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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敬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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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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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庄》连载

第二章 鸡蛋与糖果

丁二娃的左肩膀痛得越来越厉害,却不肯告诉母亲,硬挺着照常去上学。他心想,不就是摔一跤吗,不信过几天不好!裴碧珍整日忙出忙进,丝毫没留意。

如此过去四天,星期六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丁二娃连碗都端不稳了。他把碗搁在小桌上,左手垂在桌下,单靠右手吃饭。裴碧珍见不得,用筷子敲他碗沿,“吃饭不扶碗,难跟富沾边。磨蹭啥?赶快些,吃完好干活。”

他勉力端碗,左手实在把不住,碗掉在桌上,稀饭泼洒出来,摊在桌上。裴碧珍说,好好一碗饭,你倒用来喂桌子。拿起挂在小桌横梁上的破抹布擦拭桌面,一面擦一面说,家里这点粮食来得可不容易。

丁二娃磕磕巴巴说:“我…我肩膀…肩膀痛。”

裴碧珍一惊,忙搁下碗问,“咋弄的?”起身拉儿子站起来,又问:“哪边痛?”继而把儿子拉到门口,“解开衣服我瞧瞧。”

“那天我在公路上摔了一跤,左肩膀跌在了石头上。”丁二娃解开四颗纽扣,拉下衣服,露出左肩。

他的左肩膀肿得老高。

裴碧珍登时带了哭腔,“你个背时的,早干啥去了?”伸出手指轻轻按儿子的左肩,“得去看医生。”

丁二娃拉上衣服,“花那钱干啥?过两天就好了!”一面说,一面扣纽扣。

裴碧珍骂道:“放你娘的屁!”

王连民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村民们平时有个伤寒感冒,头疼脑热,基本不会去公社卫生所看病,都是来他这里开点药吃。

裴碧珍拉着丁二娃来到王连民家。王连民吩咐丁二娃坐在凳子上。他轻轻解开丁二娃的衣服,看着高高肿起的左肩,不禁紧紧蹙起眉头,问道:“多长时间啦?”

裴碧珍颤声说,好几天了,他瞒着没吭声。

王连民躬下身,伸出右手食指轻按丁二娃的左肩,随后并拢食指中指从锁骨上一路摸过去,摸到锁骨肩峰端,停住手指说:“这里不对劲,忍着点!”他加大力度一按,丁二娃再也捱不住,呻吟起来。

“这里骨折了!”王连民说。

裴碧珍急忙问:“那咋办?”声音发颤。

“开刀,上钢板接骨。” 王连民直起身,收回手,叹一口气,支吾说:“这…他这个情况…只有去县城医院。恐怕要…要花老大一笔钱。”

裴碧珍一听,掉下泪来,哽哽咽咽说,你想…想想…想想办法。

丁二娃突然笑起来:“哪有那么严重!妈,你放心,没事的,过阵子就能长好。”

王连民没好气说:“你倒说得轻省,骨头长出来,对不上,长成个疙瘩,影响你一辈子。”

“你给想个法子!”丁二娃委实也吓到了,声音变得沙哑。

王连民在屋里踅来踅去,眉头紧锁,自言自语地说:“我能有啥法子?我能有啥法子?”他踱过两圈步,停下来说:“只有硬接。”

“就硬接。”丁二娃说,“要好多钱?”

“钱不钱的先不说,关键是这活儿我没干过,我只是当兵的时候看军医弄过,就怕……”

丁二娃截口说:“怕啥,你只管弄!”

王连民回头看向裴碧珍,“裴嫂子,你发个话!”

裴碧珍这这那那地说不出个究竟。

丁二娃拉上衣服,起身走到母亲身前,“妈,硬接就硬接,莫怕!”

裴碧珍看着儿子,眼中落泪,点了点头。

王连民说:“咱们事先说好,将来有个啥,我可不担责。”

“要得!”丁二娃走回到凳子前坐下。

王连民走出屋,找来一段干竹子,用劈柴刀砍下长短合适,不带结的一截,从中剖开,一半边用磨砂纸打磨光滑,再用清水冲洗干净,走回屋里,用一块纱布擦干竹子,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丁二娃身前,打开一卷绷带,说:“很痛的,忍着点儿!”

