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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灵叶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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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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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之碑》连载

第七章 沉默的颜色

世界是有颜色的。

但我的颜色,和他们的不一样。

妈妈说,天空是蓝的,太阳是金的,花朵是五彩缤纷的。我点点头,在图画本上用蜡笔涂出她说的颜色。老师给我打了一个红色的五角星,说:“张小雅画得真好看。”

但我知道,我骗了她们。

我看到的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快要哭出来的淡灰色。太阳的光线像无数根细密的、灼人的金针。而那些所谓五彩缤纷的花朵,她们在尖叫,每一种颜色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争夺着注意,吵得我脑袋发疼。

最吵的是红色。像警报,像血,像爸爸喝醉后脖子上爆出的青筋。我讨厌红色。

我喜欢黑色。还有深蓝,像夜里最安静的海。还有紫色,一种淤青的、沉默的颜色。只有这些颜色不会伤害我的眼睛。它们包裹着我,像一层厚厚的、柔软的茧。我可以躲在里面。

家里也有颜色。

爸爸的颜色是燃烧的、不稳定的橘红色,像随时会爆炸的炉火。伴随着巨大的、撞击般的声响和刺鼻的、让人头晕的味道。每当这种颜色出现,妈妈的颜色就会迅速褪成一种透明的、快要消失的苍白。她像水蒸气一样,努力地想把自己蒸发掉,不留一点痕迹。

我的颜色,则会变成更深的、更沉的墨黑。我会缩起来,缩到角落,缩进心里那个只有深蓝和黑色的茧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希望自己变成墙上的一幅画,家具的一部分,或者干脆就变成空气。

如果我不存在,也许那橘红色的风暴就不会注意到我。

大多数时候,我是成功的。我很安静,非常非常安静。安静到常常被忘记。吃饭时,他们会忘了给我拿筷子;下雨天,他们会忘了阳台还晾着我的校服。

有时候,妈妈会突然想起我,用一种带着歉意的、疲惫的眼神看我一眼,匆匆把筷子塞给我,或者摸摸我的头。她的手很凉,动作很快,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

那种触碰,的感觉很复杂。有一点点暖,但更多的是惊慌。我怕这点细微的动静,会惊醒那沉睡的橘红色风暴。

爸爸的颜色不总是坏的。偶尔,会有一种沉闷的、混浊的土黄色。那通常是他还没开始喝酒,或者酒劲刚过,陷入一种呆滞沉默的时候。这个时候,家里是安静的,但这种安静更让人害怕。像走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你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就裂开,掉进刺骨的冰水里。

我会更小心地,绕过那片土黄色。

学校是另一种颜色的喧嚣。

同学们的顏色是明亮的、跳跃的、混杂在一起的柠檬黄、苹果绿、泡泡粉。他们跑来跑去,发出尖锐的笑声,像一群羽毛鲜亮、叽叽喳喳的鸟儿。他们的颜色和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堵厚厚的、流动的墙,把我隔绝在外面。

我试图模仿过。我学着她们的样子,拿起粉红色的蜡笔,试着在纸上画一个笑脸。但画出来的线条僵硬又扭曲,那个笑脸看起来像是在哭。同学凑过来看,咯咯地笑:“张小雅,你画的什么呀?好怪哦。”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尝试画那些明亮的颜色了。我知道,我画不好。我的调色盘里,没有那种颜料。

老师们的颜色是各种各样的白色。粉笔灰的白,衬衫领子的白,还有他们看向我时,那种略带困惑、最终化为无视的、空白的白。我是个“安静”、“内向”、“没什么问题但也没什么存在感”的学生。这样很好。空白,意味着安全。

