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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灵叶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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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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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之碑》连载

第二章 裂缝的加深与无效的干预

“心灵解压实验室”那次短暂而割裂的聚集,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迅速被清河一中固有的高压节奏所吞没。但林默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四个孩子,尤其是李浩然最后那句关于沙包的询问和张小雅画布上那个微小的“SOS”,像黑暗中微弱却执拗的星火,催促着她必须向更深处探寻。

她不能再仅仅停留在学校这个层面观察症状。她需要理解这些症状生长的土壤——他们的家庭系统。家庭是人格形成的摇篮,也是最早也是最核心的压力源和创伤发源地。每一个“问题孩子”背后,往往都有一个“问题家庭”在运作,即使那个家庭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

获得家访的许可并非易事。她需要极其谨慎地与四位学生的班主任沟通,并以“学业状态波动需与家长沟通合力”、“例行心理健康普查回访”等相对中性的名义进行,避免引发家长们的防御和抵触。

她选择的第一站,是陈炜的家。这个完美表象下的濒临崩溃者,他的压力源头似乎最为清晰——学业期望。

陈炜家位于一个高档封闭式社区。开门的是陈炜的母亲,一位打扮精致、举止优雅的中年女性。家里一尘不染,装修是昂贵的冷淡风,一切都井然有序,缺乏生活气息,更像一个样板间。

“林老师,快请进。小炜在房间学习,我去叫他。”陈母笑容得体,但眼神锐利,快速打量了一下林默。

“不用打扰他,我就是来和您聊聊陈炜最近在学校的情况。”林默连忙说。

“学校的情况?小炜怎么了?他每次考试不都是第一吗?”陈母的语气瞬间带上一丝警惕,笑容也淡了些。在她看来,老师家访几乎等同于孩子出了问题,而这对她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林默在冰冷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斟酌着用词:“陈炜非常优秀,这毋庸置疑。我只是注意到他近期似乎压力比较大,看起来有些疲惫,想了解一下他在家的状态,看看学校和家庭如何能更好地配合,帮他保持最佳状态。”

听到“保持最佳状态”,陈母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给林默倒了杯水,动作一丝不苟。

“压力是肯定的,优秀的孩子必然承担更多。但我们家一直给他创造最好的条件,他也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陈母的语气带着自豪,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和他爸爸对他的期望一直很明确:清北保底,常青藤冲刺。小炜自己也很有志气,他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林默注意到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那不是电视墙,而是一面巨大的、精心设计的“荣誉墙”。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陈炜从小学到高中获得的所有奖状、证书、奖杯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整齐得令人窒息。每一张奖状都被仔细地裱在统一的玻璃相框里。最高处,是几个全国性竞赛一等奖的奖状,像皇冠上的明珠。

这面墙,与其说是荣誉的展示,不如说是一座完美的祭坛。祭品,是陈炜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你看,”陈母指着那面墙,语气近乎虔诚,“这都是他努力的证明。我们告诉他,人生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尤其是他们这种重点中学,竞争多激烈啊!一刻都不能放松。他爸爸常说,现在苦一点,以后就比别人领先一大截。”

林默试图将话题引向情绪和休息:“确实非常优秀。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也需要适当的放松和情感支持,比如他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或者遇到挫折时,会怎么排解……”

陈母轻轻打断了林默的话,笑容依旧得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兴趣爱好?学习就是他最大的兴趣。排解?跟我和他爸爸聊聊学习规划,就是最好的排解。林老师,我知道你们现在提倡减负,提倡心理健康,但现实是残酷的呀!高考看的是分数,社会看的是成就。我们现在严格要求他,才是真正对他的未来负责。他状态很好,没问题,谢谢老师关心。”

她的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彻底关闭了所有探讨情绪和压力的通道。在这个家里,“感觉”是不存在的,只有“成就”是唯一的价值标准。陈炜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孩子,而是一件必须持续保持高光输出的“优秀作品”。

林默离开时,陈炜正好从房间出来倒水。他看到林默,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那副完美的平静面具,点了点头:“林老师好。”

“陈炜同学好。”林默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波澜,但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却毫无生气的死水。他活在这座名为“完美”的冰冷宫殿里,既是展品,也是唯一的囚徒。

与陈炜家的冰冷有序形成惨烈对比的,是张小雅的家。

那是一片老旧待拆迁的居民区,楼道里堆满杂物,弥漫着潮湿和油烟混合的气味。林默敲了很久的门,才听到里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链条锁的声响。

门开了一条缝,张小雅母亲苍白而憔悴的脸露了出来。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眼神怯懦,带着长期紧张生活留下的痕迹。看到是老师,她慌忙打开门,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着手:“老、老师……您怎么来了?是小雅……她出什么事了吗?”她的声音微弱,带着惊恐,仿佛随时准备接受坏消息的审判。

“没有没有,您别担心,张小雅同学很好,我只是做一次例行家访。”林默赶紧安抚,心里却是一沉。这个母亲的状态,本身就在诉说着这个家庭的苦难。

家里狭小、昏暗、杂乱,家具陈旧,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丝酒味。客厅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空酒瓶。张小雅像受惊的小鹿,从自己房间的门缝里看到是林默,立刻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张母显得非常窘迫,努力想收拾一下,却不知从何下手。“她爸爸……上夜班,还没回来。”她眼神闪烁地解释道,但林默看到了她手臂上一处隐约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淤痕。

谈话进行得艰难无比。每当林默试图询问张小雅在家的情况、她的情绪、或者家庭氛围时,张母就像受惊的蚌壳一样紧紧闭合,只会反复说:“小雅很乖……没事……都挺好的……谢谢老师关心。”

直到林默委婉地提到张小雅在学校非常安静,似乎有很多心事时,张母的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她慌忙擦掉,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一样,哽咽着说:“老师……求您……在学校多看着她点……她……她不容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重而蹒跚的脚步声,以及粗鲁的敲门(更像是砸门)声。张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听到了恶魔的召唤。

门开了,一个浑身酒气、身材高大的男人踉跄着进来,是张小雅的父亲。他眼神浑浊,扫了林默一眼,粗声粗气地问:“谁啊?”

