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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敬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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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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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庄》连载

第三章 收割与辍学

收割水稻是在八月中旬,正值酷暑时节,骄阳似火,晒得地面冒烟,晒得猫狗懒动,晒得鸡想当鸭做鹅。鸭好啊,鹅也好,可以去“多依河”里泡水。

太阳那么高,那么远,它却可以把舌头伸到人的身上,舔得人毛焦火辣。人们吐出一口唾沫,唾沫落地的当口,能砸起一团尘烟,同时听到“滋”的一声响。“叽啦子”(知了)在树上没休没止地聒噪,让人疑心它们叫的不是“知了”、“知了”,而是“死了”、“死了”。

这是燕庄人一年中最为劳苦也最为幸福的十天半月。家家户户老老小小全盘出动。半大的孩子们正在放暑假,也全都集中到田里。老人孩子能割谷的、会割谷的,就割谷,不能割的、不会割的,则帮着抱脱粒后的稻草。至于那些干不了活的小娃娃,每天大早送到晒场去,交给魏传古老先生,由他带领娃娃们玩耍也罢,胡乱念书也罢,反正不必分出人力去看管了。这么多年来,魏传古老先生一直坚持做这件事。每家每户的老人,只要不是卧病在床,纵然再也没有力气干活,但凡能走动,哪怕拄着拐杖也会慢吞吞地走到田埂上去看看。一看到田里的谷子穗长粒饱,就知道收成不坏,就知道老天爷又开了眼,那一张张一年到头很少露出笑容、沟壑纵横的老脸立刻一扫阴霾,裂开缺牙的豁口的嘴笑起来。

人丁兴旺的家庭在田里收割水稻的场景完全可以用热火朝天来形容。谷子要割,要脱粒,要挑回去倒在院坝里晒。田多的人家,院坝里晒不下,便挑去晒场,占上一块水泥地面。埋身在稻田里的人们,即使燠热难当,汗流浃背,他们不单是不能有丝毫松懈,还要紧赶慢赶。这个时节,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曝日当头的天气,指不定下一秒就乌云席卷、白雨如注。如果是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倒好说。如果雨下得久,人们就会苦恼不已。熟透的水稻遭雨水一淋,谷粒掉落在田里,不必说收成自然受损,叫人心疼。又或者,水稻秸秆在大雨中支撑不住,成片成片倒在田里,会大大增加收割难度。倘若连下几天雨,那可糟糕透了,秸秆倒在田里,田里又积着雨水,谷粒在水中浸泡,兼之高温环境,极可能发芽。这样的谷子,交公粮公社粮站会拒收,求爷爷告奶奶都不顶用。所以,即令太阳再大十倍百倍,人们非但不会有半句怨言,反而还会感谢这样晒得人头皮冒油的天气,这才是好天老爷。

较比那些热火朝天的田里,丁二娃家的田里就显得冷清落寞。丁二娃毕竟年龄还小,农活尚不在行,割谷子尚不稔熟。母子二人忙到临近中午,田里的水稻才割下不到一半。这时候,田里的人家基本都已经分派人回家去做午饭了。

裴碧珍薅住一丛水稻,对儿子说,你回家煮饭,我留下来割。

丁二娃早已学会煮饭,当即答应着走上田坎。他疾步回到家中,等不及休息片刻便忙着刷锅,掺水,淘米,生火……

稻田里的人家已经着手收拾家伙什,准备回家吃午饭。裴碧珍在田里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气短,恶心想吐。她撑持着捱到田埂上一株桑树下,坐在地上,一张脸顷刻间变得煞白,跟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耽不起,倒在地上,意识丧失,陷入轻度昏迷。

下村的老赵挑着一担谷子正好路过,一见之下,忙里忙慌撂下挑子,奔过去,蹲下身扶起裴碧珍的头,右手大拇指一下掐在她的人中上。过得片刻,裴碧珍悠悠醒转,有气无力地说,我是发痧了!肯定噻!老赵说,该歇就歇一下,这种天气开不得玩笑。我叫我屋里的来给你揪下痧。他站起身便要喊叫,裴碧珍说,多谢啦,我自己能行。老赵问,真能行?裴碧珍“嗯”一声,吐了点唾沫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食指和中指弯曲成钩,指钩夹在脖子皮肤上揪痧。老赵起身说:“那行!回去歇歇,这会儿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他说完走回去,挑上担子离去。

