伸进被子摸魏老先生的手,着手冰凉,这才敢断定魏老先生在昨天夜里去世了。
消息很快传遍燕南村,又很快传遍燕北村。张老太太的儿子说魏老先生头天夜里一点动静都没,第二天早上看着好好地躺在床上,谁敢想就死了。燕庄的村民都为此惊诧,才知道原来一个人不害病也会死,而这种死法反而叫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多么羡慕。
魏老先生的一生很特别,至少在燕庄很特别。据说他家先祖是第一批从湖南来燕庄开垦的迁移民,说是啥“湖广填四川”。他祖上出过官,发过财,在燕庄购置过大片良田良地,也为乡民们造过不少福祉。到他曾祖父那一辈家世渐颓,与日萧条,田地逐渐散去。他祖父只生养下他父亲一个独子,人丁单薄不说,家境越趋贫困,田地几乎散尽。再到他同样是单崩儿。后来闹文革,魏老先生在划分等级的时候“荣膺”贫农身份,成了“塞翁”,幸免批斗,好好地活了下来。
魏传古老先生的妻子当年生产时难产,一尸两命,他在发妻弥留之际许诺不再续娶。妻子入土后,他信守诺言,孑然一身过活,直到现今去世。
在挣工分吃大锅饭的年代,庄上派给魏老先生一项特殊工作,让他“带娃”。家家户户三四岁的孩子都送到晒场上,交给他,由他看管。如此一来,燕南村燕北村有这样的孩子的家庭,就不用腾出人手照看孩子,最大限度省出人力去种田种地。两个村的村委会给他记上工分,到年底分粮分钱,日子就这样过过来了。
魏老先生带孩子是这样的:他让孩子们在晒场上围坐一圈,他拿着根竹条在中间走动,他念《弟子规》,孩子们跟着念《弟子规》。那些话还说不全乎的黄口小儿,在晒场上“咿咿呀呀”地学“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晒场成了没有墙壁、没有屋顶的私塾,直面天地。孩子最多的时候,达到三四十个。孩子一多,聚在一处避免不了嬉闹,有时还会打架,魏老先生便用竹条当成教棍,抽打那些打架孩子的手心,以示惩戒。这些孩子的家长毫无怨言,欣然接受。有时候,某个孩子说要屙屎屙尿,魏老先生指指晒场边那块旱地,那孩子就往旱地跑去。三岁的孩子有时说拉就拉,来得及褪下裤子的会拉在当地,迫得孩子们一哄而散。魏老先经历过一次后,便把扫帚、撮箕带到晒场。再度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走到旱地边,用撮箕铲来土,盖上尿,埋住屎,然后扫进撮箕,走去倒进旱地。有孩子等不及褪下裤子而拉在裤裆里,直把魏老先生急得团团转。他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应对,那就是让孩子的大人们送孩子到晒场的时候多备一条裤子,同时他又多带两样东西到晒场上,一桶水和一块布。一旦有孩子拉在裤裆里,魏老先生就帮孩子脱下裤子,擦洗干净他的屁股和腿,给他穿上备裤,提起脏裤子放到远处。倘若孩子闹肚子,大人也不会把孩子送来。念过一阵书,魏先生让孩子们玩游戏。玩一阵游戏,又组织孩子们念书。后来分产到户,村民们干劲百足,更舍不得浪费劳动力,有这样的孩子的家庭自发组织起来,商定还是让魏老先生帮忙带娃,每家按平均数目送粮食给他,大家也不计较谁家孩子多,谁家孩子少。魏老先生独自一人,一年到头吃不了多少粮食,他也乐意带娃,便把分给自家的那点田地交给别人家耕种,只留下屋前一块地种菜,专门带娃。他种的菜,吃不完的,拿去街上卖,用卖菜的钱买些铅笔本子,分给小孩们,教他们写简单的汉字。
魏老先生不管农忙农闲,除非天气不允,抑或生病不能支撑,他每天都会出现在晒场上,只要有娃送去,他就带,几十年不变。他还在晒场上栽下一株杏树,杏树长起来后,孩子们坐在树荫下跟着他念书。每年春季开花时节,他领着孩子们在杏树底下念书,看着春风吹落杏花飘洒在孩子们的头上,肩上,他自然而然想起词帝李煜那句十分应景的宋词,“拂了一身还满。”
魏老先生就这样过完了他的一生。今年这个收麦时节,晒场上再看不见他手拿竹条在孩子们席地而坐围成的圈里走动了,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黄口小儿们在晒场上齐声念“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了!
