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趴在昏暗的油灯下,昏昏沉沉地睡去。
四周一片寂静,我差点一头栽倒在这奄奄一息的火塘。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的,一切都是灰色的,连同被褥、墙壁……
窗外黝黑,我躺着的正面墙上有一张发黄的照片,一直在看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误会,像飞蛾扑火,无端地就闯入他们的世界。我恍然觉得我的身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他隐藏在不知名的时光深处,像一头遭受重创、仓皇逃窜的野兽,充满粼粼目光。
这种离奇与荒诞,阴霾与雾霭,无处不在,我就这样狼奔豕突、拼命奔跑。
随着这一股光亮,我又一头栽进茫茫的旷野。
这样过了不久,一个人影悄然来到我的身边,他伸出双手掐住我的脖子,仿佛要置我于死地。可我无论怎么喊,也发不出声,无论怎么样的挣扎,也无济于事。我看不清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掐我?……”我的脖子被他狠命地掐住,无端地透不过气来。
我愤怒、震惊,却身不由己,整个身躯仿佛被无形地捆缚。
当我凭着强悍的意念,紧握拳头,重拳出击,终于击落覆盖在身的被褥时,楼下收音机正好整点报时。凌晨三点,抑或四点?
楼下传来主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我听见夜风粗暴地扑打在大地的声音,溪流无动于衷向前奔跑的声音,我看见从窗户外漏出的星星点点的月光。
我起身抱起被抖落在地的被褥,油灯还发出幽幽的蓝光,大门也依然紧闭,一如我进来时的样子。
我吹灭油灯,复又进入浓浓的梦乡。
大地上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夜莺的声音和树叶扑落于地的声音,只有窗外月白色的光影,冷冷地铺陈于地。
这是一个老式木床,稻草上铺着干净的棉被、床单,它们用米汤浆洗过,柔软舒适,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馨香,当我翻转身体,木床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临窗之下是一条溪流,它掩映在一片密集的幽篁竹林之中,它仿佛从古到今,一路走来,未曾停息。它声音不大,却足以听见它长久地呜咽,像一个久居深宅大院的女子发出的叹息。
这是夏夜,夏夜的月光透过树枝,洒落在寂静的地板上,像萤火虫一样跳跃不息;像树影横陈,疆场上的刀光剑影;像不断变化的剪影,漂浮在灰暗的墙壁。
有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山风掠过树梢,扑打窗棂,稀里哗啦的声音,以及溪流不动声色流淌的声音,迷迷糊糊感觉到鬼魅一般的树影在暗夜里漂流涌动。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是怎样躺在这里的?
这种感觉诡秘、深邃。
这是一个幽深的峡谷,高大的树干密密匝匝地簇拥着大地,阴郁、潮湿,只露出一线天际,深不可测。
溪流的两岸零星地住着一户或者两户人家,如果不是偶尔出现的炊烟,不是掩映在林中的灰色木房,谁会想到在大山一隅,蛮荒的丛林中还居住着人类。
我在心里纳闷,大山里的人们,是一直就生活在这里的土著,还是从哪儿迁徙而来?