直到我遇见美术老师。

她不一样。她的颜色是一种温柔的、旧旧的米白色,像秋天晒过太阳的毛衣。她说话声音不高,走路很轻。她不会强迫我说话,也不会用那种空白的眼神看我。

有一次,她让我们画“我的家”。

其他同学画了红色的房子,黄色的太阳,绿色的树,还有手拉手笑着的爸爸妈妈。

我看着空白的画纸,手里攥着那支黑色的炭笔。它是我的盔甲,我的盾牌。

我画了我们的家。一个歪歪扭扭的、灰色的盒子。窗户是黑的,没有光。门口,是一大团混乱的、旋转的、肮脏的橘红色和棕色混合的漩涡。漩涡里,有一个小小的、苍白色的、模糊的女人身影,快要被吞没了。

在盒子最上面的一个小窗户里(那其实是我的房间),我画了一个小小的、抱着膝盖坐着的黑色人影。没有五官,只有一团黑。周围,我用笔尖狠狠地、刻出许多坚硬的、垂直的线条,像监狱的栏杆。

我把它交给美术老师,心脏跳得有点快。我害怕她会像其他老师一样,给我一个空白的眼神,或者批评我画得“不积极”、“不阳光”。

她拿着我的画,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为时间停止了。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神不再是米白色,里面有了一种很深很深的、像是蓝色和紫色混合的颜色。那不是空白,也不是同情。那是一种……理解的顏色。

她轻轻地说:“这幅画……很有力量。它好像在说话。”

我的眼睛突然很酸很酸。

说话?

我的画,会说话?

她指了指那个黑色的、抱着膝盖的小人:“她一定很害怕,也很孤独,对吗?”

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用力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灰黑色的湿痕。

美术老师没有给我纸巾,没有安慰我,也没有追问。她只是继续看着那幅画,仿佛那湿痕也是画的一部分。然后,她把画递还给我,声音依旧很轻:“把它收好。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以后还想画,随时可以来美术教室找我。那里有很多纸和笔,黑色的……也有。”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个厚厚的、黑色的茧,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有一束非常非常微弱的光,照了进来。

那束光,是米白色的。

我找到了一种说话的方式。一种只有我和我的画才能听懂的语言。

我开始偷偷地去美术教室。在午休时,在放学后。美术老师常常在,但她从不打扰我。她只是在一旁整理画具,或者安静地画自己的画,仿佛我只是教室里的一件静物。

我画得越来越多。我用炭笔,用深蓝色的水彩,用浓稠的、能覆盖一切的丙烯黑色。

我画被荆棘紧紧缠绕、窒息而死的鸟儿。

我画困在玻璃瓶里、绝望撞击的小虫。

我画在深渊里下坠、永远落不到底的人。

我画巨大无比的、冷漠的、俯视着的眼睛。

我把所有说不出口的恐惧、愤怒、悲伤、孤独,都倾倒在画纸上。那些浓重的、黑暗的颜色,像呕吐物一样从我身体里涌出来,留在纸上。画完的那一刻,我会感到一种短暂的、虚脱般的平静。仿佛那些毒素暂时离开了我身体。

美术老师是我唯一的观众,也是我沉默的盟友。她有时会在我身后驻足片刻,然后留下一些小小的东西:一盒新的、更柔软的炭笔,一本厚厚的、纸张粗糙的速写本,或者只是一块擦画橡皮。

我们之间没有对话。但有一种无声的交流。她用米白色的安静包容我,我用黑暗的画面回应她。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秘密的平衡。一个可以让我在这个过于明亮、过于嘈杂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的方法。

直到有一天。

我忘了锁上我藏画的那个旧饼干盒子。

爸爸发现了它们。

那声巨响,不是来自画纸,而是来自我的世界。

爸爸的怒吼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小心翼翼维持的、脆弱的平衡。他手里挥舞着的,不是我的画,而是我一层层剥下来、勉强封存在纸上的灵魂碎片。那些黑色的、蓝色的、扭曲的线条,在他因酒精和愤怒而涨红的脸上,变成了最狰狞的、不可饶恕的罪证。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的声音震得墙壁都在发抖,“啊?!整天闷声不响,原来就在房间里画这些晦气的、见不得人的玩意儿?!丧门星!就知道哭丧着脸咒这个家!!”