丁二娃点头。

王连民吩咐丁二娃抬起左胳膊。丁二娃咬牙奓开胳肢窝,尽量抬起左臂。王连民褪下他的衣服,把竹子凸出的一面贴在他左肩上,“忍着!”丁二娃再次点头。王连民捏住绷带头按在他腋下,牵起绷带绕在他肩上。王连民深吸一口气,大拇指重重按在骨折处,他额上随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丁二娃禁不住“哎哟”一声,随即咬牙硬生生挺住。王连民拉直绷带贴着大拇指指尖,从另一边绕到他腋下。如此反复,整整一条绷带紧紧缠绕着丁二娃肩膀上的半边竹子和腋窝,最后绷带两头在他腋窝下打上死结。

事毕,王连民吁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鼻尖上的汗水。

他抓些益母草、牛膝、蒲公英等几味草药,用桑皮纸包好,递给裴碧珍,“这是三天的药,吃完再来瞧,要是能消肿,也许问题就不大。”

裴碧珍捧着药,“说这孩子瘦吧,从小倒没害过啥病,碰到发烧感冒,捂着被子发一身汗就好了。”

“瘦人往往抵抗力还强些。”

裴碧珍带着哭腔说:“这回倒遭恁大个罪!”转而问王连民多少钱。

“哎…”王连民说:“我也没底,到时候看吧!”

裴碧珍务农,一年下来收的粮食交完公粮,哪里有多少余裕?三百六十五天,家里连干饭也舍不得吃几顿。即便粜些豆子、高粱、包谷啥的,能得几个钱,都是角角分分的攒着供儿子上学。这刻听王连民说先不收钱,她反而着急,“那哪能呢?就是借,我也要给你付上钱啊!”

王连民摆摆手,“到时候瞧…到时候瞧……”

这天下午,刘太梦从县城郊外的采石场回来了。当年村里出门的人屈指可数,刘太梦一回到家,得知消息的左邻右舍都来探望,自然也是想听他讲讲外面的新鲜事。

裴碧珍领着丁二娃来到小井家院坝里。院坝里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堆着瓜子花生,大伙围坐在桌边剥花生、嗑瓜子、摆龙门阵。小井身系围腰,蹲在院坝边,埋头在一个大盆里洗玻璃杯,预备给众人倒茶水。清如和三个小孩在公路边玩。她嘴里含着糖,“呲溜呲溜”地吸着,手里还拿着几颗糖,那么有意无意地显露出来,馋得那三个小孩直流口水。小井不经意间瞥见了,放下杯子,走到公路上,伸出湿漉漉的右手,摊开在清如面前,一脸肃然,“拿来。”清如望着姐姐,这回倒有些怵了,乖觉地把手里的糖果放在姐姐手中。小井撩起围腰擦干糖果,分发给三个小孩,多出来的一颗还给清如,这才回去洗杯子。

刘太梦看见裴碧珍母子到来,忙起身让座。他看着丁二娃说:“二娃子,一点儿没长胖嘛!”见丁二娃左肩上的衣服高高隆起,又问:“肩膀咋啦?”裴碧珍说:“把骨头摔断了!”小井听见,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侧起了耳朵。

刘太梦捏捏丁二娃的脸蛋,转朝裴碧珍说:“好好医哟,可不敢大意!莫落下残疾,影响娃娃一辈子。”陈锋婆婆接话说,对头!

刘太梦捏丁二娃脸蛋的时候,丁二娃心里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一个失怙的孩子,一个像父亲一样年纪的男人轻轻捏着自己的脸蛋,那种有关父爱的滋味就不可抑制的产生了。前些年,他总追着母亲问爸爸为啥死了。裴碧珍说,你那讨债的哥哥出生不久,脑壳上就生疮,家里四下借钱给他瞧病,公社卫生所、镇上医院,来来回回折腾,不但没医好你哥哥的病,家里还欠下一屁股债。你哥哥一走,你老汉儿整个人就垮了。听人说伤心伤心,伤的不是心,伤的是肺,那时你老汉儿就落下了病根。你哥哥走后,我也病了大半年,里里外外的农活都是你老汉儿扛着,为了还债,他还要四处揽零活,挑砖呀、抬石头呀,只要能挣到点钱,他都去。这样一来,原来的病根加上劳累过度,你三岁半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彻底败了,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得了肺癌……丁二娃不懂什么叫“伤心,伤心,伤的不是心,伤的是肺”,有一回在晒场上碰到魏传古老先生给小娃娃们上课,他就跑过去问。魏传古老先生说《黄帝内经》讲“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就是说一个人的情绪会影响到他的五脏六腑,长期过度伤心,肺就会受到损伤。丁二娃尽管听不懂,小小心灵里也认定父亲是因为伤心去世的,当然还有母亲所说的劳累。后来懂事些了,明白自己追问父亲去世的事,难免引起母亲伤心,索性再也不提。