“是……是小雅的老师……”张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师?来干嘛?那死丫头又给老子惹事了?”男人不耐烦地吼道,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林默强忍着不适,说明来意。男人嗤笑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鞋子也没脱:“心理健康?放屁!就是吃的太饱了闲的!老子一天天累死累活,供她吃供她穿,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一天到晚哭丧个脸,跟个哑巴似的!看着就来气!”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张母在一旁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里屋的门紧闭着,听不到一丝声息,但林默能想象到,张小雅此刻正蜷缩在门后,用手死死捂着嘴巴,恐惧得浑身冰冷。

这个家,就是一个没有硝烟却充满暴力和恐惧的战场。张小雅的沉默、她的恐惧、她的自我否定、她那阴暗痛苦的画作,在这里找到了全部的根源。她不是孤僻,她是在生存。她用绝对的安静和隐形,来试图躲避父亲的怒火和母亲的无力带来的二次伤害。她的“SOS”,是从这片绝望的泥沼中最深处发出的。

林默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带着沉重的心情,林默来到了李浩然家所在的小区。这是一个中产知识分子聚集的小区,安静,整洁。

开门的是李浩然的母亲,一位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但眉宇间带着深刻疲惫和冷漠的知识女性。家里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同样一尘不染,但和陈炜家的“冷”不同,这是一种毫无人气的、空洞的冷。

“李浩然又干什么了?”这是李母的第一句话,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只有直截了当的、预设了罪名的质问。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厌倦和失望。

林默解释是例行沟通。李母淡淡地“哦”了一声,让林默进来,自己则继续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丝毫没有放下手中事务的意思。

“他的情况,我没什么好说的。成绩差,品行劣,不服管教,顶撞父母和老师。我和他父亲能做的都做了,批评教育,惩罚,甚至找过家教,但他油盐不进。我们也很忙,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不可能永远围着他一个失败品转。”李母的话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分析口吻,仿佛在评价一个不合格的项目,而不是她的儿子。

“失败品”三个字,让林默的心猛地一缩。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吧?有没有什么时候,您觉得他是让您感到骄傲或者开心的?”林默试图寻找一点温暖的裂痕。

李母停下手上的动作,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骄傲?开心?林老师,您太理想化了。他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固执,叛逆,永远跟我们唱反调。他父亲对他要求严格,也是希望他成才,但他呢?除了反抗还会什么?这个家对他来说就像旅馆,我们对他来说,大概也只是提款机和仇人吧。”

这时,书房门开了,李浩然的父亲走了出来。他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但眼神和李母一样,冷冰冰的。

“怎么了?”他问,目光扫过林默,带着审视。

“李浩然的老师。”李母简短地回答。

李父点了点头,看向林默,语气平淡却更具压迫感:“老师,如果是他犯了错,按校规处理即可,我们没有意见。如果是想来沟通他的‘心理问题’,我认为没有必要。他的问题很简单,就是懒惰、自私、缺乏自律和感恩之心。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他‘心理脆弱’就对他手下留情,他现在不适应,以后会更痛苦。我们的严格,才是对他真正的爱,虽然他现在不懂。”

“真正的爱”?林默在这对高知父母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感温度。有的只是冰冷的评判、苛刻的要求和彻底的否定。他们用“理性”和“为你好”的逻辑,构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毫无情感回应的牢笼。李浩然的愤怒、他的破坏性、他对所有权威的挑衅,在这里找到了完美的注脚。他所有的咆哮和反抗,或许只是想砸开这冰冷的墙壁,听到一点回音,证明自己是被“看见”的、是存在的。然而,他得到的,永远是更冷的冰和更硬的墙。

这个家,是一个精致的冰窖,冻结了所有真实的情感。李浩然用怒火燃烧自己,也许只是为了抵御那彻骨的寒冷。

最后一家,是刘悦的家。位于一个温馨的普通小区。

开门的是刘悦的母亲,一位看起来非常温柔贤惠的中年女性,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热情地招呼林默:“是林老师吧?快请进快请进!悦悦常说起您,说您特别亲切!我正在给她做她最爱吃的核桃酥呢!”

家里布置得温馨舒适,干净整洁,充满了生活气息。墙上挂着家庭合照,照片上刘悦被父母拥在中间,笑得无比甜美幸福。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那么“正常”,甚至是林默今天家访中唯一感到“温暖”的地方。

刘悦父亲也闻声出来,是一位笑容和蔼的中年男人,忙着给林默倒茶拿水果。刘悦则乖巧地坐在一旁,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甜甜的笑容,但林默注意到,她的坐姿有些僵硬,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们悦悦在学校没给您添麻烦吧?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什么都自己扛着,怕给我们添麻烦。”刘母笑着,语气充满了爱怜,却也让林默隐隐感到一丝异样。

“她最近老是说胃不舒服,带她看了好多医生也查不出什么,可能就是学习太累了。唉,我们也心疼,跟她说别那么大压力,考什么样都没关系,健康最重要。”刘父接过话头,语气同样充满了关爱。

听起来是无比开明、充满支持的父母。但林默的心理学雷达却微微作响。这种“过度”的关心和“无条件”的支持背后,有时隐藏着更复杂的动力。

果然,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向了未来。

“……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她考多好,只要她开心就行。不过女孩子嘛,将来有个稳定的工作,比如老师或者公务员,安安稳稳的,我们就放心了。”

“是啊,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所有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了。她以后过得好,我们付出的一切就都值了。”

“悦悦,你看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你可要争气啊,不过也别太有压力,啊?”