我仿佛听见从群山中传来的阵阵涛声,听不清它们来自哪里,又消失何处。
这声音若有若无,像一头孤狼,站在高高的山巅。
我觉得我是躺在这灰暗的走马转角楼阁里,又像一叶扁舟漂浮在大地的河床之上。
2
这条河叫马槽河。
它是梵净山九十九道溪流的一支。沿溪流溯流而上,可抵鱼坳,那是一个相对开阔的隘口,站在刀削壁立的山脊上,一眼就能看见擎天而立的红云金顶,奇幻的蘑菇石,它们在云雾缠绕的山峦间若隐若现。
俯身还能看得见沟谷中的月牙河,纤若血管一样逶迤而去的无数沟谷,以及远在西线的薄刀岭,白云寺。
明清时,这里是朝山的千年古道,顺着这条沟谷往上攀爬,在蜿蜒蛇行的山脊上上下穿行,可抵金顶。
转身回望,马槽河,踽踽独行在幽深的华盖如伞的林莽,荒凉而深邃。
它道路崎岖狭窄,遮天蔽日。
它不像牛尾河、肖家河、淘金坳……那样因为开采金矿处处都是峰回路转的羊肠小道,也不像烂茶顶、牛峰包、棉絮岭那样委婉曲折荆棘丛生。
尽管如此,它与月牙河刀削壁立、沟壑纵深的沟谷相比,更适合攀爬行走。从前从四川、湖南来朝拜梵净山的香客,多选择于此。据《敕赐梵净山门重建金顶序》记载,梵净山是古佛道场,“天下名岳之宗,上穹隆接天,下厚重住地。”沿途有水源寺、普阴寺、朝天寺,贵州巡抚岑毓英围剿刘满曾在这里设立都司衙门。
时光荏苒,这里的寺庙、衙门早已坍塌、毁弃。
这里一定经历过无数次的征战与围剿。光绪元年至六年(1875—1880年),清军小头目刘满率众进入梵净山,自称“黑地大王”,据险抗清。刘满不仅对梵净山的自然环境造成了一定破坏,还促使官府对刘满进行清剿。为此,梵净山的寺庙遭到严重破坏,佛教文化受到冲击。刘满战败鼠窜于此,也许企图的不过是躲过官军的围追堵截,以期重整旗鼓,他们在马槽河圈马,休养生息。岑毓英围剿刘满,设立八大营,旌旗猎猎,嘶嘶马鸣。古代中央王朝从来没有放弃对边民的征战,那是一场我们无法触摸、感知的宏大叙事。
成王败寇,是我们不可颠覆的认知,像流淌在我们民族的血液。
今天,我们所获知的不过是一鳞片爪的有限记忆。人类的迁徙、征伐,似乎从来就没有消停过,东方如此,西方莫不如是。其实,芸芸众生,渴望的只是温饱,安身立命的安稳。资源、人口、文化无不制约当地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时光流转,谁又能想到,当下的今天这里已成为自然保护区核心区,若干后将全部移民搬迁。
我们无须去记住每一个蝼蚁一般的人生,就是披荆斩棘,金戈铁马向死而生的英雄也会掩埋在汗牛充栋的历史典籍。
这是楚国的黔中郡,属楚巫蛮荒之境,地处深山腹地,即便是历史上的流放之人,也尚难抵达,这里适合隐忍、逃窜,适合偏安一隅。这里林莽浩瀚,历代王朝鞭长莫及、却又是中央王朝苦心孤诣想征服的蛮荒之野,它属武陵郡,却置身在险峻奇峻的茫茫林海,在古代中国这里无疑险象环生,人迹罕至。
或许只有到了唐朝,或者唐朝以后才成为人们的朝圣之地。但明清以降,却寂寞长达百余年。对于这样一个神秘的边境,在当年它或许仅仅只是人们为了躲避追杀,或者为了祈求飞升,一拨拨的人来了,又一拨拨地走了,生生死死,热闹、沉寂……
我不知道在人类繁盛的背后,演绎了怎样或激烈或平淡的旷世传奇,经历了怎样的寂寞与沉沦。仿佛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着荒谬轮回的悖论。
繁盛与荒凉,荒凉与繁盛……
这种无休止的轮回,就像我们无法触摸的历史,像长沙马王堆深埋于地,一件件出土的文物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这里林深壑幽,呈生物多样性。由于亿万年的海底抬升,地壳运动和板块碰撞,最终形成的地貌特征。孤峰、断崖、流瀑、禅雾……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由古老的岩石经过长时间的风化和侵蚀而成。
马槽河不过是梵净山九九八十一支中的一根毛细血管,东西南北呈放射状延伸的溪流之一。
沿着这条河住着的十几户人家,零星地散落在溪谷两边。它们按家族分割为东一幢西一幢的巢穴,由于王朝的变更或者其他原因,也有人选择暂居于此,也有人向外迁徙。