裴碧珍用手指在脖子上反复夹揪,脖子上渐渐出现几道乌黑的瘀血。她感到轻松了一些,慢慢站起身,看看田里的谷子,叹口气,决定先回家去。

裴碧珍回到家,想着帮忙煮饭,放下镰刀径直走进灶屋。丁二娃正坐在灶前烧火,抬眼看见母亲脖子上的血痕,手中火钳一丢,起身拉住母亲的手,关切地问:“妈,你咋啦?”裴碧珍说,失惊打怪做啥?我就是轻微发痧。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丁二娃懂得事情的严重性,村里不止一次发生过有人栽在稻田里再也没能站起来而被埋进坟墓的事。

丁二娃心中打突,用命令的口气让母亲去床上躺下,他做好饭再叫母亲。裴碧珍一来确实乏力,二来儿子的好意不好辜负,便到床上去躺下休息。

丁二娃一边烧火煮饭,一边思考着一个问题。小小年纪的他,在灶前逼仄的空间里,用短短煮熟一顿饭的功夫,暗暗做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煮好饭,叫母亲起来。母子二人吃好饭后,他说,妈,你歇下,我一个人去田里割谷子。

裴碧珍一面拾掇碗筷一面说,瓜娃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再说,我还要把稻子背回来脱粒啊!

绝大多数人家都是直接在田里摆起半桶脱粒,然后挑回谷子去晒。丁二娃家不行,裴碧珍挑不动谷子,只能用背夹背回稻子,在院坝里脱粒。为防止谷粒在颠簸中脱落,她会用口袋罩住谷穗,扎紧口袋。

接连九天,母子二人早出晚归,上半天合力割谷,下半天裴碧珍慢慢背,丁二娃慢慢割。眼见别人家收割谷子已经接近尾声,他家还剩下河边那块田没动。

天刚擦亮,丁二娃跟母亲来到河边田里,忙完一上午,回家吃完中饭,天气突然起了变化,看似要下雨,却又下不下来,一片闷热。母子二人心焦不已,忍着闷热赶到田里,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半下午,裴碧珍背送完割下的稻子,再度和儿子联手割谷的时候,陈锋、陈锋妈、陈锋婆婆自带镰刀,陈锋爸背着背夹来了。过不多久,小井也拿着镰刀赶来。

在陈锋一家人才来到丁二娃家田里的时候,小井就留意到了,她对冯芳说,妈,我也去帮下二娃家的忙。你能干啥?冯芳说,你带弟弟,我去。小井的弟弟还太小,没法子送去晒场交给魏老先生带。

“这几年哪一年我没下田割谷子?只是今年咱们家没种田嘛。”

“那你应该晓得,谷子叶割得手上腿上都是口子,那滋味好受啊?”

“反正今天我不想带弟弟!”

“宝器!”

小井拗赢母亲,自带着镰刀出门,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丁二娃家田里。小井当真能干,割谷子的熟练程度不逊陈锋妈、陈锋婆。比起二娃,陈锋更加不利索。他干脆放下镰刀,去抱割下来的稻子,集中成大堆。裴碧珍和陈锋爸便在大堆旁将稻子捆上背夹,罩上口袋往回背。

黄昏时分,田里的谷子收割完毕,众人在河边洗净手脚后回家。裴碧珍背着最后一背夹稻子走在路上,心里又犯起愁来:晚饭咋办?本来事先也没料到,没有半点准备,总不能拿稀饭面条招呼一顿吧?煮锅干饭,炒上大盘辣椒,冬瓜切片煮汤,把那两块腊豆腐切了,剩下那点花生也炒了……家里没有酒,好在陈锋爸不怎么喝酒,家中还有小半缸呷酒,用开水泡上一罐应该能对付。裴碧珍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寒碜是寒碜了些,但家里只弄得出这么点吃食摆上桌。

眼见到了丁二娃家门口,陈锋一家径直走了。裴碧珍百留千留留不住,只好作罢,转头留小井,丫头早溜得没了踪影。

转天,裴碧珍抽空去地里挖了一小背篓花生,丁二娃帮着摘下来,背到河边淘洗干净后,背回家煮出两锅。裴碧珍用一只锡盆、一只海碗分装煮熟的花生,支使丁二娃给陈锋家、小井家送去,只留下一碗母子二人自吃。