妈妈闻声跑来,脸色瞬间变得和她的围裙一样白。“怎么了?又怎么了?小雅她只是画画……”

“画画?你看她画的这是什么!”爸爸猛地将一把画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妈妈!纸团擦过她的脸颊,散落一地。“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心理变态!画这些鬼画符!传出去老子的脸往哪搁?!是不是你教的?!啊?!”

妈妈像受惊的兔子,缩着肩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徒劳地摆着手:“不是……我没有……小雅,快跟你爸道歉,说你再也不画了……”

道歉?

为什么?

为我的恐惧道歉?

为我的存在道歉吗?

我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板上。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羞耻、恐惧、还有一种被赤裸裸撕开暴露在强光下的剧痛,让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我最深最暗的秘密,我唯一能呼吸的缝隙,被如此粗暴地、肮脏地践踏着。

爸爸一把拽过那个旧饼干盒子,将里面所有的画纸粗暴地抓出来,揉捏、撕扯!那些鸟儿、那些眼睛、那个下坠的人……全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变成一堆破碎的、无意义的纸屑。

“我让你画!我让你画这些晦气东西!”他一边撕,一边咒骂,唾沫星子飞溅。

每一道撕裂声,都像在我皮肤上划开一道口子。我不是在心疼画,我是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被肢解、被毁灭。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剧烈的、无声的抽气。

最后,他将那堆废纸屑狠狠摔在地上,像对待一堆垃圾,还用力踩了几脚。然后,他血红的眼睛瞪向我,那眼神里的厌恶和暴戾,让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以后再让我看到你画这种鬼东西,我连你一起撕了!听见没有?!滚回你房间去!看着你就来气!”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回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门外,传来父亲继续的咆哮和母亲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

世界,彻底失去了颜色。

不是变回我熟悉的黑白灰。而是变成了一种彻底虚无的、令人窒息的纯白。一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洞的、能将人逼疯的白。

我的茧,被彻底撕碎了。连带着里面那个试图用黑暗保护自己的、小小的我,也被粗暴地拽了出来,暴露在无遮无拦的、残酷的日光下。

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画画这条路,被彻底堵死,并且被污名化为“晦气”、“变态”。它不再是我的救生索,而是成了会引来更大灾难的罪证。

我开始真正地“消失”。

在学校,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透明,更不起眼。我避免一切目光接触,走路贴着墙根,恨不得能隐形。美术课成了新的炼狱。我拿着笔,对着白纸,大脑却一片空白。不是没有东西可画,而是巨大的恐惧扼杀了任何表达的冲动。每一笔都可能被窥视,被审判,被定义为“晦气”。我交上去的,只能是苍白无力、符合“阳光”主题的、最肤浅的涂鸦。美术老师看我的眼神,带着担忧和疑问,但我迅速避开了。任何关注,都让我感到恐慌。

在家里,我把自己缩得更小。吃完饭立刻回房间,反锁门。耳朵却像雷达一样,高度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声响——父亲的脚步声、语气……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进入一种冻结状态。

我停止了画画。甚至把美术老师后来悄悄塞给我的新本子和笔,都藏在了衣柜最深处,不敢再看一眼。那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危险的诱饵。

但那些被堵回去的情绪,那些无法诉说的恐惧和痛苦,并没有消失。它们在我身体里堆积、发酵、寻找着新的出口。

它们开始攻击我的身体。

先是失眠。夜晚变得无比漫长而恐怖。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楼上邻居的脚步声,窗外风吹过的声音,甚至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像擂鼓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我会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体僵硬,无法放松。

然后,是持续的胃痛。不是剧烈的绞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像是有一块石头一直压在胃里的感觉。看到食物就感到恶心,勉强吃下去也会不舒服很久。体重开始无声地下降。

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上课时,老师的声音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黑板上的字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无法进入大脑。我会突然“掉线”,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过去了很久,却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像一艘破了洞的船,正在悄无声息地、缓慢地沉没。外表或许还维持着基本的形状,但内部已经进水,冰冷,正在失去所有功能。

妈妈注意到了我的消瘦和苍白,她试图问过几次:“小雅,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吃这么少?”

