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炜。
如果你认识我,大概会用这些词形容:优秀、自律、沉稳、榜样。清河一中的荣耀,父母教育的成功范例,同龄人仰望的对象。
他们没说错。至少,在一切崩塌之前,这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我的人生像一套精密编程的代码,从出生那刻起就被写入了唯一的终极指令:做到最好。这不是谁恶意的强加,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容置疑的生存法则,像地心引力一样存在于我的世界。
我的童年没有童话书,只有识字卡和算术题。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不是游乐场或动画片,而是母亲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脸,指着墙上那张巨大的、逐年延长的“荣誉地图”,说:“小炜,看,这是你打下的江山。我们要让它越来越辽阔。”
父亲的话更简洁,也更有力:“记住,你的价值,由你取得的成就定义。这个世界只尊重强者。”
他们爱我,我知道。用他们唯一知道的方式。他们的爱,就是为我提供最好的学习资源,就是在我每一次拿第一后眼中闪烁的骄傲,就是在我偶尔失误时(哪怕只是九十八分)那瞬间难以掩饰的失望,以及紧接着的、更严苛的“改进方案”。
爱,是有条件的。这个认知我很小就明白了。条件就是:你必须完美。
于是,完美成了我的铠甲,也成了我的呼吸。
我习惯了在每一次考试前精确计算每一分钟复习时间,习惯了在每一次比赛前模拟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和解决方案,习惯了在每一次与人交谈前预先揣测对方的期待并给出最得体的回应。
我甚至习惯了“喜欢”上那些我其实毫无兴趣的学科和竞赛,因为它们是“有价值”的。价值,是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我的喜好、我的情绪、我的疲惫……这些不具备“价值”的东西,需要被严格地管理、压抑,直至消除。
同学们叫我“学神”,带着羡慕甚至一丝敬畏。他们找我问题目,我永远耐心解答,逻辑清晰,步骤完美。但这并非出于热忱,更像是一种程序输出。帮助他们,巩固了我的“乐于助人”人设,也反衬了我的优越感——看,我游刃有余。
我几乎没有朋友。不需要,也没时间。人际交往是耗能的,不确定的,可能带来风险的。维持一种礼貌而疏离的亲和力,是最有效率的状态。
孤独?偶尔会有一点。像隔着玻璃窗看一场热闹的派对,能听到声音,看到光影,但你知道那与你无关,你也无法真正融入。但这种情绪稍纵即逝,会被更多的习题、更高的目标迅速覆盖。成就感是更好的麻醉剂。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沿着这条笔直、狭窄、却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走下去,直到——
直到我第一次,感觉到那条名为“完美”的绳索,勒进了肉里。
高二下学期的物理竞赛全国决赛。我准备了整整一年,志在必得。那是通往顶尖学府最硬的敲门砖,是父母期望版图上最亮的那颗星,也是我证明自己“价值”的终极战场。
比赛前夜,我失眠了。
毫无缘由。大脑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反复播放着可能失败的画面:一道题没思路,笔没水了,突然头晕……各种荒诞的、小概率的灾难场景轮番上演。心跳快得不像话,手心冰凉潮湿。
我害怕了。
不是害怕比赛本身,而是害怕“害怕”这种情绪本身。它不应该出现。它意味着失控,意味着脆弱,意味着……不完美。
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用尽所有学过的自我管理技巧:深呼吸,积极暗示,肌肉放松……毫无用处。恐惧像藤蔓,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
那一夜,我第一次掐了自己的手臂。用指甲狠狠地掐。疼痛感尖锐而清晰,瞬间压过了那莫名的恐慌。很好。有效的刺激。我靠着这自虐般的疼痛,换来了后半夜几个小时的浅眠。
第二天,我站在赛场上。脸色如常,甚至因为肤色白皙更显得冷静。只有我自己知道,校服袖子下,手臂上是怎样一片青紫。
比赛过程像一场梦游。题目很难,但我做出来了。每一个步骤都符合规范,逻辑严谨。最终成绩出来,一等奖。但不是第一名。是第二名。
站在领奖台上,听着台下为冠军响起的更热烈的掌声,我看着那个站在更高一级台阶上的背影,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第二名。
失败。
不完美。
父母的电话很快打来。语气是克制的,甚至带着安慰:“小炜,已经很棒了,全国第二呢!下次我们再努力,把第一拿回来!”