谷子晒干后,裴碧珍从陈锋家借来风车,车好后入了仓,等公社粮站雇拖拉机下乡,到时候用口袋装上谷子过称,按数交上公粮,多出来的,一部分作价粜给粮站,为二娃拼凑学费,一部分留下当今年的主要口粮。

每年等不到粜谷子,秋季学期就开学了。因此,丁二娃的学费总是无法准时缴纳,须等家中粜掉谷子,再卖些花生绿豆之类的农副产品才能凑足学费,往往时间已经过去个把月了。

不论如何艰难,裴碧珍笃定,供儿子上学是头等大事。那年头,村里家家户户都把孩子上学放在第一位,尤其是那些成绩好的孩子的家庭,说成对此寄予厚望也不为过。家长们明白,孩子要想跳出农门,只能凭借读书。上村一户人家的儿子考上中专,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分配到了一个什么局;下村一户人家的闺女考上中师,毕业后分配在邻县一所中学当教师。这两户人家培养出“端铁饭碗,吃国家粮”的后代,是典型,是楷模,整个燕庄遐迩皆知,家喻户晓,也就成了榜样,成了参照,乃至成了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然而,过几年,形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燕庄人不可能预知到这一点。

八月三十日大早,裴碧珍翻出洗好的衣裤,放在丁二娃床头,催促儿子赶紧起床。早饭还没煮熟,就听见陈锋在公路上大声叫丁二娃。今天是到学校报名的第一天,明天再报一天名,后天九月一日学校正式开学上课。

裴碧珍从灶屋里出来,站在院坝里,撩起围腰擦手,“锋儿,恁早啊,我们还没吃早饭呢!”陈锋说:“那我回家等他!”说着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停下来,“婶儿,记得让二娃叫我啊!”

裴碧珍回屋,走进儿子睡屋,见他还赖在床上,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搞啥子名堂?”

“妈,我不去报名了!” 丁二娃翻身朝里。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裴碧珍一时愣住,又似乎没听清,板着面孔问:“你说啥?”

“妈,”丁二娃坐起身,一面揩眼屎,一面说:“我不去报名了!”

丁二娃先前说不去报名了,裴碧珍当然听得清清楚楚,只是震惊之余犹不敢信,也不愿信,再次听到儿子重复说不去报名了,不再是震惊,转而是愤怒,这愤怒不可按捺,不可遏制,她抓起被子一掀,“放你娘的臭屁!”

丁二娃一边穿裤子一边说:“妈,我真的不去报名了!”他说得慢条斯理,似乎“不去报名”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裴碧珍早早为儿子找出干净衣裤,忙着去煮早饭,正是为着儿子吃完早饭,穿上干净衣裤,好到学校去报名,不期他竟然说不去了,实在令她猝不及防。她呆了一呆,说:“今天不是去读书,是去报名。”

“我还穿昨天的脏衣服啊。”丁二娃提着裤子下床,趿拉着布鞋,走到外屋,在背篓里翻找脏衣裤,一边翻找一边说,“我既然不去报名了,也就不用去读书了!”

裴碧珍忙跟出来,抢走小背篓,“幺儿,你这是撞了哪门子邪?”她提着小背篓走进儿子的睡屋,抱着干净衣服走出来,放下背篓,把干净衣服披在儿子身上,“穿好衣服,咱们赶快吃早饭,陈锋还在等你。”

丁二娃穿上衣服:“我去找下他。”言毕走出门去。

丁二娃回来时,裴碧珍已经舀好饭搁在桌上。丁二娃一言不发,坐到桌边,端起饭碗,“弗弗”地吹一阵,就着泡萝卜咸菜吃稀饭,唏溜唏溜,唏溜唏溜。

“宕县人喝稀饭,飞机上听得见!”当年,这句话在宕县境内的农村广为流传,极幽默,极诙谐,采用了极其夸张的手法来描绘当年农村的生活境况,极其贴近燕庄丁二娃家的真实生活。

不及吃罢饭,陈锋婆婆登门了。她站在院坝里大声问,二娃,你为啥不去报名?