裴碧珍说:“能咋医哟,请王连民给接上的。”

刘太梦说:“你这……”说到这里也就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

“给他吃点好的。”陈锋婆婆说,“细娃儿骨头长得快。”

燕庄的景物除了“多依河”、石孔桥、槐堤、晒场、杏树,还值一提的是家家户户屋前屋后,屋左屋右那一片片竹林。“食无肉,居有竹”很是契合燕庄人的生活写照。竹子真是好东西,小到刷锅的刷子、竹耙……中到筛子、箩筐……大到竹椅竹桌,都离不开它。

这天晚上,丁二娃听到小井的叫喊声便是从灶屋边的竹林里传来的。

丁二娃坐在灶前烧火,听到小井叫“二娃,二娃”,声音低低的,像是害怕旁人听见。他放下火钳走出去,看见小井站在竹林边。

小井说:“你来一下。”

丁二娃走过去问:“咋啦?”

“你肩膀还痛不?”

“不痛!”

“可不敢用力,当心又伤着。”

“我不用力!”

小井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是那种水果硬糖,说:“我跟我妹子要,她死活不给,我趁她没留意拿了几颗。”拉起丁二娃的右手,把糖果放在他手掌里,“给你的!”

“你咋不吃?”

“我不爱吃糖。”

小井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鸡蛋,一并放在丁二娃手心,“我给我妈煮鸡蛋的时候多煮了一个,也是给你的。”

丁二娃握着糖果和鸡蛋,鸡蛋还热烘烘的,心知才出锅不久,颤声说:“这不能!”

“我回去啦!”小井转身便走。

丁二娃怔怔地站立一阵,握着糖果鸡蛋返回。他回到灶前坐下来,沉吟半晌,摊开手,给母亲看糖果和鸡蛋,说道:“小井送来的。”裴碧珍用饭勺搅着锅里的稀饭,沉默好一会说,“给你你就吃嘛!”别过头去,用衣袖揩了揩眼睛,转回头说:“将来要还人家。”

第二天下午,陈锋来到丁二娃家。他左手扚一只竹篮,右手提一串用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起来的鲫鱼。裴碧珍正在院坝里筛豆子,见陈锋赤着脚,裤子上糊满泥巴,不明就里,“锋儿,你这是咋啦?”

陈锋说:“婶儿,二娃呢?”

丁二娃正在桃屋(堂屋)里写作业,忙搁下圆珠笔跑出来。

“我婆说煮给二娃吃。” 陈锋提起篮子递给裴碧珍。

裴碧珍见篮子里装着二十多个鸡蛋,不知如何是好,忙说:“这可要不得!”

“没事的。”陈锋把篮子放在裴碧珍面前。

裴碧珍迟疑良久,说:“回去给你婆说,算我借的。我去把篮子腾出来,你带回去。”提起篮子进屋,边走边说:“回去跟你婆说,二娃跟我会记得这个大恩情!”

陈锋提着鱼走到丁二娃面前,提起鱼晃荡,“我今下午在河里钓的。”

丁二娃看着陈锋手里的鱼,小的有孩子的一拃长,大的有成人的一拃长,说:“收获不小哇!”

陈锋仰仰头,一脸傲气,又低头拍拍裤腿,指着最大一条鲫鱼,“这条钓上来就脱了钩,落在河堤边的草丛里,狗日的不死心,在草里乱拱。我丢下鱼竿扑上去,死死按住。”又拍拍裤腿,接着说:“抓是抓住了,我也掉进了河里。掉进河里我也没松手,咋能让它狗日的逃掉嘛?”