刘父母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始终温和,充满爱意。但林默却看到,刘悦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放在膝盖上的手越握越紧。她仿佛被包裹在一张由“爱”和“为你好”编织而成的、柔软的网里,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

每一次“没关系”的背后,都紧跟着“但是”。

每一次“健康最重要”的声明后,都伴随着“所有的希望就在你身上”的重压。

这是一种典型的“情感绑架”和“内在冲突”的制造模式。父母用爱和付出作为筹码,无形中给孩子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孩子无法表达负面情绪,因为那意味着对父母“付出”的否定;无法拒绝父母的要求(哪怕父母声称没有要求),因为那意味着“不孝”和“不懂事”。她必须快乐,必须成功,必须感恩,必须完美地回报这份“爱”。否则,巨大的内疚感会将她吞噬。

刘悦那无法言说的压力、那查无实据的胃疼、那必须时刻维持的完美笑容,在这里找到了根源。她的家,是一个铺着天鹅绒的囚笼。她无法愤怒,无法叛逆,甚至无法悲伤,因为周围充满了“爱”。她只能将所有的压力转向自身,通过身体的不适来表达那无法被言说的痛苦。

林默离开时,刘母还硬塞给她一袋刚烤好的核桃酥。“给我们悦悦的老师,应该的!以后在学校,麻烦您多费心了!”

那袋温热的核桃酥拿在手里,林默却觉得沉重无比。

夜幕彻底降临。林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公寓。她一口东西都吃不下,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四个家庭的画面:

陈家冰冷的荣誉墙,

张家弥漫的恐惧与酒气,

李家精致的冰窖,

刘家柔软的枷锁。

四个截然不同的家庭,却用不同的方式,共同造就了四个深陷痛苦的孩子。

陈炜被“成就价值”所物化。

张小雅被“生存恐惧”所压垮。

李浩然被“情感忽视”所激怒。

刘悦被“爱的枷锁”所窒息。

她明白了,为什么孩子们的努力如此艰难。他们不仅仅是在对抗自身的情绪和压力,更是在对抗整个家庭系统的强大动力。系统试图维持自身的平衡(哪怕是病态的平衡),任何改变都会引发系统的抗拒。陈炜如果不再完美,如何维系父母的价值感?张小雅如果不再沉默,如何避免触发父亲的暴力?李浩然如果不再愤怒,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刘悦如果不再讨好,如何面对内心的巨大内疚?

家庭,成了他们心理问题最顽固的维持因素。

林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无力。学校里的干预,相比家庭这庞然大物,显得如此渺小。她能做什么?她不可能去改变那些根深蒂固的父母。

她坐到电脑前,打开文档,却久久无法落笔撰写家访报告。那些表面的、中性的官方措辞,根本无法描述她所看到的真相。

最终,她只是沉重地敲下了一行字:

“生态系统干预的必要性与局限性。”

她抬起头,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是否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份无声的呐喊?

她拿起那袋刘悦母亲给的核桃酥,轻轻咬了一口。很甜,很酥,却莫名地带着一丝苦涩的回味。

家访带来的沉重感,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着林默。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困住这四个孩子的系统之网,却也感到了更深的无力。直接改变家庭近乎不可能,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在学校这个有限的时空里,努力为他们创造一个暂时的“矫正性情感体验”环境。

“心灵解压实验室”成了她唯一的抓手。尽管第一次活动近乎失败,但她仍坚持每周举办。参加者依然不稳定,且各自为政。

陈炜又来过一次,但完全是“完成任务”的姿态。他带著英文原版书过来,在轻柔的音乐和他人摆弄沙盘的环境中看了整整一小时,然后礼貌告辞,再无下文。他对团体活动的轻视和对“无用功”的排斥显而易见。

张小雅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本速写本被孤零零地留在画架上,再也没有被動过。

李浩然却成了最“忠实”的参与者。他每次都来,每次都直奔沙包,沉默地、发泄般地击打很长时间,直到大汗淋漓、筋疲力尽。然后他会瘫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听着音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偶尔会拿起一个减压球无意识地捏着。他依旧不与人交流,但对林默偶尔递过来的水或毛巾,不再拒绝。这是一种原始的、基于身体消耗的宣泄,对他而言,或许比任何语言都更有效。

刘悦每次都来,每次都努力扮演“积极参与者”的角色,热情地尝试每一个活动,并对每个人报以微笑。但她那种“努力”的感觉太过明显,反而让气氛更加不自然。她像是在扮演一个“正在接受心理帮助并感觉良好”的模范生。

林默尝试过引导一些简单的团体互动游戏,但均告失败。陈炜觉得幼稚,李浩然嗤之以鼻,刘悦的配合显得假,而张小雅的缺席则让整个团体始终感觉残缺。

然而,命运的丝线,却在校外一次偶然的、不受控制的碰撞中,将其中两人粗暴地缠绕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李浩然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游荡,与几个校外认识的朋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狐朋狗友”)在台球厅混迹了半天后,因为一点口角不欢而散。他心情极度恶劣,揣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邪火,钻进了一条离家不远的、堆满垃圾桶的阴暗小巷,想找个地方抽根烟。

就在巷子深处,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纤细瘦弱的身影——张小雅。

她正蹲在一个肮脏的绿色垃圾桶旁,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泣。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画纸碎片,还有一个被踩得脏兮兮的、小小的颜料盒。

李浩然愣住了,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嘴里的烟都忘了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张小雅,如此直接地、毫无遮掩地沉浸在悲伤里,还是在这样一个不堪的环境里。在学校,她总是像一抹沉默的影子,一个模糊的背景板。

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李浩然。不是平时那种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烦躁,也不是男生对女生的那种好奇,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感?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看得出来,她此刻的痛苦,是真实的,沉重的,和他内心那团毁灭性的怒火一样,都是被逼到绝境的产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笨拙地,想要做点什么。他掐灭了没点的烟,犹豫了一下,然后粗声粗气地开口:“喂!你……没事吧?”