裴碧珍搁下饭碗,走到院坝里,大声说,他敢!又急忙折回屋,提起一张小凳出去,凳子放在陈锋婆婆面前问,咋回事?

“你家娃不去报名,你还不知道咋回事?早两天干啥去了?”陈锋婆婆有些生气,但还是在小凳上坐下来。

裴碧珍叫道:“二娃,你出来!”

丁二娃充耳不闻,兀自坐在屋里吃早饭。

“别叫他!”陈锋婆婆语气缓和下来,压低声问,“学费还差多少?”

裴碧珍踌躇不语。

陈锋婆婆更加起压低声音,还用右掌罩住嘴,“娃儿大了,晓得要面子啦!”

裴碧珍顿时心中雪亮,低声说:“又要欠你大情了!”

“吃好饭过来拿嘛!”陈锋婆婆说完,起身回去。

裴碧珍走进屋,盯着正在吃饭的儿子,“吃好饭,把碗搁着,收拾好暑假作业,听没听见?”

丁二娃一大口喝完碗里的稀饭,“妈,你别去了,我说啥也不去报名了。”

裴碧珍先是一愣,跟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问:“你到底咋了嘛?”

“没咋,我就是不想读书了。”

裴碧珍一下坐在矮凳上,蔫儿蔫儿的,仿佛一颗烈日曝晒下的瓜秧。她坐着呆了一阵,突然严厉地吼道:“你去院坝里跪着!”

丁二娃走出屋,走到院坝里跪了下去。

裴碧珍看着碗里的半碗稀饭,端起碗来,准备吃一口,两颗泪珠掉落在碗里。她放下碗,又发了一阵呆,然后起身收拾碗筷。她洗完锅碗,端着针线笸箩,坐在门槛上,笸箩搁在双腿上,左手拇指戴起顶针,纳起鞋底来。

时间一秒一分一刻半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太阳照射着大地,暑气仍然发挥着残余的威力,公路边桉树上的“叽啦子”在用鸣叫向这个夏天作隆重的告别。临近中午,铺过水泥的院坝开始发烫,丁二娃穿着一条薄裤,坚持不住,曲起一条腿,单腿跪地,时不时换腿。裴碧珍一门心思纳鞋底,似乎浑然忘记了跪在院坝里的儿子。

又过去一阵,丁二娃后背上冒出汗水,大珠汇小珠,沿着背脊往下淌。他感到口干舌燥,捱不住渴,起身冲进灶房,抓起瓢,在水缸里搲起半瓢水,“咕咚咕咚”灌下肚,丢下水瓢,冲到院坝里,双腿一曲,又即跪下。

裴碧珍看了看儿子,放下针线笸箩,走进灶屋。丁二娃听到灶房里传出倒水刷锅的声响。

“二娃……二娃……”陈锋在公路上大声叫嚷。他的声音由远至近,片刻间响在丁二娃身后。

丁二娃跪着不动,只是扭头看去。

裴碧珍急急忙忙从灶屋里出来,看见陈锋正在院坝下的公路上急速奔跑,陈锋爸拿着一根棍子在后面追撵。

陈锋在丁二娃家院坝边停下来,大声问:“二娃,你也在挨揍吗?”他回头看了看,旋即迈开大步又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说:“起来一起跑啊!”

裴碧珍快步走到公路上,拦住陈锋爸,拽住他手中的棍子,“打不得,打不得!”

陈锋爸停在当地喘气,喘几口后大声说:“老子看你还能跑到天上去不成?”

裴碧珍从陈锋爸口中得知,陈锋见丁二娃不去报名,他也赖着不肯去。

陈锋停在小井家院坝下的公路上,佝偻着身子说:“天上我肯定跑不上去,但是在这条公路上,老汉儿,你就撵不上我。”

“锋儿,快回来!” 裴碧珍大声喊。

“傻子才回去!” 陈锋索性一屁股坐在公路上歇气。

“老子看你能不着家?”陈锋爸撂下这句话,气鼓鼓地转身回去了。

裴碧珍看看陈锋爸,又看看陈锋,“锋儿,你爸回去咯。”

陈锋慢吞吞走过来,“婶儿,中午我在你家吃饭。”

“好,好!”裴碧珍说:“正好你也帮我劝劝二娃!”