但我听出了那克制下的失望。我听出了“下次”、“再努力”。没有庆祝,只有对下一次的期许。那根绳索,又收紧了一环。
那天晚上,我看着家里那面“荣誉墙”。最高处,全国冠军的位置,空着。像一个嘲讽的缺口,破坏了整个墙面的完美。
我抬起手,看着手臂上还未消退的掐痕。第一次意识到,这套完美的代码,似乎出现了无法自行修复的bug。而修复它需要的能量,可能远超我的负荷。
那种冰冷的、滑腻的恐惧感,再一次,悄然爬上脊背。
它告诉我:完美的面具,出现第一道裂缝。
而裂缝的尽头,是深渊。
全国竞赛的“失利”(尽管在旁人眼中仍是辉煌的成绩),像一枚细小的病毒,植入了我完美运行的代码深处。最初只是微小的异常,很快便开始自我复制,侵蚀整个系统。
失眠成了常态。不再是偶尔一夜,而是持续性的、每周至少三四天无法正常入睡。躺在床上,大脑像一台无法关机的电脑,后台程序疯狂运行,计算着各种公式、题型,更多的是计算着“失败”的概率和可能带来的后果。恐惧不再是赛前短暂的访客,它住了下来,成了我思维里一个永恒的背景音。
我开始更加严格地管控自己。制定了更精密的时间表,精确到每分钟。咖啡因的摄入量不断增加,从一杯到两杯,直到后来需要浓茶和功能饮料混合才能维持白天的精神集中。但效果越来越差。
注意力像握在手中的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上课时,老师的声音时而遥远得像隔了一层膜,时而又尖锐得刺耳。我会突然“掉线”几秒,回过神来发现黑板上的公式变得陌生。这是最令我恐慌的——我的大脑,我唯一赖以生存的工具,似乎开始背叛我。
手臂上的掐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位置从手臂内侧移到更隐蔽的大腿。疼痛是唯一能让我从那种溺水的恐慌感中暂时挣脱出来的刺激。它让我确认自己还存在,还能感觉到一些什么,哪怕是痛苦。这是一种扭曲的自我锚定。
父母注意到了我的疲惫,但他们将其解读为“努力”和“用功”。母亲炖了更多的安神补脑的汤水,父亲的话变成了:“坚持住,关键时期了。咬咬牙就过去了。”
他们看不到我内心的海啸。他们只看到我依旧坐在书桌前,依旧拿着笔,依旧输出着漂亮的成绩(虽然开始出现细微的波动)。我的“完美”表象,成了隔绝帮助的最坚固的壁垒。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看起来依然优秀、冷静、自律的陈炜,正在内部缓慢地崩溃。
直到那次数学小测。
那只是一次普通的随堂测验。题目不算难。但我读第一道题时,就卡住了。不是不会,而是无法理解。那些熟悉的数学符号变得扭曲、陌生,像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跳过,看下一题。同样的情况。再下一题……恐慌像冰水,从头顶浇下,冻结了我的思维。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痕迹。
周围是同学们沙沙的书写声。那声音平时让我感到安心(意味着一切在有序进行),此刻却像催命的鼓点,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和我的“异常”。
我猛地掐了自己的大腿,用力之狠,让疼痛尖锐地刺穿麻木。短暂的清明。我似乎能看懂题目了。我挣扎着开始计算,步骤却混乱不堪,反复出错,涂改得一团糟。
交卷铃响时,我还有整整两道大题空白。
那一刻,世界是寂静的。我看着那张被收走的、布满涂改和空白的试卷,感觉像看着自己的死亡证明。胃里一阵翻搅,我冲进厕所的隔间,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成绩出来,82分。一个对我而言,堪称耻辱的分数。
老师私下找我谈话,语气关切:“陈炜,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状态不太对啊。要注意休息。”
我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谢谢老师关心,可能是没睡好。下次不会了。”
我甚至不敢看老师的眼睛,怕看到失望,更怕看到探究。我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但破绽已经出现了。而且,被看见了。
放学时,刘悦,那个总是笑得毫无阴霾的女生,拦住了我。她的脸上带着真诚的、毫不作伪的关切。
“陈炜,你没事吧?看你脸色好白。一次没考好没关系的,你依然是我们班最厉害的呀!”