裴碧珍提着空篮子出来,陈锋从她手里接过空篮子,把鱼递给过去,说:“婶儿,煮给二娃吃。”

裴碧珍接过鱼,“你这孩子……那你莫回去了,我煮出来你两个一块吃。”

“下星期我还去钓,二娃,我俩一起呀!”

丁二娃点头答应。

陈锋提着篮子走了。裴碧珍大声说,锋儿,回去千万莫忘了替我劳慰(四川方言,感谢的意思)你婆。

“嗯!”陈锋老远回道。

四天后的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燕庄的田野、河堤、菜地变得湿润润,水灵灵,绿蓁蓁。

这天下午放学,丁二娃和陈锋走到槐堤上,远远看见小井挎着书包站在一株槐树下,像是在思索什么。丁二娃走上前去,站在小井身边,问道:“小井姐,你在想啥?”

“一场雨把槐花淋败了!”小井望着槐树,眼泛泪光。

丁二娃低头看满地的花瓣,可不是嘛,原本密密簇簇的槐花,历经一夜雨水,坠落在地,七零八碎。

“那就掰几枝,拿回去插在瓶子里,说不定能养阵子。”

小井脸上一喜,脱口说:“你爬上去帮我掰。”随即想到丁二娃肩上有伤,改口说:“那也不行,掰下来也养不活。”当即向前走去,“走吧,明年还会开。”她突然停下来,“你以后不许叫我姐了!”话音未落,迈开大步走了。

丁二娃一愣,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和陈锋一道回家。

这天晚上,小井又站在竹林里叫丁二娃,仍然给他一个煮熟的鸡蛋。

当裴碧珍第三次带着丁二娃去到王连民家,王连民查看他肩膀时的表情缓和多了。他说,肿全消了,看来骨头算是接上了。裴碧珍喜极而泣。王连民问丁二娃感觉咋样,丁二娃说,咯吱窝成天痒得很,老想抓。

“得忍!”王连民严厉地吐出这两个字,随即态度又温和起来,“那是因为缠着绷带,血液流通不畅。”

“实在太痒了!”丁二娃嘟哝。

王连民拿起剪刀,剪开丁二娃肩上的绷带,一面解一面说:“肿消了,竹子会松动,得重新绑。”

绷带解除后,丁二娃伸出右手摸腋窝,摸到的是密密麻麻的深深的勒痕。

王连民取下丁二娃肩上的竹子,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摸他的锁骨,“没问题!把手臂轻轻抬起来一点儿,一定要轻,用右手抓几下吧。”

丁二娃依言行事。抓了一会,王连民伸出手指在他的腋窝下轻轻按摩,差不多按了十来分钟,说,还得绑上。他再度将竹子凸出的一面紧贴着丁二娃的锁骨肩峰端,用大拇指压着,拿出新绷带缠上。

事毕,王连民说,再养两个月。裴碧珍问还吃不吃药。王连民说,没有炎症,药也不消吃了,但是要注意保养,千万莫再伤到起。裴碧珍就问起医药费的事。

“接骨就不算了,本来我也不会,只付那几副草药钱吧!”王连民说。

裴碧珍感激不尽,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打开。手帕里包着钱,零零碎碎的。她拼拼凑凑付了草药钱。

丁二娃站起身,向王连民深深鞠下一躬。

两个多月过去,裴碧珍领着丁二娃到王连民家。王连民拆下丁二娃肩上的绷带,取下竹子,让他轻轻活动下试试。丁二娃先是轻轻抻左臂,然后轻轻耸左肩,没有觉得异常。

丁二娃的肩膀恢复如初。这期间,他吃完了陈锋奶奶送的鸡蛋,同时也隔三差五地吃了小井煮的鸡蛋,还喝了不少有时是陈锋一个人去钓的、有时是他和陈锋一起去钓的鲫鱼熬成的香喷喷的鱼汤。他每次要母亲一起吃鸡蛋或者喝鱼汤,裴碧珍坚决不肯,他就赌气,自己也不吃不喝,逼着母亲非吃非喝不可,裴碧珍只好装模作样地吃喝一点。

历经这次受伤,丁二娃脸上反而丰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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