陈锋当先走到丁二娃家院坝里,蹲在丁二娃面前问:“你到底咋想的?”

“我不想读书了!”丁二娃坚定地说。

裴碧珍厉声骂道:“你个挨千刀的,你是要怄死我呀?”

“婶儿,你先去煮饭!” 陈锋轻轻推裴碧珍。

裴碧珍不再做声,沉默着走进屋去。

吃过午饭,丁二娃放下碗,一字不语,乖觉地走到院坝里跪下。

裴碧珍的怒火喷涌而出,三步两步走到墙根下的柴垛边,绰起一根两指宽的竹条,又是三步并成两步,往丁二娃方向走。

陈锋急忙跑到丁二娃身边,一边拉他一边说,“快跑,快跑!”

“我不跑!”丁二娃不起来。

裴碧珍走到儿子身后,“锋儿,你到一边去!”

陈锋悻悻地说:“看来你真的不会去读书了!”松开丁二娃的手,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啪”一声,裴碧珍一竹条抽在丁二娃背脊上,怨愤地问:“你为啥不去报名?”

丁二娃身子一颤,不禁一缩。他牙关一咬,随即挺直背脊,一声不吭。

裴碧珍又一竹条抽在丁二娃背脊上,“啪”的一声响。她仍然愤怒地问:“你为啥不去报名?”

丁二娃的身子佝偻一下,然后再次挺直,仍是一声不吭。

“砍脑壳的,硬是不放个响屁吗?”裴碧珍越发愤怒,吼道:“把衣服脱了,脱光!”

丁二娃依言脱下衬衣,起身走到门槛边的针线笸箩前,叠好衬衣放进笸箩里,跟着脱下前后都破了洞的背心,丢进笸箩,返回到院坝跪下。他干瘦的背脊上,脊梁骨高高凸显,两边的肋骨清晰可见。他的举动无异于推波助澜,不啻于火上浇油。裴碧珍不再说话,手里的竹条一下接一下抽在儿子的背脊上,每一下她都使出了全力。她每抽一下,丁二娃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缩一下。片刻之间,丁二娃的背脊上浮现出一道道血痕,纵横交错。

接连抽了二十多下,裴碧珍的偏头疼发作了。这该死的偏头痛这么多年来一直困扰着她,时而轻缓,时而严重。不管是轻缓还是严重,它总是像一条吸食骨头养分的蛆虫一般,纠缠着她,折磨着她。她停住抽打,右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右边脑袋,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丁二娃回头望着母亲,“妈,你去歇会。你歇好再来打,我跪在这里不动。”

裴碧珍盯着儿子的脊背,双眼中汪满泪水。她丢下竹条,走进屋,躺倒在床上。她拉开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起来。“黄金棍子出好汉”,“黄金棍子出孝子”……狗屁,统统都是狗屁,挨打的是儿子,儿子痛,她也痛。儿子是背上痛,她是心上痛。她在痛哭,但她不知道自己在痛哭。她一边哭,一边想:痛就痛吧,再痛也不能心慈,再痛也不能手软,儿子不能不去上学!儿子必须去上学,还得好好上,他成绩又不差,怎么能不去上学呢?他不去上学,他能干啥?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不行!他那么瘦,是能挑,还是能扛?他应该好好上学,将来考上个中专中师啥的,端铁饭碗,吃国家粮……只要儿子愿意读,能够读,砸锅卖铁算啥?就算困难到去卖血,也要供他……

死小子为啥偏偏要犟?为啥不理解当妈的苦心?家里是穷,赊欠学费会让他丢面子,是啊,孩子大了,知道要面子啦!可是,咱们可以去借啊,借来钱先把学费交上,不久卖掉粮食还上,欠上人情将来加倍偿还……裴碧珍脑中混乱了,同时也坚定了。她掀开被子,不再哭泣,得想办法,她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跪在院坝里的丁二娃强忍背脊上的剧痛,内心同样翻江倒海。