他的本意或许是关心,但那粗嘎的、带着惯常不耐烦语调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无异于一声炸雷。

张小雅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泪痕纵横交错,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她认出了李浩然,这个学校里著名的“瘟神”,论坛事件中她被指控的“元凶”之一!

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捡起地上的画纸碎片,身体却因为颤抖而不听使唤。

李浩然看着她那副吓破胆的样子,心里那点微弱的、他自己都没搞明白的同情,瞬间被一种熟悉的“被误解”、“被讨厌”的愤怒所取代。为什么每个人都怕他?为什么连示好都会被当成威胁?

他烦躁地皱紧眉头,向前迈了一步,想帮她捡起那些纸片:“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这个动作,在张小雅眼中,成了极具攻击性的逼近!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住脖子般的惊叫,猛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她像是为了保护自己,又像是为了抢夺那些蕴含着她最深层痛苦和秘密的画作,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她抓起地上那个脏污的颜料盒,用力地朝着李浩然扔了过去!

盒子没砸中他,掉在地上,廉价的水彩颜料溅开,像一滩污浊的血。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李浩然。他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还遭到“攻击”!

“操!你他妈有病啊!”他吼了出来,积压了一整天的怒火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猛地俯身,一把抢过了地上那几张最大的、画着最为阴暗扭曲图案的碎片(他根本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恶心),攥在手里,恶声恶气地:“这什么鬼画符?就为这破玩意儿哭爹喊娘的?”

“还给我!!!”张小雅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不再是细若蚊蚋,而是一种撕裂般的、绝望的尖叫。她扑上来,试图抢夺,眼泪疯狂涌出。

她的激烈反应反而让李浩然更加认定这“破玩意儿”对她很重要,一种扭曲的、想要惩罚她“不识好歹”的念头控制了他。他仗着身高力大,轻易地推开了她(并没用力,但对她而言已是巨大的暴力),当着她的面,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将那些画纸碎片——那上面可能是她唯一的情绪出口,是她无法言说的痛苦具象——撕得粉碎!然后像天女散花一样,扔进了旁边肮脏的垃圾桶!

“还你?还你个屁!哭去吧你!”他吼道,仿佛这样做,就能掩盖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愚蠢的、被拒绝的关心所带来的刺痛感。

张小雅僵住了。她不再哭,不再叫,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堆垃圾桶里的纸屑,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那些画一起被撕碎、被丢弃了。她的眼神变得彻底空洞,一种死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笼罩了她。

李浩然被她这副样子看得心里发毛,那点虚假的胜利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虚和更深的烦躁。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冲出了小巷,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这次偶发的、充满误解和相互伤害的冲突,像一颗毒种,深埋进了两人之间。李浩然那笨拙的、用愤怒表达的“靠近”,被张小雅体验为彻底的“暴力”和“毁灭”。而张小雅那源于极度恐惧的“自卫”,则被李浩然解读为“侮辱”和“攻击”。他们用自己最熟悉的、也是最伤人的方式,进一步撕裂了彼此。

另一条线上,陈炜的崩溃迹象越来越明显。

期中考试临近,压力呈指数级增长。他失眠得更厉害,有时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心悸和手抖。他在“心灵解压实验室”那次的短暂出现后,就彻底封闭了自己。但他发现,自己曾经无往不利的“投入学习”策略,开始失效了。

他的注意力难以集中,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艰涩。以前看一眼就懂的题型,现在需要反复读几遍。那种“必须完美”的焦虑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不断地嗡鸣,消耗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心理能量。

一次数学小测,他因为一个极其低级的计算错误,丢掉了两道大题的全部分数。卷子发下来时,那个鲜红的、刺眼的“92”分(对别人而言仍是高分,对他而言却是耻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

周围有同学小声的惊叹(“哇班长都没考满分?”),也有窃窃私语。在他听来,这些都变成了恶意的嘲讽和证实——看吧,他果然不行了,他之前的完美都是装的。

下课铃响,同学们纷纷离开。刘悦正好经过他的座位,看到了他惨白的脸色和死死盯着卷子的、近乎狰狞的表情。她那“乐于助人”和“体贴关怀”的模式自动启动。

她停下脚步,带着她那标志性的、充满善意的微笑,轻声细语地说:“陈炜,你没事吧?一次没考好没关系的,你依然是我们班最厉害的呀!下次肯定就能考回来了!别太放在心上啦!”

这些话,在平时听起来是安慰,但在此时此刻,在陈炜那被焦虑和完美主义扭曲的感知里,却变成了最尖刻的讽刺和怜悯!她是在炫耀吗?是在可怜他吗?是在暗示他“已经不行了”吗?

他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砰然断裂!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平日里那副冷静完美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失控的痛苦和愤怒。他对着刘悦,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而尖锐的、几乎是恶毒的语气,低吼道:

“闭嘴!你懂什么?少在这里假惺惺!我的事轮不到你来可怜!管好你自己那点破事吧!”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刘悦那层努力维持的、讨好型的外壳!