尽管适宜耕地极少,但蜜汁一般的土地,孕育出无数的鲜花与坚果,数不尽的野生动植物,也养活了无数的山民。
源头陶东东,住在一口水塘的左侧,有一线飞瀑,其周围被一些巨大的鹅掌楸、金丝楠木团团围住,像一个幽微的秘境。在以狩猎、农耕文化为主流的中国西南,信息闭塞,道路交通无疑成为经济发展的瓶颈。
我坐在楼阁上望着这与世隔绝的世界,完全将自己隐身在这茫茫的荒野。
此刻,我听见密林中有一声无一声的鸟鸣,听见流泉、飞瀑发出无法抑制的轰鸣。
多年后,我挥汗如雨攀爬在悬崖峭壁,在一个子夜突袭到了谷底,因为与同伴走失,只身来到这里,接过村人端来的驱寒姜茶,烤干汗湿的衣物,美美地吃上一碗酸菜饭,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记得那位走散的同仁因为鬼打墙绕着这个沟谷在密林中整整走了一夜,最后累趴在树下,是老陶召唤村人举着火把在丛林中找到只剩下半条命的他,是村民老李请傩还愿做了一场法事,灌了一剂苗药才被幸免于难。
1934年10月作为红军西征先遣部队,萧克、王震、任弼时将军也曾来过这里。他们途经这里也不过是战略上的转移,这里并不具备逐鹿中原的战争地位,也不可能成为偏安一隅的江南,他们浴血奋战,穿过废弃的栈道,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殊死作战,突出重围。
多年后,曾有人漫不经心对我说起他的父亲。他说,他的父亲曾医治了一个受伤的红军,新中国成立后,那老红军曾沿着辰水徒步寻找至此,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的父亲最终没能熬过那艰辛的岁月,安山捕猎,在满怀激动的心情解铁夹时,受到狗熊出其不意地袭击,撕破了半张脸,因伤势过重,救治无效而殒命黄泉。
那是怎样艰苦卓绝的戎马生涯,红军仅仅凭借一张从白军的手里缴获的英文地图,在悬崖峭壁、沟谷纵横,与外界完全封闭的条件下,穿过瘴气弥漫的原始丛林与白军周旋,在西线木根坡与前来接应的部队聚合,最后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龙门坳,走出团龙、紫薇,在木黄胜利会师。留下他们在石阡困牛山为了保住村民的生命安全,舍身跳入悬崖壮烈的身影。
再次醒来,也是熹微初放,幽幽的青光暗含着阴郁的潮气。山间浓雾喜怒无常,瞬间袭来,又悄然散去。
老陶站在菜畦地里,见我从楼阁上下来,端来热气腾腾的水,递来毛巾。或许是他为了顾忌我的自尊,竟只字未提我昨晚闹出的声响。
他像所有质朴、善良的村民一样,勤劳、诚恳。
他身着青色对襟上衣,蓝布筒裤,脚蹬胶鞋,木讷而诚恳。他身材高大、厚实,有一双牛卵子一般大的眼睛。我想,倘若将他放置在旧时代的背景下,他依旧是一个出色的猎人或者啸聚山林的土匪,也未可知。
他口拙笨口拙舌,却有一双深邃犀利的目光。
他说:“他是侗族。”其实在远古,侗、苗一家,在漫长历史岁月里,民族与民族的相互交融,团结友爱,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说是一个单一的民族。作为当年的猎人,他机灵敏捷,即便是不识文断字,却有着狡黠聪慧的神情。
即便是这样的夏天我依然坐在火塘旁,看着氤氲缭绕的雾气中女主人默默无语忙碌的身影。据当地人称,他是数一数二的殷实户,栽种庄稼、饲养家禽。即便是保护区成立,他凭着自身头脑灵活,转身养殖蜜蜂,出售山珍,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
我起身走出户外,眼前是清清亮亮的溪流。它在深塘边作短暂的停留后,转身又慢悠悠地向前行进。
它肤若凝脂,柔弱而冰冷,仿佛能洗濯人间的一切尘垢;它裹挟着树叶,向外奔涌,超凡脱俗,有着一股令人忧伤的气息;它平静优雅,野性与坚韧,有着大山的固执;它脱俗、高贵有着一颗自由而高贵的灵魂。它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滴水穿石,它明白虚心向下的生命哲学,它护佑万物,有着神灵一般恻隐之心。