魏老先生去世的消息传开,一种力量驱使着庄里的人们会聚到他家的院坝里,人们暂时无心顾及田里的麦子,要齐心协力操办丧事。
南村北村的几个干部聚集在院坝一角商议一阵后,定下方案来。两位村长同时担任指挥,两位会计负责管账,一个记收,一个记支。村民们回家拿钱拿粮,之后再次聚集在魏老先生家。
棺材、寿衣、寿鞋,现成有。棺材摆在桃屋里两条长凳上,长凳靠着西面墙壁;棺材下放着一只敞着盖子的小木箱,寿衣放在箱子里,叠得整整齐齐,寿鞋搁在箱里一角。不消说,这些东西是魏老先生生前粜去吃不完的粮食,经这些年一分一毛攒下来置办的。
张老太太对村民们说,两年前她看见棺材抬进魏老先生家的时候,她专门过去问是什么木材做的,魏老先生说是杨木。她当时回说“不是俗话说‘生不睡柳,死不睡杨’吗?”魏老先生说,所以棺材店也不用杨木做棺材,是他提前预定下的。他还说,便宜不说,主要是轻,能给抬他的人省力。
钱粮集中在南村会计那里,用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登记上每家每户捐助的数目,北村会计则负责登记支出。两位村长合力指派任务。男人们分头行动,有人砍来柏树枝在桃屋门前搭拱门;有人在坡下垒灶;一组人上街买草纸鞭炮,买肉买菜;两个年轻后生发挥脚力,去邻乡请阴阳先生、吹鼓手。左右邻居搬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妇女们生火烧水、洗洗刷刷、煮饭、切菜……另有妇女扎灵房、糊元宝之类……
裴碧珍和两个妇女给魏老先生净身,事毕给他穿上寿衣寿鞋。她们发现箱子里有十几本书,压在寿衣下面,一看便知年代久远。也许从魏老先生的祖父开始就指望着后世子孙依靠读书重兴家族,竟然传下来一些保存完好的书籍。在那场革命的年代里,魏老先生穷极办法保藏书籍,可谓冒着生命危险。须知在“除四旧”的环境下,这些古典书籍一旦被红卫兵发现,后果可想而知。
魏老先生既然如此重视这些书籍,那就得慎重对待。裴碧珍三人找到两位村长问该怎样处理。燕南村村长说放进棺材给老先生陪葬。“要不得!”张老太太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我还在到处问有没得人见到书。他提过的,他死后要把这些书捐给学校。”
那十几本古典书籍的最终去向,不得而知。
几个男人打开棺盖,在东墙摆两张长凳,棺盖放在长凳上。在桃屋中央摆两条长凳,抬起棺材移到桃屋中央。几个妇女在棺材里铺上三层草纸、被褥,撒些干面粉。几个男人走进魏老先生的睡屋,从床上抬起魏老先生,来到堂屋里,让他入棺。一张小方桌摆在棺材前,方桌上摆上一盏油灯,点燃。放一个瓷盘在油灯前面,盘里摆上些供果。没有魏老先生的遗像,只好作罢。对着门的脚地上放一只火盆,村民们断断续续在盆里烧草纸。
正好是星期六,上学的孩子们也能来参加魏老先生的丧礼。以丁二娃、陈锋、小井这一茬孩子为主,和其他受过魏老先生启蒙的孩子们,头上都系上白色布条,孝衣、孝帽来不及做,只好省去。
下午,阴阳先生、吹鼓手先后来到。阴阳先生同两位村长商议事情,吹鼓手则坐在院坝里奏起哀乐。商议好后,阴阳先生领着几个男人去魏家祖坟处挖墓穴。张老太太拉住阴阳先生说,她听魏老先生说过他死后要朝东南方埋葬。阴阳先生知会地点了点头。
夜间,二娃、陈锋、小井等孩子们坐在棺材前守灵,直到夜深才散去,几个男人轮换着守到天亮。
翌日大早,二娃、陈锋、小井等孩子手拄柳木做成的哀杖,在魏老先生灵前跪成方阵,鼓吹手奏着哀乐领路,两个村民托着供果盘跟在后面,在方阵中绕行。然后是孩子们起身,绕行棺材三周。毕了,担任司仪的村民喊道:“盖棺!”四个男人走去抬起棺盖,走过来盖上棺材。几个男人配合着在棺材上绑好“老龙杠”。
阴阳先生走到棺材前,背过身念一遍咒语,大声喊道:“起殡!”院坝里立时有村民点燃火炮儿(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吹鼓手立即奏响哀乐。八个壮汉走进桃屋,齐力抬起棺材。他们俗称“八大金刚”,两名会计事先已经给他们封过红包,这是习俗。
“八大金刚”抬着棺材走出桃屋,来到院坝里停下。二娃、陈锋二人并肩打头,在前面丢纸钱。再是两个点放鞭炮的后生,一路点放鞭炮。然后是“八大金刚”抬着棺材,小井等女孩子,以及两名提着长条凳的村民分列在棺材两边。吹鼓手跟在棺材后面奏乐。最后是举花圈的村民队伍。一行走出院坝。
裴碧珍和几名妇女在院坝边点燃魏老先生生前的衣服枕头等用品。
出殡队伍向魏家祖坟走去,一路上哀乐声、鞭炮声时断时续。走过一段路,提着长条凳的两个村民把长凳放置在棺材底下,“八大金刚”将棺材停放在长凳上,稍作歇气。来到墓地,阴阳先生左手托罗盘,一面看罗盘一面指导男人们将棺材吊入墓穴。棺材入穴后,在阴阳先生的指令下,孩子们转身背对棺材,阴阳先生向孩子们撒五谷杂粮,孩子们牵起衣服后摆接住。阴阳先生再次念咒语,孩子们揣好五谷杂粮,转身捧起土撒在墓穴里的棺材上。随后有人下到墓穴,解下棺材上的绳索,提着绳索爬上来,男人们铲土掩埋。
魏老先生的丧事尽管显得仓促,但也算有模有样。付完阴阳先生和吹鼓手的酬金,南村会计那里还剩点钱,全买了糖果分发给孩子们。魏老先生生前教导孩子们,死后也让孩子们品尝到了甜蜜。
魏传古老先生入土后,燕庄的村民一头扎进了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