刘悦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她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充满了震惊、茫然和巨大的受伤。她只是想表达关心,只是想维持和谐,为什么换来的是如此恶毒的攻击?她做错了什么?

巨大的委屈和冲击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着,眼眶迅速泛红。她看着陈炜那陌生的、可怕的脸,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破碎和无法理解,然后猛地转身,捂着嘴跑开了。

陈炜吼完之后,也瞬间愣住了。他看着刘悦逃离的背影,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迅速淹没了刚才那短暂的失控快意。他做了什么?他居然对一個向他表达善意的人,说出了如此丑陋的话?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痛苦。他猛地将那张92分的卷子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不仅失败了,他还失控了,他还伤害了无辜的人。他赖以生存的“完美”和“控制”,正在从内部土崩瓦解。

而对刘悦而言,陈炜这突如其来的、毫无理由的恶意,成了压垮她的又一根稻草。她一路跑进女厕所,躲进隔间,终于忍不住无声地痛哭起来。胃部开始剧烈地痉挛抽痛,比她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为什么?为什么她努力对所有人都好,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论坛上的恶意提名,她可以安慰自己是匿名者的无聊;学习压力大,她可以告诉自己要坚持;身体不舒服,她可以假装没事。但这次,是来自她一直敬佩、甚至暗自羡慕的“完美”班长陈炜的、直接的、面对面的、充满恨意的攻击。

这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她那套“只要我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我好”的处世哲学,遭到了残酷的否定。巨大的委屈、愤怒(她甚至不敢承认那是愤怒)、迷茫和身体上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她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疼痛不已的胃,哭得浑身发抖。

她不知道,她那“老好人”的过度关心和缺乏边界感,有时恰恰会刺伤那些正在经历强烈痛苦、且极度害怕被看穿脆弱的人。她的善意,成了点燃陈炜羞愧和愤怒的导火索。而陈炜的爆发,则彻底摧毁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林默几乎是同时得知了这两起冲突。

她先是在走廊里遇到了失魂落魄、眼睛红肿的刘悦,勉强问出了“胃疼”的借口。接着,又从七班班主任那里听说了李浩然下午又“疑似欺负了隔壁班一个女生(张小雅)”的传闻(目击者只看到李浩然从巷子里冲出,以及后来张小雅苍白着脸、魂不守舍地离开)。最后,她从一个目击了陈炜对刘悦发火全过程的女生那里,听到了那个令人心惊的版本。

她的心不断下沉。

角色间的互动,没有带来任何理解和温暖,反而在猜忌、误解、各自的心理创伤和防御机制的共同作用下,演变成了更深的冲突和伤害。

李浩然和张小雅,两个最边缘、最痛苦的灵魂,本可能产生一丝共鸣,却以最惨烈的方式相互践踏。

陈炜和刘悦,一个完美主义,一个讨好型人格,看似处于光谱两端,却都以伤害对方的方式,暴露了自己最深的脆弱。

整个系统,正在朝着更危险、更失控的方向滑去。信任已然破产,孤立日益加深,仇恨的种子在萌芽。

林默站在“心晴小屋”的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恐慌。

第二次“心灵解压实验室”活动,就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到来了。这一次,还会有人来吗?来了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暴风雨前的低压,已经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

两次角色间的剧烈冲突,像两根尖刺,扎在林默的心上,也让她意识到,零散的、非正式的接触已经不足以应对迅速恶化的局势。她必须启动更正式、更有针对性的心理干预流程,尽管她知道这必将步履维艰。

她的第一步,是尝试推动团体辅导。她以“提升学习专注力与情绪稳定性”(这是一个校方和家长更容易接受的幌子)为名,精心设计了一个为期六次的结构化封闭式小组方案,将陈炜、张小雅、李浩然、刘悦都列为了“重点关注和邀请对象”。她认为,尽管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但正是在一个安全、受控的团体环境中,这些冲突才有可能被呈现、被理解、甚至被化解。团体本身就是一个微观社会,成员间的互动模式恰恰是他们外界关系的折射,是工作的绝佳素材。

她将方案提交给了年级组长和四位学生的班主任。

年级组长粗略扫了一眼,眉头就皱成了“川”字:“林老师,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把这些……嗯……‘特点鲜明’的学生放在一起?陈炜是关键的生源保障,马上要冲竞赛了,时间耽误不起。李浩然就是个炸药包,把他和别人放一起,万一炸了谁负责?张小雅那个状态,能参加团体活动吗?刘悦看起来倒是没问题,但也没必要特意参加吧?我看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个别谈谈心就行了。”

班主任们的反应则更具体,也更体现“班级本位”主义:

(一)班班主任(陈炜的班主任):“林老师,陈炜最近状态是有点波动,但我们觉得主要是学业压力导致的,他自己调整一下,再加把劲就过去了。参加这种小组,会不会反而暗示他‘有问题’,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他的时间真的很宝贵,每一分钟都要用在刀刃上。”

(七)班班主任(李浩然的班主任):“李浩然?让他参加小组?林老师,你别开玩笑了。他不给我惹是生非我就烧高香了。让他去,岂不是把一颗老鼠屎扔进一锅粥?其他学生家长会有意见的!我坚决反对。”

(五)班班主任(张小雅的班主任):“小雅那孩子……唉,她能正常来上学就不错了。这种需要互动的团体活动,对她来说太困难了,逼她参加只怕会适得其反。还是让她安静待着比较好。”

(三)班班主任(刘悦的班主任):“刘悦?她挺好的呀,开朗活泼,团结同学,没什么问题吧?需要占用学习时间参加这个吗?”