我只是摇头,声音干涩:“没事。”

我能说什么?说我的胃里装满了无法消化的恐惧?说我的失眠是因为害怕听到父亲的咆哮?她保护不了我,甚至保护不了自己。告诉她,只会增加她的负担和痛苦,也可能再次引来风暴。

于是,我学会了更深地沉默。把所有的痛苦都压回身体内部,用一层又一层的麻木将它包裹起来。

直到那天,那个匿名论坛的投票。

“最讨厌空气奖”。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些恶毒的、匿名的评论,像毒蛇一样从手机屏幕里钻出来,噬咬着我已经所剩无几的神经。

“……阴森森不说话吓死人了……”

“……像鬼一样……”

“……赶紧转学吧,看着就晦气……”

晦气。

又是这个词。

爸爸的话,和这些陌生人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原来,不只是爸爸觉得我晦气。

原来,在这么多人眼里,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种令人厌恶的东西。

我一直以来的恐惧,原来不是臆想,而是事实。

我一直以来的沉默和退缩,并没有换来安全,只换来了更多的厌恶和排斥。

那天放学,我像幽魂一样飘出校门。世界是一片模糊的灰白噪音。我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一条平时绝不会去的、堆满垃圾桶的小巷。那里肮脏,腐臭,但至少……安静。没有那些刺目的目光和恶意的声音。

我蹲在角落里,终于忍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肮脏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从书包里掏出那个藏起来的、小小的颜料盒和几张皱巴巴的纸。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我不是想画画。我是想……毁灭。毁灭掉这些让我惹上麻烦的东西,毁灭掉这点最后的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把颜料挤出来,胡乱地涂在纸上,用力地、发泄般地涂抹着,把它们弄得一团糟。然后,开始撕。把纸撕成碎片,把那些颜色蹂躏得面目全非。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自毁般的发泄中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喂!你……没事吧?”

我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李浩然。那个学校里最出名的问题学生,那个论坛上也被痛骂的人。

他的出现,像是一把刀,瞬间把我所有的脆弱和不堪都挑开了!巨大的惊恐淹没了我!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哭?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他是来嘲笑我的吗?还是……

我手忙脚乱地想藏起地上的狼藉,想逃跑。

他却皱着眉头,向我走近了一步,语气更加不耐烦:“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的靠近,他脸上那种惯有的、不耐烦的戾气,在我被恐惧扭曲的感知里,变成了极具攻击性的威胁!论坛上那些说他是“祸害”、“混混”的言论瞬间涌入脑海!

我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动物,做出了最本能、最错误的反应——我抓起地上那个脏污的颜料盒,用力朝他扔了过去!

“滚开!”我心里在尖叫,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盒子没砸中他,掉在地上,廉价的水彩颜料溅开,像一滩污浊的血。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他。

他像是被挑衅了,猛地俯身,一把抢过了我手里那些还没来得及撕碎的、画着最阴暗画面的纸片!

“操!你他妈有病啊!”他吼着,眼睛里燃起怒火,“这什么鬼画符?就为这破玩意儿哭爹喊娘的?”

“还给我!!!”那一刻,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发出了声音,一种撕裂般的、绝望的尖叫!那上面是我最后一点、残破的自我!我不能让他夺走!

我扑上去想抢回来。

但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我。男女力量的悬殊在此刻显露无疑。我的挣扎在他面前如同儿戏。

然后,当着我的面,带着一种残忍的、扭曲的快意,他将我那最后一点破碎的灵魂载体——撕得粉碎!像天女散花一样,扔进了旁边肮脏的、散发着腐臭的垃圾桶里!

