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幸运是没有经历战乱、饥馑。
当我们隔着荧屏看见中东冲突、乌俄战争时,似曾想到,它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
日间我将从山间采集来的绿色的藤蔓,放进玻璃罐,放在书桌上,看着它发芽、生长,最后枯萎。我不制作标本,不扦插、嫁接,更不是所谓的插花艺术。这些无辜的植物被我身首异处,仿佛来到一个阴暗的荒漠,它忍受着一个年轻人荒唐的漠视与残忍,离开了自己的环境、土壤,看着自己慢慢地枯萎、凋零。
即便这样,它仍然还有一种枯寂之美。
我那本发黄的书页里也常常夹入一片或者两片绿色的树叶。若干年后,当我打开书本,它们枯萎、失去了水分,却更加凸显它清晰美丽的脉络,像透明的蝴蝶羽翼。我曾试想,这片羽翼是不是也像人生,也有着丰富的生命纹理,有着暗黑质朴的侘寂之美。
无数的时候,我会沿着溪流溯流而上,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漫步。
那时正在修建的鱼坳至金顶的人行步道与台阶。因其不通公路,上山的物资的运输全靠肩挑背驮。
当万步云梯修建完成后,在通往金顶的道路上,每隔一千步都搭建了简单粗糙的客栈,它们像战时的临时庇护所,为旅游的人们提供了便利。这些客栈提供茶水,住宿,当你气喘吁吁停下来,喝上一杯热茶,吃上一碗米饭,大快朵颐时,即便是一道简单的菜肴也口齿生香。
那时群峰入眼,光束从林中投射下来,落在树干上,从树叶上的缝隙里透出银色的光亮画在脸上,你也有了神灵附体的感觉;你在委婉曲折的山道上徘徊徜徉,眼望着脚下的群峰沟谷,你会为自己的勇气而心潮起伏,仿佛与山的亲密接触,会引发你无限的遐想,那是人们在征服大山后所获得的心灵上的慰藉和无限的喜悦。
我想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户外爱好者,游历名山大川,总有些探险家和登山爱好者,去攀登人迹罕至的高峰,那是人类对生命存在的意义和挑战,这或许正是旅游呈现给人的终极意义吧。
这些客栈多选址于山坳或丛林避风处,以原木搭建,顶部覆盖牛毛毡或雨布,简单、粗糙。由于保护区的成立,即便是村民的自留山,他们也不能随意砍伐,他们也要请人运送煤气罐或者煤油上山,他们得靠自己或者聘请人员将垃圾清出区外。当你在那做短暂的休息后,坐在山坳上,眼前是突如其来的禅雾、流云,鼻息间充盈着雾霭、植物的味道,那时你什么也没有想,人世的纷争已经远远逃离,仿佛一切都已放下。当天开云散,你会看见大地精心绘制的山水画卷,呈现出随心所欲的自然之美;你会发现落满厚厚斑斓色树叶的茅屋,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在头顶上哗哗直响;你会听见从远处传来撕裂的风声,以及松涛或者动物的叫声。
一次,外业结束,摸黑来到一家客栈,因为疲劳晚间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第二天,睡眼惺忪,想放松一下,无意在山间闲逛溜达,竟猛不丁看见一条河流在山脚缓萦绕、缓缓流动,我荒诞地以为那是一条河。心想何不去那里洗濯一下,当我满心欢喜地朝下走去,却怎么也无法抵达。当我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定眼相看,脚下的那条河不过是漂流在山峦间的流云,它像女人飘逸的裙裾,洁白而灵动。我猛然醒悟,拍拍自己的脑袋,竟愚蠢地做出如此啼笑皆非的事。
多数时候,我们谁会用头脑去理性思考,而不是感性盲从,被事物的表象所掩盖呢?