集体的、保守的否定。校方的首要考量是稳定、成绩、以及避免承担责任。个体的痛苦,在庞大的系统利益面前,被轻描淡写地忽略了。林默的团体辅导计划,尚未开始,便已夭折。

挫败之下,林默退而求其次,试图加强个体咨询。她分别向四人发出了更正式、更私密的邀请,承诺绝对的保密和安全。

陈炜的回应是直接而礼貌的拒绝。他来到“心晴小屋”门口,却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门对林默说:“林老师,谢谢您。但我真的不需要。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最近学习任务重,我不想分心。”他的语气平静,眼神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毫无波澜。他的自尊和恐惧,让他无法允许自己踏入那个可能意味着“脆弱”和“失败”的房间。

张小雅则用彻底的沉默回避。她甚至不再与林默有任何眼神接触,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她。那次小巷冲突后,她的创伤后应激反应似乎更加严重,任何轻微的靠近都可能引发她的惊跳反应。林默连发出邀请的机会都没有。

李浩然倒是来了。但他往沙发上一瘫,摆出一副“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的架势。林默尝试用沙盘、绘画等非语言方式与他沟通,他要么胡乱摆弄一通,要么就嗤之以鼻。当林默尝试与他探讨他的愤怒、他的家庭、或者那次小巷事件时,他立刻变得极具攻击性,用粗话、讽刺和否定筑起高墙。

“聊什么聊?有什么好聊的?”

“我家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那个哑巴?谁他妈欺负她了?她自己有病!”

……

任何试图触及核心的尝试,都会引发他更强烈的防御。咨询陷入了僵局,变成了一场拉锯战。

只有刘悦,是唯一一个能够进行表面流畅对话的来访者。她准时到来,笑容甜美,坐姿端正,有问必答。

“最近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谢谢老师关心。”

“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压力吗?”

“嗯…就是学习有点累,不过大家都一样啦,我能克服的。”

“和同学关系呢?”

“都很好啊,大家都很友善。”(她巧妙地避开了陈炜的伤害)

“身体呢?胃还会疼吗?”

“偶尔会一点点,但没事的,喝点热水就好了。”

她的回答天衣无缝,积极向上,符合所有“好学生”的标准。但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眼神的偶尔飘忽、以及那完美笑容下的空洞,都在告诉林默,她正在说谎。她在进行一场“表演性咨询”,努力呈现一个“没有问题”、“正在积极变好”的虚假自我,以满足她想象中的“老师(权威)的期望”。林默尝试挑战她的完美面具,温和地问:“有时候,会不会感到委屈,或者很累,却不敢说出来?”

刘悦的笑容瞬间僵硬了,眼眶微微发红,但下一秒,她就用力眨眨眼,用更灿烂的笑容掩盖过去:“不会呀!我觉得能帮助别人,能被大家喜欢,就很开心了!”

她的防御机制(防御机制:否认、反向形成)如此强大,任何挑战都让她更加牢固地缩回“讨好”的壳里。个体咨询对她而言,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作业”和“任务”,而非真正的探索和疗愈。

个体咨询的进展,微乎其微。

无奈之下,林默决定再次寻求家庭的支持。她分别给四位家长打了电话,措辞极其谨慎地反馈了孩子在校的压力状态(并未提及具体冲突和严重程度),并强烈建议家长能更多地关注孩子的情绪需求,减少施加压力,或者考虑寻求校外专业心理资源的帮助。

得到的回应,却让她心寒彻骨。

陈母:“情绪问题?林老师,我看是学习不够投入才会胡思乱想。我们会督促他更抓紧时间的。心理医生?没必要,那都是骗钱的,再说,让别人知道我们家孩子看心理医生,像什么话?”

张母:(接到电话时声音压得极低,充满恐慌)“老师……求您别……别再打电话来了……他爸知道了会……会更生气的……小雅她……她没事的……熬过去就好了……”电话被匆忙挂断。

李母:(语气冰冷)“林老师,我认为您有些小题大做了。李浩然的问题在于品行和自律,不在于心理。我们家的教育方式没有问题。如果学校无法管理他,我们可以考虑给他转学。”

刘母:(笑声温和却带着一丝不解)“悦悦压力大?不会吧林老师,她在家可开心了,天天跟我们说学校有趣的事呢。是不是您搞错了?我们家庭氛围最民主了,从来不给压力的。她胃疼就是小孩子消化不良,没事的!”

家长们,用各自的方式,集体否定了问题的存在。他们或是无法看见(陈母、刘母),或是无力改变(张母),或是拒绝承认(李母)。家庭这个本该提供支持和疗愈的港湾,反而成了维持病态平衡、阻碍改变的最顽固堡垒。

最后,林默试图争取校方更系统的支持。她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分析了当前青少年面临的普遍心理压力,以及早期预防和干预的重要性,并提议在期中考试后,开展一次面向全年级的心理健康讲座,至少提高大家的意识。

报告递交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几天后,分管德育的副校长(一位笑容可掬但立场坚定的领导)找她进行了一次“恳谈”。

“林老师啊,你的报告我看了,写得很好,很专业,很有爱心。”副校长开场永远是先扬后抑,“但是呢,我们要考虑实际情况。现在学校的核心任务是抓教学,抓成绩,迎接期中考试和接下来的市级联考。学生们压力是大,但这份压力也是动力嘛!这个时候搞心理健康讲座,会不会分散学生的注意力?会不会暗示他们‘你们压力太大了,可以放松了’?这个导向是不是不太好?”