“还你?还你个屁!哭去吧你!”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僵在原地。

看着垃圾桶里那些白色的、混杂着污秽颜色的纸屑。

世界,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声音,最后一点颜色。

连那点能让我痛苦、让我哭泣的能力,也随着那些纸屑,一起被丢弃了。

一种绝对的、万念俱灰的冰冷,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泪停了。

悲伤没了。

恐惧……也感觉不到了。

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彻底的……

虚无。

李浩然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噩梦退潮。但他留下的毁灭痕迹,却像沥青一样粘稠地泼洒在我的世界里,再也无法清除。

我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肮脏的绿色垃圾桶。里面躺着我的画,或者说,躺着它们被撕碎、被玷污的残骸。那些线条,那些颜色,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恐惧的结晶,此刻正和腐烂的菜叶、粘腻的包装袋混杂在一起,发出酸腐的气味。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脚底蔓延上来,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的骨骼,我的内脏,最后是我的心脏。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甚至不是恐惧。

是一种彻底的……虚无。

仿佛他撕碎、扔掉的,不是那些画纸,而是我最后一点能感觉到“痛”的神经末梢。现在,连痛觉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什么都感觉不到的麻木。

我慢慢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机械地、安静地走回家。脚步虚浮,踩在地上没有任何实感。

家里,风暴暂时平息。父亲歪在沙发上打着鼾,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酒气。母亲在厨房默默收拾,看到我进来,红肿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径直走回房间,反锁上门。

世界安静得可怕。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父亲的鼾声,母亲洗碗的水声,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都变得极其遥远,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我被隔绝在这个罩子里。

我坐到书桌前。桌子上空荡荡的,那个旧饼干盒子已经不见了。也好。

我拿出课本,摊开。目光落在字句上,但它们没有意义,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符号。大脑像一团被冰封的浆糊,无法思考,无法理解。

我就那么坐着。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我没有开灯。

在绝对的黑暗中,那种虚无感更加庞大,更加具体。它像一种有质量的、冰冷的物质,填充了整个房间,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呼吸困难,却又感觉不到憋闷。

妈妈来敲门,声音怯怯的:“小雅,吃饭了。”

我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两下,等了等,脚步声迟疑地远去了。

饥饿感是存在的,胃部传来熟悉的、冰冷的坠痛。但那种感觉也极其遥远,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我的身体,好像不再是“我”的了。它只是一个需要被勉强维持运转的、沉重的壳。

日子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流逝。

我依旧上学,放学,吃饭,回房间。我完成着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但我不再是我了。

“张小雅”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所附带的一切情感、反应、需求,似乎都随着那些被扔进垃圾桶的画纸,一起被丢弃了。

在学校,我变得更加透明。以前是努力缩小存在感,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存在”。我不再感到害怕被注视,因为“被注视”这个概念本身已经失效了。目光穿透我,如同穿透空气。同学们窃窃私语论坛投票的事,声音飘进我的耳朵,引不起任何涟漪。那些词语失去了伤害我的力量,因为它们再也无法抵达“我” 。 “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是一种极致的心理防御,心理学上称之为解离。当痛苦超过个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时,心灵会选择“离开”,将感觉与意识剥离,以保护核心自我免于彻底崩溃。我仿佛漂浮在自己身体的上方,冷漠地旁观着这个名叫“张小雅”的躯壳在日常轨道上运行。

老师点名叫我,我需要延迟一两秒,才能意识到那个名字是叫我,然后缓慢地站起来,用空洞的眼神回应。他们最终会无奈地让我坐下。我成了老师们眼中那个“可能有点问题,但只要安静就不惹麻烦”的学生。