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刀,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防御!她的关心,在她看来是善意,在我听来,却是最尖刻的讽刺和怜悯!她是在提醒我的失败吗?是在炫耀她的“善良”和“乐观”吗?
一直以来压抑的恐惧、羞耻、愤怒、以及对自己失控的厌恶,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错误的宣泄口。
我猛地抬起头,可能脸色狰狞得吓了她一跳。我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而恶毒的语气,对着她低吼:
“闭嘴!你懂什么?少在这里假惺惺!我的事轮不到你来可怜!管好你自己那点破事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血色褪尽,那双总是弯着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茫然和巨大的受伤。
但我没有道歉。我像一头受伤后更加危险的野兽,死死地维持着愤怒的姿态,仿佛这样就能掩盖我内心的脆弱和恐慌。我撞开她,几乎是逃离了现场。
跑出很远,我才停下来,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喘气。羞耻感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的脸颊和内心。
我做了什么?
我攻击了一个向我表达善意的人。
我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失控的、情绪化的、伤害别人的人。
完美的外壳,不仅出现了裂缝,甚至开始主动碎裂,并割伤了靠近的人。
那天晚上,我对着镜子看了很久。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恐慌和疲惫。这个人,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冷静、自信、无所不能的陈炜。
这个人,是一个即将崩溃的失败者。
强烈的自我憎恶淹没了我。我抬起手,看着手臂上新旧交错的伤痕。
不够。这些惩罚还不够。
我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来压制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焦虑和恐惧。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些我不敢触碰的词语。
“如何集中注意力”
“提升记忆力的药物”
“……”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论坛的匿名讨论帖。关于一种据说能让人精神高度集中的“聪明药”。下面有很多人分享“使用体验”,说得神乎其神。
我的心跳加快了。一个危险的、却充满诱惑的念头钻了出来。
也许……也许有这个,我就能恢复正常?就能重新掌控一切?就能变回那个完美的陈炜?
我知道这不对,危险,甚至违法。但巨大的恐惧和对“恢复正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理智。
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也会拼命抓住,哪怕那根稻草可能通向更深的漩涡。
我关闭了网页,但这个念头,像一颗毒种,已经种下。
它在黑暗中悄然发芽,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而那时机,很快就在一次更大的“失败”来临后,到来了。
期中考试的成绩,像一份公开的处决书,将我钉在了耻辱柱上。年级第十八名。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仍是遥不可及的高度,但对我,这无异于从云端直接坠入泥沼。那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视网膜,也灼烧着父母强作镇定却难掩失望的脸。
家里的空气凝固了。没有咆哮,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母亲不再念叨“下次努力”,父亲的眼神不再聚焦于我,仿佛我只是一个令人失望的、需要被暂时搁置的项目。他们依旧给我做饭,依旧提供物质所需,但那种情感的撤回,比任何打骂都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我失败了。我的价值,正在急速贬值。
荣誉墙上,那个空着的位置,此刻像一个咧开的、嘲讽的大嘴,无声地咆哮着我的无能。
失眠和注意力溃散变本加厉。咖啡因失去了作用,浓茶只能让心跳失控而无法带来清醒。白天我像个游魂一样飘荡在学校,老师的讲课声变成无意义的嗡嗡声,同学们的讨论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内心那尖锐的、永不停歇的自我批判声清晰无比:“废物”、“丢人”、“骗子”。
掐大腿已经不够了。疼痛的阈值在升高,需要更强烈、更持续的刺激才能短暂地压下那灭顶的焦虑。我开始用圆规的尖针,在手臂内侧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划下一道道细密的血痕。看着血珠渗出来,聚拢,滴落,有一种扭曲的释放感。仿佛内心的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物理的出口。
但这是饮鸩止渴。短暂的平静后,是更汹涌的恐慌和更深的自我厌恶。我知道我在失控,正在滑向一个未知的、危险的深渊,但我停不下来。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冲向悬崖。
那个关于“聪明药”的危险念头,再次浮了上来,而且变得越来越具诱惑力。它像一个恶魔的低语,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深夜,每一次面对习题大脑却一片空白的时刻,轻声说:试试吧,也许这就是那把钥匙,能让你重新锁住那个完美的盒子,能让你变回那个被人喜爱的、有价值的陈炜。
恐惧和渴望疯狂地拉锯。我知道这是错的,是底线之下的事情。一旦迈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那个完美的陈炜,将彻底被玷污。
但另一个声音,那个被恐惧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声音,在嘶吼: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再这样下去,不用等高考,你就会彻底崩溃!你现在和废物有什么区别?至少……至少那东西可能给你一个机会!