妈,我不去上学了,你在稻田里中暑那一天,我就下定决心了。那时候,我坐在灶前烧火煮饭,我很害怕,我怕你死掉,而且是活生生累死。咱们村就有人死在了稻田里。在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去上学了。妈,我要替你分担劳累,务农就务农吧,咱俩一起还怕养不活咱们母子吗?妈,你看看你,你还不到四十岁,可的你样子看起来比陈锋的婆婆还老。妈,我知道你会认为我年龄还小,干不来农活,一年,两年,顶多三年,我肯定能上手,能成为你的得力帮手,甚至我能承担起主要劳作。到时候能不让你动手的农活就统统交给我吧!妈,还有个问题你应该明白,我现在才上初中,假设今后我真的考上中专或者师范,那就要去外面读书,就算不用交学费,也要生活费,难道还是依靠你抠着一粒一粒的粮食供我念书吗?那怎么行!妈,我这些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我也不愿意说出来。一说出来,你会怎么想?说出来只会增加你的痛苦,这个,我懂!妈,我不去上学了,你要打我就打吧!我是你的儿子,你最亲爱的儿子,你不会打死我,也不可能打死我。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承受这点皮肉之苦算不了啥。我明白你打我的时候你的内心无比痛苦,可是,我也想不出其他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下午,这对母子各自的内心活动可谓辽阔。这是一个短暂的下午,因为问题必须解决,然而母子二人都还没能找到恰当的方法,黄昏便降临了;这也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它是如此煎熬人心。

夕阳西下,夜幕将临未临,长庚星出现在西南方的天空上。公路边的草丛里、茅屋旁边的竹林里,传来蟋蟀“窸窸窣窣”的声响。

经过一下午的寻思,裴碧珍想出一个并不高明的办法。她从墙上取下丈夫的遗像,抱着遗像走到儿子身前,“跟你老汉儿说,他答应你可以不去上学,你就可以不去上学。”说着将遗像递给丁二娃。看来,这个缺知少识的农村妇女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丁二娃捧着父亲的遗像,两颗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尖汇合成一颗,滴落在玻璃相框上,发出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裴碧珍登时心软,从儿子手里拿回遗像,走进屋去,重挂在墙上。也就是在挂好遗像的那一瞬,她的心又变得坚硬起来。她再次走到院坝里,拿起了地上的竹条。

“打死你龟儿算了!”裴碧珍一竹条重重抽在丁二娃的背脊上。

丁二娃“哇”一声哭了出来,声音之大,镇住了裴碧珍。裴碧珍手里高高举起的竹条停滞在空中。丁二娃紧接着嚎啕起来,父亲的遗像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后来,他告诉母亲,他当时大哭并不是因为痛,他甚至意识不到背上在痛。

在农村,孩子挨打,或者说打孩子,本来没甚稀奇,但丁二娃因为不愿意去学校报名,中午已经遭过一顿痛打,这事左邻右舍都已知晓。没料到天黑了,丁二娃又在痛哭,撕心裂肺的,肯定是又在挨打,事情就有点不简单了。于是,陈锋婆婆、陈锋妈、冯芳、小井先后来到丁二娃家院坝里。陈锋没来,他在家里等结果,他希望婆婆、妈妈回去会告诉他丁二娃已经答应去报名的消息,但他很快就不得不接受再也没有丁二娃陪伴着去上学的事实。

“哪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冯芳说。

“快给娃穿上衣服,夜里湿气重,这样光着,不落下病才怪。”陈锋婆婆说着,走去拿起笸箩里的衬衣,走回来,把衬衣裹在丁二娃身上。

陈锋妈没言喘,只是从裴碧珍手里抽走竹条,远远地抛到墙根下。

接下来,她们开始了分头劝说。陈锋婆婆劝裴碧珍消气,不要打娃了,要慢慢讲道理;陈锋妈、冯芳你一言我一句劝丁二娃去上学,给他讲上学的好处。小井站在远处,缄默着,眼中噙着泪花。

丁二娃不再哭,始终保持沉默。

小井走上前说:“你们都别劝了。婶儿,你也不用打了。”

裴碧珍、陈锋婆婆、陈锋妈、冯芳都齐刷刷看向小井。冯芳看着女儿的神情,怔愣了一下,没来及细想,就听小井说:“他说不去上学了就一定不会去了,劝没用,打也没用!”

丁二娃转过头望着小井,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只是没有丝毫声息。

小井同妈妈回到家中,冯芳问小井,你咋知道丁二娃说不去上学了就一定不会去上学了?