只有美术课,还会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遥远深处的波动。当我拿起笔,手指会变得冰凉僵硬。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彻底的“不会”。连接大脑和手的通路被切断了。曾经能流淌出无尽黑暗和痛苦的通道,被彻底水泥封死。我交上去的,只能是彻底的空白,或者几根颤抖的、毫无生气的线条。美术老师看我的眼神,从担忧变成了深深的无力。她试图给我不同材质的笔,温柔的米白色试图再次靠近,但那层透明的、坚硬的玻璃罩,将她彻底隔绝在外。她最终也放弃了。

家,成了一个更具象的噩梦场景。父亲的颜色依旧是危险的橘红或沉闷的土黄。但奇怪的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恐惧到颤抖。我会看着他咆哮,看着他把东西摔得砰砰响,看着母亲瑟缩哭泣。这一切像一场拙劣的、与我无关的默剧。我冷静地计算着避开他轨迹的路线,精确地选择他看不见的时机去喝水或上厕所。我的情绪系统宕机了,只剩下最基础的生存算法在运行。

母亲有时会用那种哀伤的、欲言又止的眼神看我。她会偷偷在我书包里塞一点零食,或者晚上轻轻推开我的门缝放下一杯牛奶。这些微弱的、试图连接的信号,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我接收不到,或者接收到了也无法处理。我的内部,是一片冰冷的雪原。

我开始长时间地发呆。对着墙壁,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大脑里不是空白,也不是纷乱的思绪,而是一种停滞的、冻结的状态。时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那天晚上。

父亲又一次醉酒归来。原因不明,也许是因为工作,也许根本不需要原因。他的颜色是沸腾的、失控的猩红。

母亲一句微弱的劝解:“少喝点吧,明天还……”

成了点燃炸药的引信。

“闭嘴!老子的事轮得到你管?!”巨大的咆哮声几乎掀翻屋顶。紧接着是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母亲压抑的惊叫和哭泣声。

我坐在房间里,背靠着门,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抽离。噪音穿透门板,但无法穿透我的玻璃罩。

但这一次,有些不同。

争吵声中,夹杂了更多身体碰撞的闷响,母亲的声音变得更加凄厉和恐惧。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冰冻住的本能,在那片内心的雪原下挣扎了一下。

妈妈……她在挨打?

这个认知,像一根极其细小的针,刺破了那层厚厚的冰壳,触及了一点点残留的、属于“张小雅”的感觉。

不能出去。出去会很危险。理智(或者说,生存算法)在冰冷地警告。

但那个微弱的、属于“女儿”的本能,却在颤抖着,催促着。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可怕。母亲的哭求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那根细针,扎得更深了一点。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那种麻木状态下一种不顾一切的机械冲动。我猛地站起身,拧开门锁,冲了出去!

“爸!不要打妈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父亲血红的眼睛猛地转向我,那里面是纯粹的、兽性的暴怒。我的介入,像一滴水溅入了滚油。

“滚开!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老子至于这么倒霉吗?!”他所有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更集中的目标。他咆哮着,猛地一挥手,想要推开我。

然而,他醉醺醺的,力道完全失控。那一挥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扇在了正试图挡在我们中间的——母亲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那么沉重,那么清晰。

母亲连哼都没哼一声,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叶子,踉跄着向后倒去。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精准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瓷砖的边角上!

时间,在那一刻,真的凝固了。

我看到母亲的身体软下去,看到她脑后迅速蔓延开来的、刺目的、鲜红色的液体。那么红,那么红,像我最讨厌的、最吵的颜色,此刻却以一种绝对寂静的方式,在她苍白的皮肤和灰色的地砖上,疯狂地晕染开来。

父亲的动作僵住了,酒似乎瞬间醒了一半,愣在原地。

而我。

我只是站着。

看着那摊不断扩大的红色。

世界没有任何声音。所有的背景音都消失了。只有那红色,在我视野里无限放大,吞噬了一切。

那个冰冷的、保护了我的玻璃罩,在那片鲜红的、绝对的寂静中,

砰然碎裂。

不是被打破的。

是被那抹颜色,烫穿的。

随之而来的,不是感觉的回归。

是比虚无更深的——

深渊。

那抹红色,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眼前的世界,也烫穿了我赖以生存的、冰冷的麻木。