最终,对“恢复正常”、对重新获得“价值”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在一个父母都出差(他们似乎也需要暂时远离我这个“失败品”)的周末,我像个幽灵一样,根据网上模糊的指引,钻进了城市边缘一个混乱的网吧。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汗味和廉价泡面的味道。我用现金(不敢用电子支付)和一个匿名的、早已准备好的电话号码,联系上了一个模糊的“卖家”。
交易过程快得像一场梦。一个眼神躲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在网吧后巷塞给我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几颗白色的药片。我塞给他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手指冰凉颤抖。
捏着那袋小小的、却重如千钧的药片,我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跑回家。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我盯着手里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如此普通,像最廉价的维生素片。但我知道,这不是。这是可能毁掉我的毒药,也可能……是唯一能救我的稻草。
挣扎了很久。最终,对下一次模拟考的恐惧,对父母那冰冷眼神的恐惧,对彻底崩溃的恐惧,战胜了一切。
我吞下了第一片。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感席卷而来。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拨开了我脑海中那层厚厚的、粘稠的迷雾。世界变得异常清晰,思维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和高速运转。习题册上的题目不再狰狞,它们温顺地展开,逻辑链条清晰得像水晶一样。
我伏案疾书,效率高得惊人。一种久违的、甚至更强烈的掌控感回来了!不,是更强!这种感觉……太棒了!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状态!这就是“完美”的感觉!
我狂喜,几乎要哭出来。我以为我找到了救命良方。
但很快,副作用来了。
心跳过快,手心盗汗,一种莫名的、焦躁的亢奋感,像电流一样在四肢窜动。夜深了,却毫无睡意,精神像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弦。第二天,药效过后,是更深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低落,像从高空狠狠摔回地面。
我意识到了这东西的危险。但我已经沉迷于它给我的感觉——那种短暂的、虚假的“全能感”。它让我重新触摸到了那个“完美”的自己,哪怕只是幻影。
我开始有规律地服用。剂量在不知不觉中增加。我精心计算着时间,在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考试或重要复习前服用。它成了我最大的秘密,也是我最深重的耻辱。我依靠这种龌龊的手段,来维持我那可悲的、即将破碎的完美外壳。
市级物理模拟考前夕,压力达到了顶峰。父母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种无声的期待像巨石压在我胸口。我知道,我必须考好。我必须用这次成绩,来挽回期中考试的“失败”,来重新证明我的“价值”。
我提前服用了双倍的剂量。
走进考场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过度充气的气球,精神高度亢奋,却又脆弱无比。心跳声大得我自己都能听见,手心湿滑。
考试开始。最初很顺利。题目在我眼前清晰无比,思路流畅。笔尖飞快地移动。
然而,到了最后一道压轴题。一道极其复杂、综合性极强的题目。我的思路卡住了。
药效带来的虚假自信瞬间消退,巨大的、熟悉的恐慌感如同海啸般反扑回来!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完了!又来了!那种大脑空白的感觉又来了!
不!不能失败!这次绝对不能失败!