他语重心长:“林老师,你的工作很重要,但一定要把握好‘度’。要以不影响正常教学秩序为前提,以鼓励学生奋发向上为主旋律。个别有问题的学生,你多费心私下沟通就好,不要扩大化,不要搞运动式的东西。要相信我们的学生的主流是积极的、健康的!”

一顶“影响教学”、“导向错误”的大帽子,轻轻巧巧地扣了下来。校方的态度很明确:心理工作可以做,但必须是锦上添花,不能是雪中送炭;必须服务于“成绩”这个核心目标,不能本末倒置。

所有通道,似乎都被堵死了。

团体辅导被否决。

个体咨询举步维艰。

家庭支持彻底缺失。

校方系统漠不关心。

林默感觉自己像一个赤手空拳的士兵,面对着一座巨大而坚固的城堡,她能看到城墙里人们的痛苦,能听到他们的呐喊,却找不到任何一道可以攻入的裂缝。她的专业知识、她的热情、她的坚持,在根深蒂固的系统性忽视和功利主义的教育观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独自坐在“心晴小屋”里,窗外是学生们课间喧闹的声音,充满了活力,却也充满了竞争和压力。房间里温馨的布置,此刻看来像是一种讽刺。这里仿佛不是一个提供帮助的地方,而是一个精致的、隔绝痛苦的观察站。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她的存在,究竟是在帮助这些孩子,还是在用一种更文明的方式,旁观他们的痛苦,并为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而徒增焦虑?

她想起了张小雅画上那个小小的“SOS”,想起了李浩然别别扭扭询问沙包时的眼神,想起了陈炜眼中一闪而过的崩溃,想起了刘悦笑容背后的僵硬……

她不能放弃。

即使无力,即使挫败,她也必须站在那里。成为那个唯一的、或许无用的、但始终存在的见证者。见证他们的痛苦,也见证他们的挣扎。

她打开笔记本,不再试图撰写那些宏大的、注定无法实施的方案。她开始记录:

“陈炜:今日观察到手指轻微震颤,回避目光接触增多。”

“张小雅:缺席。据同学反映,美术课材料未动。”

“李浩然:午休时独自在操场角落踢墙约二十分钟。”

“刘悦:笑容僵硬,多次按压胃部,否认不适。”

她记录下这些细微的、正在恶化的征兆。这像是一份无声的档案,记录着一场正在缓慢发生的灾难。

她不知道这些记录有什么用,但她必须这么做。

因为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期中考试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空气中的压力值,即将爆表。

期中考试像一片巨大的、低压的乌云,笼罩了整个清河一中。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焦虑和睡眠不足的气息。走廊里随处可见抱着书本喃喃自语的学生,黑眼圈成了标准配置。老师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每一分钟都被赋予了“冲刺”的意义。

在这片集体性的焦灼氛围中,陈炜、张小雅、李浩然、刘悦四人,正各自滑向崩溃的临界点。林默的无力感并未消散,但她像一名守在堤坝上的哨兵,尽管知道堤坝已千疮百孔,仍死死盯着那些不断扩大的裂缝。

陈炜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他失眠加剧,有时整夜无法合眼,眼睁睁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可能出现的考试失误画面,心跳如鼓。白天则精神恍惚,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那面家里的“荣誉墙”,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父母虽然不再直言施压,但那种无声的、充满期待的注视,比任何言语更让他窒息。

他尝试用更极端的方式逼迫自己。他喝下浓得像沥青的咖啡,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甚至尝试在网上寻找据说能提升注意力的“聪明药”(最终因恐惧而放弃)。但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大脑像一台过热的CPU,频繁死机。

在一次数学模拟考试中,他面对一道并不陌生的题型,大脑却一片空白。那种熟悉的、行云流水般的解题思路消失得无影无踪。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汗水浸湿了手心,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而无意义的痕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的沙沙书写声像是对他的嘲讽。

他第一次,没有完成试卷。

交卷铃响时,他看着大片空白的答题区域,浑身冰冷,仿佛坠入冰窟。

成绩出来,他跌出了年级前十。

这对其他学生而言仍是优异的成绩,对他而言,不啻于世界末日。

那天下午,他没有回家。他像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最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学校已经锁闭的教学楼下。他抬头望着楼顶天台边缘在暮色中勾勒出的冰冷线条,站了很久很久。一种可怕的、诱人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他的心。

最终,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但他离开的方向,不是家,而是附近的一家药店。他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小瓶安眠药,紧紧攥在手心,像握着一枚决定生死的骰子。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让自己“停下来”的方式。

张小雅的“病假”结束了,但她并未真正“回来”。她变得更加透明,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论坛的恶意、小巷的冲突,尤其是父亲变本加厉的酗酒和言语侮辱(“赔钱货”、“丧门星”),将她最后一丝生机也磨灭了。

她不再画画。那本崭新的速写本被扔在房间角落,蒙上了灰尘。她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眼神空洞,对任何外界刺激都缺乏反应,出现了明显的情感麻木和解离症状。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旁观者,在看一部名为“张小雅”的悲惨默片,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有无边的疲倦和虚无。

母亲偷偷哭泣,却不敢有任何反抗,反而有时会下意识地抱怨:“小雅,你乖一点,不要再惹爸爸生气了……” 这无疑是将张小雅推向更深的深渊——连母亲都无法保护她,甚至潜意识里认为她是痛苦的根源。

一天深夜,父亲又一次醉酒归来,因为一点小事对她咆哮怒吼,甚至举起手……虽然最终没有落下,但那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最后一道催命符。