时间没有凝固,而是在以一种旋转的慢速扭曲、崩坏。父亲僵立的背影,母亲瘫软在地的躯体,地上那摊不断晕开、刺目到令人眩晕的红色……一切都在慢动作播放,寂静无声,只有我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然后,声音猛地回来了。

父亲发出一声含糊的、像是被呛到的咒骂,手忙脚乱地去找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而我,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母亲身边。

她的脸苍白如纸,眼睛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那鲜红的血,从她脑後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头发,她的衣领,还有冰冷的地砖。

我没有哭,没有叫,甚至没有颤抖。

只是看着。

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清晰的认知,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我的大脑:

是我。

是我害的。

如果我不出来。

如果我不存在。

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我就是那个晦气的、该死的丧门星。

这个念头,不再是模糊的自我厌恶,而成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不容置疑的事实。它像最终的判决,由我自己宣判,盖棺定论。

救护车的鸣笛声,邻居被惊动的嘈杂声,父亲慌乱失措的辩解声……所有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而遥远。我被医护人员轻轻推开,看着他们给母亲止血,抬上担架。

父亲跟着去了医院,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恐慌,有残存的酒意,有一丝懊恼,但最深处的,是一种……怨毒。仿佛在说:看,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门被关上。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地上,那一大滩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粘稠的血迹。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

我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触碰了一下那已经半凝固的血迹。

冰冷的。粘腻的。

像我的罪。

我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力地搓洗手指。一遍,两遍,三遍……直到皮肤发红,几乎要破皮。但那冰冷的、粘腻的触感,仿佛已经渗进了皮肤底下,再也洗不掉。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的安静,和之前的麻木不同。这是一种充满了巨大回响的、震耳欲聋的安静。每一个回响,都在重复着那个判决:是你。是你。是你。

我走到书桌前。那个藏画的旧饼干盒子不见了,但美术老师后来给我的那本崭新的速写本,还藏在衣柜深处。

我把它拿了出来。厚实的纸张,粗糙的质感。它本来代表着一种可能,一个出口。

现在,它只剩下一种功能:记录最终的真相。

我拿出炭笔。不是以前那种小心翼翼、试图将痛苦具象化的描摹,而是一种机械的、疯狂的、覆盖一切的涂抹。

我走到空白的墙壁前。开始画。

没有构图,没有形象,只有一种纯粹的、暴烈的黑色。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炭笔狠狠按在墙上,来回涂抹!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沾满了我的手,我的脸,我的校服。我不停地画,不停地涂,直到整面墙都被一种绝望的、窒息的、没有任何光亮的黑色所覆盖。

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棺材内部。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正中央,我画了一只眼睛。一只巨大无比的、流泪的眼睛。没有睫毛,没有眉毛,只有一只空洞的、扭曲的、不断流淌着黑色泪水的眼睛。那眼泪蜿蜒而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

这只眼睛,不是别人的。是我自己的。是我内部那片荒芜和痛苦的唯一见证。

画完了。

我扔开炭笔,精疲力竭地坐在这片巨大的黑暗和那只流泪的眼睛面前。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

决定,是在这一刻做出的。如此自然,如此合理,像呼吸一样不可避免。

既然我的存在是错误,是痛苦的源泉。

那么,终止这个错误,就是唯一正确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负责任的事情。

我不是想死。我是想纠正错误。

我走到书桌前,拿出美工刀。拆出那薄而锋利的刀片。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种熟悉的、扭曲的安心感。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那片我刚刚创造的、巨大的黑色深渊。

左手手腕的皮肤,很薄,能感觉到下面血管微弱的跳动。

就是这里了。

切断它。让这错误的、带来不幸的生命流尽。

刀片,贴上皮肤。冰冷的,然后是一丝锐利的痛。

我没有犹豫。用力,切了下去。

然后,是温热的液体涌出的感觉。

我看着那红色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的花。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它吵。它很安静。它是一种清洗,一种净化。将我这具肮脏的、错误的皮囊里那些有毒的血液,全部归还给这个世界。

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被墨水浸染。

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反而有一种巨大的、疲惫的解脱感。

终于……要结束了。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罪孽,都要结束了。

就在我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那一刻——

“小雅!小雅!开门!你怎么了?!开门啊!” 母亲的声音?!伴随着疯狂砸门的声音!