我死死地盯着题目,眼睛因为过度用力而发酸。周围的沙沙书写声像催命符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绝望中,那个恶魔的低语又来了:看看旁边。就看一眼。只要一眼,就能找到思路。就能保住一切。
理智在疯狂尖叫:不行!那是作弊!是底线!
但另一个声音,那个被药物、恐惧和极端压力扭曲的声音,在嘶吼:底线?底线比失败更重要吗?比失去一切更重要吗?你想再看到父母那种眼神吗?你想彻底变成废物吗?!
挣扎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秒。
对失败的恐惧,彻底摧毁了最后一道防线。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极快地、像做贼一样瞥向了邻桌的试卷。我的大脑在极度亢奋和恐慌的状态下,像照相机一样捕捉到了那几个关键的公式和步骤。
然后,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视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我……我竟然……
但手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飞快地、颤抖着将那看到的答案抄写在自己的试卷上。
就在我几乎要写完最后一个数字的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我的试卷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了监考老师那双充满了震惊、失望和冰冷的目光。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个精心构筑的、看似完美的世界,在我自己最卑微、最不堪的选择下,在我自己手中,轰然倒塌,碎得彻彻底底,片甲不留。
那只按在我试卷上的手,冰冷,却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所有的尊严和过往十七年的人生。
时间并没有凝固,而是在我眼前以一种荒唐的慢速扭曲、崩坏。监考老师那张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脸,同学们齐刷刷投射过来的、混合着惊愕、好奇、甚至一丝隐秘快意的目光,头顶日光灯发出的惨白光线,桌上那张写着我耻辱证据的试卷……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的、无声的噩梦片段。
我听不见老师后来说了什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尖锐的耳鸣声充斥着我整个颅腔。血液仿佛瞬间从头部抽离,又在下一秒汹涌回冲,让我一阵阵发晕,脸颊却烧得滚烫。
羞耻。前所未有的、铺天盖地的、足以将人溺毙的羞耻感,像浓硫酸一样泼洒在我全身,腐蚀着我的皮肤,我的神经,我的灵魂。
我被带离了考场。脚步虚浮,像个提线木偶。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两旁教室里隐约投来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背上。我甚至没有勇气低头,只是茫然地直视前方,瞳孔没有焦点。
我被带到了教务处。年级组长、班主任都在。他们的脸色铁青,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有难以掩饰的震惊。话语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陈炜!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怎么会是你?”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把你家长叫来!”
“家长”。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醒了我。父母……他们要来了。他们要知道了。
一种比羞耻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我猛地弯腰,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和喉咙被灼烧的痛感。
父母很快赶来了。母亲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里全是慌乱和不肯相信。父亲的脸则阴沉得能滴出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失望,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陌生感,仿佛在看一件突然碎裂的、毫无价值的收藏品。
接下来的程序,像一场模糊而屈辱的审判。签字,听训导,接受“停课反省三天,留校察看,取消一切评优资格”的处分。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我的声带像被水泥封住了。任何辩解或道歉,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可笑和苍白。
回到家。门关上的瞬间,那层维持着我最后体面的薄冰彻底碎裂。
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父亲只是极度疲惫、极度冰冷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肉。他说:“陈炜,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最愚蠢、最卑劣的方式,毁掉你自己,也毁掉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
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身走进了书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母亲在一旁无声地流泪,她想走过来,似乎想摸摸我,但最终只是递给我一杯水,声音破碎:“小炜……你……你先回房间吧……好好……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我如何一步步从神坛跌落,变得“愚蠢”、“卑劣”?