第二天,张小雅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她用从美术课带回来的、藏匿已久的炭笔,在房间雪白的墙壁上,疯狂地画满了扭曲的、纠缠的、黑暗的线条,中间是一个巨大、破碎、流泪的眼睛,和她在“心晴小屋”画的那幅如出一辙,但更加巨大,更加窒息,充满了整个空间。

然后,她坐在这一片令人癫狂的黑暗涂鸦中央,拿出了一把美工刀片。冰凉的触感贴在手腕的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不是在寻求死亡,她是在寻求一种方式,来释放那无法言说、无法承受的内在痛苦。就在刀片即将压下的那一刻,窗外传来一声猫叫,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刀片掉在了地上。

她没有死,但某种东西,已经在她内部死去了。她删光了自己网络日记里所有曾经写下过的、微弱而破碎的心情,只留下空荡荡的界面。她彻底切断了与外界情感连接的最后可能。

李浩然的处分通知贴了出来:因多次旷课、顶撞老师、打架斗殴,予以记过处分,并通知家长带回家中“反省一周”。

这个处分,尤其是“反省”的决定,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拿着处分通知,看着周围同学投来的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听着老师那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冰冷总结,他笑了,一种极度愤怒和绝望的、扭曲的笑。

他知道,无论他如何辩解,都没有人会相信论坛事件不是他干的。他知道,在父母那里,等待他的绝不会是理解和支持,而是更冰冷的嘲讽和惩罚。“反省”?回哪个家?那是个冰窖!那对男女只会觉得我给他们丢尽了脸!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毁灭性冲动,彻底主宰了他。既然这个世界认定我是恶魔,那我就恶魔给你们看!

放学后,他没有立刻离开。他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独自一人来到了布告栏前。他看着那张印着自己名字的处分通知,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他猛地掏出打火机(他平时抽烟用的),咔嚓一声点燃。

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将他的名字和他的“罪状”吞噬。

他不是在销毁证据,他是在进行一场愤怒的献祭!烧掉这狗屁的通知!烧掉这狗屁的学校!烧掉这狗屁的一切!

火苗蹿起,点燃了旁边的布告栏木板,浓烟开始冒出。

警报器凄厉地响起!

闻讯赶来的保安和老师惊恐地扑灭了火势。火情不大,但性质极其恶劣。

李浩然没有跑。他就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混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解脱般的笑容。他知道,这次彻底完了。但他不在乎了。他用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向这个从未给过他公正的世界,发出了最后的、震耳欲聋的怒吼。

刘悦一直在“撑”。她努力复习,努力维持笑容,努力对每一个人好,仿佛这样就能抵消陈炜带来的伤害,就能证明自己“真的很好”。但她的躯体化症状越来越严重。胃疼从偶尔变为持续,头痛、心悸接踵而至。她经常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

期中考试前夜,她复习到深夜。母亲端来热牛奶和核桃酥,温柔地说:“悦悦,别太累了,身体最重要。考不好也没关系,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又是这句话!“考不好也没关系”!但背后那沉重的期待,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的眼神,像紧箍咒一样勒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

她想去洗手间,却眼前一黑,猛地栽倒在地板上。

“悦悦!”父母惊恐的叫声传来。

她没有被摔伤,但那一刻,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断裂。她没有昏过去,但她不想睁开眼睛。她躺在地板上,泪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爆发性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积累了多年的委屈、压力、恐惧、愤怒(是的,她终于感受到了愤怒)、以及无法满足他人期待的巨大内疚,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御。

她哭得浑身抽搐,胃部痉挛得如同刀绞。

“我好疼……妈妈……我好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像你们说的那么好……”

她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终于说出了那些从未敢说出口的话。

父母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崩溃吓傻了,手忙脚乱地想扶起她,却被她推开。他们第一次看到,他们那个永远阳光、永远听话的女儿,内心原来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

刘悦的“微笑面具”,在这一夜,彻底粉碎。她不再努力维持那个“好女儿”、“好学生”的形象,她瘫倒在自我的废墟里,精疲力尽。她被父母连夜送往医院急诊,检查结果依然是“无明显器质性病变”,医生建议:“去看心理科吧。”

林默几乎是同时得知了这四起近乎同步爆发的危机。

陈炜购买安眠药(有药店工作人员认识他,觉得不对劲,悄悄告诉了相熟的老师)。

张小雅墙上的涂鸦和刀片(母亲终于害怕,哭着打电话给班主任)。

李浩然纵火烧布告栏。

刘悦崩溃送医。

每一桩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最恐惧的事情,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变为现实。

她疯狂地试图联系各方:冲向校长办公室,要求立刻启动危机干预;打电话给家长,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切;试图寻找四个孩子,想要提供即时的支持……

但系统的反应,迟缓而官僚。

校方首先担心的是丑闻和追责,紧急开会研究如何“妥善处理”,尤其是李浩然的纵火事件,倾向于“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家长们:陈父母拒绝相信儿子会自杀,认为只是“压力大,想吓唬人”;张母除了哭泣毫无办法;李父母冷冰冰地表示“依法依规处理,我们不管”;只有刘父母在震惊和慌乱中,开始真正反思,但为时已晚。

林默发现自己再次被无形的高墙弹回。她的警告、她的哀求、她的专业判断,在庞大的系统惯性面前,微弱得像一声叹息。

深夜,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空无一人的学校。“心晴小屋”里一片漆黑。她没有开灯,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窗外,月色冰冷。

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那条她傍晚时分发出的、试图做最后努力的群发短信,内容是邀请他们明天考完试后来“心晴小屋”,“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什么都不用说”。

收件人:陈炜,张小雅,李浩然,刘悦。

没有任何回复。

寂静中,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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