她回来了?她从医院回来了?

巨大的撞门声!一下,又一下!

门被猛地撞开了!

母亲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惨白如鬼,看到屋内的景象——那片涂黑的墙,那只流泪的眼睛,坐在地上、手腕淌着血、眼神空洞的我——她发出了我这辈子听过最凄厉、最绝望的尖叫!

“啊——!!!我的孩子!!!”

救护车。医院。抢救。

针头刺入皮肤。灯光惨白。嘈杂的人声。

我的命,被强行拉了回来。

但我感觉不到“活着”。只感觉到更深的疲倦和一种被打断的……烦躁。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完成?为什么还要把我拉回这个错误里?

从医院回来後,世界彻底变成了一片灰白。

我不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不是抗拒,而是真的……无话可说。语言失去了意义。任何词汇都无法描述我内心的那片荒芜。发声的机能好像也随着那流失的血液,一起被带走了。

医生诊断:选择性缄默症,重度抑郁伴紧张症状。

父母,尤其是父亲,似乎被这最终的后果吓到了。他不再咆哮,变得沉默,甚至有点小心翼翼。但那种小心翼翼,更像是对待一个易碎品,一个……疯子。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暴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的、不知所措的、甚至带点恐惧的疏离。

家,变成了一座更加安静的、死气沉沉的坟墓。

我被转入了市精神病院进行长期封闭治疗。

病房是白色的。很干净,很安静。护士们很温和,但眼神专业而疏远。每天吃药,做各种评估,参加一些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团体活动。

我像个木偶一样配合。让吃药就张嘴,让活动就坐着,让画画就拿着笔——但我画不出任何东西了。笔下的线条是混乱的、无意义的漩涡。那面黑色的墙和那只流泪的眼睛,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表达欲。

我常常长时间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被铁栏杆分割的天空。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大脑里不是空白,也不是思考,而是一种停滞的、冻结的状态。像一台被拔掉电源的机器。

他们说我这是木僵状态,是精神创伤后的极端防御性反应。

也许吧。

我只是觉得太累了。累得连感觉疲惫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世界的消息,偶尔会像微风吹过死水一样,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透过护士们的闲聊,或者病房里那台永远放着无聊节目的电视,我片段地知道:

陈炜,那个完美的化身,跳楼死了。

李浩然,那个愤怒的化身,打架打死了。

刘悦,那个微笑的化身,休学在家,崩溃了。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果然如此”的印证感都没有。

他们走了,或者以他们的方式沉寂了。

就像我一样。

我们都以各自的方式,验证了同一个真相: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们所有的挣扎和呐喊,最终都归于无声。

有一天,在一次艺术治疗课上(他们依然没有放弃试图让我“表达”),治疗师给我们发了新的画纸和颜料。

我拿着笔,对着空白的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水,又蘸了一点最深的、几乎纯黑的蓝色颜料。

极其缓慢地,在纸的右下角,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我用指尖,画了三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字母:

S

O

S

不是求救。我知道没人能救。也不是希望。

或许,只是一种最后的、习惯性的记录。像宇航员在坠入黑洞前,发出的最后一段失效的代码。

证明我曾在此处。

证明我曾试图说过什么。

证明那深渊之底,曾有过一丝微弱的、注定无法被接收的……

信号。

画完,我放下笔。

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天空,是一种永恒的、毫无意义的灰白色。

而我,将继续待在我的沉默里。

那是我最后的,

也是唯一的,

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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