我想,梵净山的每一支溪流都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一部宏大的宏大史诗,仿佛它一直在无声地讲述着武陵山脉的绚丽传奇。
我被它柔弱的身躯所吸引,我趴在楼阁上那长长的回廊上,看着它不动声色地在大山间回旋舞蹈,看着它静谧温顺的身影。
它又多像一个人坚韧不拔的步履,大地喧嚣涌动的血脉。
这时,向导走近我的身旁,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兴奋地对我说:“我采到一株雪里见了。”他摊开粗大满是老茧的双手,手中是一株毫无特色的绿色植物。
他说:“用它泡酒,能治风湿麻木、扭伤接骨。”这一株看似很普通的植物,他却如获至宝。这里养闺深山人未识,是世界同纬度保存最为原始的丛林,典型的植物王国。
他身材矮小,浑身却透出使不完的劲,他机灵,诚恳、谦卑,他时而笨拙,时而狡猾,他的自信与卑微如一对孪生兄妹,像复杂的人性完美地糅杂在一起。
多年后,他外出打工将自己学到的独门手艺烤臭豆腐,担着它走村串户,沿街叫卖,凭着他勤劳的双手发家致富,在政府的帮助下梵净山景区门口修建了一栋大楼,成了酒楼老板。
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他熟悉自己身躯一样,对这里的地理形胜有着刻骨铭心的谙熟。民间有谚:“千年苗医,万年苗药。”这里的许多村民,他们都有丰富的草本知识,他们凭着祖传的经验,能够辨识草本,也对这里的野生中药材植物了如指掌,如破骨三七、淫羊藿、石斛……在新中国成立前,不少人为了生计,走长沙、下常德……沿着辰水,用这里的中草药悬壶济世医治了不少病人。
或许在当年医疗条件欠发达的年代,一棵草就是一味中药,就像神灵一样护佑着这里的一切生灵。有时你能看见一些村民钥匙扣上也挂着白玉莲,倘若突发疼痛,用刀削下,用水冲服,定会立竿见影。他们敬奉山神、土地,宁可杀猪宰羊,祭拜天地,相信土老师,也不肯就医。
在乡间小路,我们常常会遇见一些人,在修桥铺路,给大树、土地庙披红挂绿,在灵观寺烧香磕头……仿佛他们把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都奉若神灵,他们在不同的节日,用不同的方式进行祭祀。
老陶膝下一男二女,一早就去上学了,这些学童他们得在六点半起床,匆匆吃过早餐翻山越岭经过长途跋涉,走上2个小时的林间小路,才能抵达学校。事实上,多年后,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发展,很多村庄都人去楼空,孩子们都随父母进入了城镇,这些在山里的教学代办点都荒置不再使用。
我一直在用目光寻找昨日黄昏,热情、质朴得令人脸红,抢着背我过河,憨厚敦实的老陶侄子,他年龄与我相仿,不过十六十七,却已早早辍学。老陶说,他早已上山捡香菇去了。他说,我们今天推渣豆腐吃。我甚至看见女主人端着一盆浸泡好后的黄豆来到石磨前,听见石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一条下司狗趴在我的脚跟边,它个头瘦小,毛发竖立,皮色土灰,这种专业狩猎的名犬,早已失去了它威风凛凛出猎的英武,像没落的贵族,有一双忧伤的眼睛。它时不时对着远山一阵狂吠,在被主人斥责后,夹着尾巴可怜地蜷缩在那里。
他家的屋梁上,用棕绳悬挂着圆圆的木桶,一群蜜蜂在那里肆意飞舞。
老陶见我诧异的神情,对我说:“这些蜜蜂都是它们自己来的。”掩饰不了他内心的得意之情。
在梵净山山区,随处都可以看见这种情形。
山民们认为,蜂来人旺,就像燕子衔泥筑巢到了他们的屋檐下,喜鹊在大树上鸣叫,都是吉祥的征兆。他甚至神秘地对我说道,临床上蜂疗一说。我一下子对这里的山村樵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令人产生了深深的敬佩。
在他家,他除了在屋檐上,在一些山洞旁、悬崖上,也放着蜂桶。