小井沉吟良久,说:“我猜的!”

夜里,小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想:自己咋就知道丁二娃说不去上学就一定不会去上学了呢?孩提时期的点点滴滴渐渐浮现在她眼前。

有一回母亲生病,好像是自己八岁那年,她提着撮箕要去河里捞鱼给妈妈吃,丁二娃见了非要跟去帮忙。那一年,河水枯竭,河里形成许许多多,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凼。两人找到个浅凼下水,捞鱼的时候,她的手被螃蟹夹伤,丁二娃说非要捉到那只螃蟹给她出气。他用手挖出一条沟,将凼里的水往下放。由于力气太小,沟挖不深,凼里的水放不干,要捉到螃蟹很难。她说算了,丁二娃不答应,用手捧着水往下扬,累得满头大汗就是不肯放弃,她只好跟着帮忙,两人轮换捧水。后来她累得不行,说自己要走了,丁二娃说,你走我也要捉到那只螃蟹。她提起撮箕爬上岸,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丁二娃,见他果真还在捧水,只好提着撮箕返回去蹲在河堤上等候。等到凼里的水连脚背也淹不到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丁二娃累得“哼哧哼哧”。他叫她下河,她说自己不敢下了,怕螃蟹。丁二娃便自个在凼里寻。没想到这个凼里一条鱼也没见着,只有五六只螃蟹。丁二娃先捉住小螃蟹丢在撮箕里。抓完小螃蟹,剩下两只个头有点大,他也有些憷,但他还是去抓,手指被夹了好几下,他“嗷嗷”怪叫着硬是将螃蟹捉上了岸,丢在撮箕里。丁二娃说,也不晓得是那只螃蟹夹过你。他捡起河堤上一根细枯枝,说你就用这个打它们几下吧,大的多打两下。她看丁二娃满脸糊着泥巴,像只花猫,乐不可支,“格格格”大笑,笑完小心翼翼地用枯枝打螃蟹。每只螃蟹都打过之后,丁二娃端起撮箕,将螃蟹一股脑倒进了河里。螃蟹在河道里横冲直撞,寻找水凼。

小井躺在床上想到这桩往事,不禁哑然失笑。好笑归好笑,心里却又生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丝丝缕缕,这感觉如同有一片漂亮的公鸡尾羽在轻扫耳廓。

小井又想起一件记得更清楚些的往事。她十岁,也就是丁二娃八岁那年,她跟妈妈在田里栽秧,当然她主要是在学习。丁二娃家有块田跟她家那块田相毗邻。裴碧珍在田里栽秧,丁二娃还学不会栽秧,从田埂上用撮箕一小撮一小撮地端秧苗,踉踉跄跄地送到田里母亲身旁。她恰好正在挨着田埂的地方栽秧,一条蚂蟥叮在了她腿上,吓得她“哇哇”大哭,连声喊妈。也恰好丁二娃正在田埂上往撮箕里装秧苗,他“扑通”跳下来,“啪”的一掌拍在她腿上,蚂蟥应声而落,他闪电般扔出去,也不知道扔进了谁家田里。他爬上田埂,继续送秧苗。很快她就听到丁二娃“哇哇”大哭。她站直身子看时,就见丁二娃僵立在他家田里,同时听到他大叫“蚂蟥,蚂蟥”,他母亲赶忙过来把他腿上的蚂蟥拍落。

这些记得很清楚和记得不太清楚的往事,在小井脑海里如放映般闪回。还有幼年时期那些同丁二娃一起摘野花、寻折耳根的趣事,那些一同光着屁股在河堤上奔跑追逐的糗事。这些幼年往事虽然只剩下了模糊的痕迹,这时候却在她脑海里如同星光般闪闪烁烁。

小井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回想着这些往事,她读书不行,形容不出来这种回味的感受。

那些孩提往事是雪泥鸿爪,进而成了“吉光片羽”。这种回味的过程就像在品尝一道道美味佳肴,就像在轻轻吟诵一首首或短或长的情诗。

小井满脸的含英咀华,心说:我就是知道他说不去上学了就一定不会去上学了,从他小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他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她突然自言自语说:“这样的人,才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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