想我如何让他们“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我回到房间,反锁了门。世界彻底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那声音里都写满了“耻辱”。
我坐在书桌前,目光空洞。手臂上那些旧的新的伤痕,在此刻仿佛都在灼烧,嘲笑着我过去所有试图自我控制的徒劳。原来我早就烂了,从内部开始腐烂,今天不过是脓疮终于破裂,恶臭再也无法掩盖。
那个装着白色药片的塑料袋,从隐藏的角落滑落出来,像是对我无声的终极嘲讽。看,你就是依靠这种肮脏的东西,维持着你那可笑的、一戳就破的完美假象。你不仅是个失败者,还是个骗子,一个小偷。
我把它扔进垃圾桶,连带着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竞赛证书、奖状,全都撕得粉碎,扔了进去。它们现在一文不值,甚至是我罪状的证明。
“完美”的标签被撕下,下面露出的,不是真实的自我,而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的、丑陋的黑洞。我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价值,都建立在这个黑洞之上。如今标签没了,我也就什么都没剩下了。
“我做不到那么好了。”
这句话,像最终判决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不是沮丧,不是抱怨,而是一种冰冷的、绝望的认清。我认清了自己能力的极限,认清了自己无法永远满足那些永无止境的期望,认清了我这个“产品”最终还是出现了无法修复的致命缺陷。
死亡的概念,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体、甚至如此合理地出现在我的思考里。
它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抽象的危险词汇,而成了一个可行的、甚至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决方案。
一个失败的程序,一个存在bug的代码,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是删除。
是清除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是停止运行,释放被占用的资源。
我的存在,已经成了错误本身。我的继续存在,只会持续地带来失望、耻辱和痛苦(对我自己,也对父母)。那么,终止这个错误,不就是最理性、最负责任的选择吗?
这个想法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扭曲的平静。风暴终于停了,不是因为风平浪静,而是因为我终于看到了唯一的、确定的终点。我不再需要挣扎,不再需要恐惧下一次失败,不再需要活在永无止境的、达不到的期望里。
一种巨大的、疲惫的解脱感,淹没了我。
我开始冷静地、有条不紊地计划起来。像计划一次重要的考试一样。
时间:就定在明天晚上。模拟考的前夜。一个最具讽刺意味的时间点。
地点:学校教学楼顶。那里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应该是这一切结束的地方。
方式:安眠药。加上……坠落。双重保险,确保万无一失。我需要绝对的、不可逆转的终结。
我找出之前藏起来的、剩下的所有安眠药。又找出纸和笔。
写点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所有的解释、道歉、控诉,都毫无意义。最终,只剩下那一句最核心的、也是唯一真实的告白:
“我做不到那么好了。”
工整,清晰,一如我以往的笔迹。这是我的遗书,也是我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更是我对这个只认可“好”的世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回答。
我把纸条对折,放在桌面正中。
然后,我平静地洗漱,换上干净的校服。甚至把房间简单整理了一下。像一个程序在执行最后的清理和关闭序列。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吃饭,面无表情地接受父母那种复杂的、小心翼翼又充满压抑的注视。他们或许以为我在反省,在悔过。他们不知道,我在进行死亡前的彩排。
白天我去了一趟学校,以拿东西为借口。我确认了那扇通往天台的侧窗,依然因为老旧而可以撬开。踩好了点。
晚上,我吞下了所有的药片。就着冷水,一大把一大把地,机械地吞咽。喉咙被噎得生疼,但我没有停顿。
药效很快发作。剧烈的恶心和腹痛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但就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种强大的、来自身体本能的求生欲,或者说,是某种想要“完美”执行计划的偏执,让我猛地站了起来!
我不能就这么昏睡过去!万一被发现救了呢?我的计划必须完成!必须不可逆转!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冲出家门!无视了父母惊恐的呼喊和表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学校!去天台!完成它!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我拼命地跑,肺像要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药物和剧烈的奔跑让我的感官变得怪异,世界在我眼前扭曲旋转。
我撬开窗,爬进教学楼。黑暗、空旷、寂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走廊里回荡,发出恐怖的回音。
爬楼梯。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担。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
终于……天台的门。
推开。巨大的风瞬间包裹了我,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
我踉跄着走到边缘。
脚下,是城市的灯火,璀璨,繁华,遥远。它们曾经是我要攀登、要征服、要匹配的世界。现在,它们与我无关了。
风很大,很冷。但我却感到一种奇异的灼热。
我张开手臂。不是拥抱这个世界,而是准备卸下所有的重量——期待的重量,完美的重量,耻辱的重量,存在的重量。
最后一眼,看向这个我从未真正融入、也从未真正理解我的世界。
没有留恋,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然后,向前一步。
迈入了,那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永恒的、完美的……
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