这里的蜂桶与外地专业养蜂有异,他们只是把原木掏空,用木板将两边挡住,在其上一边钻出几个孔洞,留出进出的通道。
他说,养蜂要勤于打理,清除蠕虫,驱马蜂,就有收益。
这里的蜂蜜因其得天独厚,造就了它优良的质地。我想,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年代,它或许是山民们不可或缺的甜品。那时我们每当到达一个村庄,总有人会递给你一碗蜂蜜酒,那是他们质朴善良的天性中,认为最珍贵的食品。
有一年冬天,我们从凤凰山返回途中,我竟意外地发现一棵虬枝盘曲的大树被拦腰掏空,从树洞里流出一股清亮的蜜汁,它透亮而金黄的颜色,令人垂涎三尺。通过观察才知道,那是被狗熊啃食后,从大树的躯干上流溢出的。
我顿觉欣喜若狂,本想爬上树干,用我随身携带的勺子将其舀出。同行东哥说:“这怎么行呢。”他说:“这是狗熊经过艰难地撬动、噬咬,好不容易得来的食源,怎能鸠占鹊巢。”
蜜蜂穷极一生都在辛劳,它是否与人类无休止地劳作有着相似之处?
自然界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相互依存。我们处在食物链的顶端,有什么权利剥夺它们来之不易可怜的食物来源。
蜜蜂有中蜂、意蜂之分,它们的个头大小不同,产量不同,质地更是大相径庭。
梵净山的蜜蜂属于典型的中蜂,每年只取一次,一般在寒冬腊月,既保证了它的优良质地,也为蜜蜂保存了种群。倘若遇到极寒气候,养蜂人还得用棉被盖在蜂桶上保温,在缺少花源时,还得留下极少的一部分为其过冬。
我想在那风雨如晦的过去,他们隐藏在密林,自给自足,安闲自若,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老陶站在我的身后,面带愧疚,语气迟缓,他说:“来了这几天也没什么招待你们。”他嗫嚅而口吃,却又无不调侃地接着说:“要不是成立了保护区,我们上山可捕猎,下河可捕鱼哩。”
在当年经济欠发达的艰难时期,狩猎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一些地方涸泽而渔,当年随处可见的野生油鱼、石斑鱼……都很难觅到它的踪影。
想当年,在大山深处,鲜肉无法保存,肉禽靠食盐腌制熏制才得以保存,每家的厨房都开挖一个火塘,既可温暖肉身,又可熏制食物,即便是植物他们也会用食盐腌制,制成酸菜,放入土坛里长久保存。
作为自然保护工作者,我深知自然与人类的关系远非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这里由于受气候和日光的影响,粮食产量极低,他们还得靠出卖山货,砍伐楠竹出售才能维持生计。他们是曾经的猎人,放木排工人……有的还是被奖励的打虎英雄。
这里唯一作为可持续发展的物种楠竹,占据着先天的优势。
我坐在他的身边,听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瞎嗑。
他乐观、豁达,话语中无不透出他的偏执与狭隘。
有人说,贫穷限制人的想象。毕竟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
在我的印象中,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村民们从田间地角,从密林中找到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自己,无不令人心生钦佩之情。我一抬头,我发现菜畦地发出幽幽的光泽,它与沟谷中粲然开放的花束嫣然一笑,组成一幅迷人的图景。我不知道在大地深处,高山峡谷又有多少这样的村庄?
他们选择沟谷,临水而居,他们与沟谷、溪流有着怎样致命的亲密联系。
人类一直有种野心去征服世界,去开疆拓土。他们隐居密林,自有他们寻求生存的不同的原因。
人类的不断迁徙,总是竭尽全力地去寻找自己理想的家园。
那么我们试图寻找的乌托邦世界是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