这些林间多蚂蟥,它会钻入肌肤,吞咽我们的血液,直到它吃饱吸足、从肌肤里,滚了出来。倘若不幸将其拽断,另一半仍会残留在肌肤里,它仍会蛰伏在肉体内,很快修复自己,再次吮吸你的血液。民间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将烟灰弹在其上,让其自然脱落。
我对蚂蟥这种蠕虫倍感憎恶,它钻入肌肤,首尾都能吮吸你的血液,直到膀大腰圆,才肯滚出。让人感到瘙痒、邪恶不已。它是如此的贪婪,却又是如此的自信,自我疗伤的能力又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这或许仅仅只是心理原因吧。
黑格尔在他的名著《法哲学原理》中说:“存在即合理。”或许世间的每一个物种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就是邪恶,也可能是因为与你站位不同而呈现不同的意义。
我见不得血,我对这种软体动物更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在生物学分类中,蚂蟥学名水蛭,属于冷血环节动物,与蛇一样具有一定药用价值。我会用烟灰弹在上面,让它从灰溜溜地离我而去,化成一摊血水。当然,这种恼人的情况,只出现在春夏的丛林,有经验的人为了摆脱蚂蟥的侵扰,往往走得极快。
因此倘若要坐下休息,我们总是选择在干燥、空旷的山坳或者林下。
“狗屎运”来临之时,还能遇见可爱的松鼠,它们在树上灵活地游动,当它发现有人时,它会潜伏在树洞里,探头探脑或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你。若你稍有动静,它就会迅速逃窜,或者站在另一棵树上远远地有趣地打量你。当它知道你鞭长莫及对其构不成威胁时,它就看着你微笑,滴溜溜的眼睛灵巧地发出明亮的光泽,特惹人怜爱。它或许会说,这可怜的人类,什么都能拥有,就是没有我们这般自由洒脱吧。它似乎并不知道人类残忍的嗜好:制造陷阱,进行捕捉;用斧、弓箭、枪支进行杀戮。或者将树木连根拔起,破坏它的生存环境。
那时我在一棵树下与它沉默地对峙着,生怕不小心影响了我们无声的对话。
其实,人类科技无论如何发达,在自然面前,我们都是蒙昧愚顽的孩童。有次我去博物馆,我对三星堆考古充满相当什么和好奇,难道这世间还有史前文明,还有我们津津乐道的外星文明?我就突发奇思地想,倘若要是有一种像飞行器的东西代替行走,在野外、在大山中攀爬,那是一件相当行云流水般的事。若干年后,星链计划、远程遥控无人机、红外线照相机、AI……足不出户就可完成很多工作。
我们自以为强大,在大自然面前又何其渺小。
在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是不是还有另一种物质,还有另一种空间?
我们无法预判未来,对于人类的困境,总是心怀焦虑。在这荒芜的大山里,理智告诉我,我们不得再停留,倘若不及时抵达目的地,天黑下来,人是根本无法抵御这奇寒的天气,对于没有野外经验的人来说,会因为心生恐惧而误入歧途,在没有食物,御寒衣物的条件下而身处绝境。
那时我会一跃而起,向丛林深处走去。
这些客栈多数是夫妻店。男人挑脚抬滑竿,女人照看生意。
在梵净山东线,植物呈阶梯分布。在海拔1800米以上分布着清一色的水青冈,它们像白杨一样挺拔高大,修长俊美且四季常绿。沿着海拔1800米一直到2400米的回香坪,形成一个独特的贵州水青冈群落,它在中国乃至世界都绝无仅有。
这些客栈都是临时搭建,全是村民为上山旅游的人们提供休息之地。即便是若干年后这里修建了索道,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它们掩映在浓密的树林里,在扬长小道上,却是至美。
有一年的冬天,我与几个外籍友人在回香坪调查水青冈群落,由于工作的需要,我们从回香坪往下走,在一个远离步道的野外丛林中意外地发现一间茅屋,当我们走近那里时,一个女人对于我们的出现深感意外,两个女孩怯生生瞪眼看着我们,下意识地匆匆躲在她的身后。
屋内生着火,靠里是一张床铺。屋内龌龊,地上凌乱不堪。那女人身怀六甲,瘦削、脸色苍白。她挺着肚子一边紧张地盯着我们,一边用手将自己的孩子拉在身后。当她得知我们仅仅只是路过时,她才放下心来,善意地邀请我们进屋坐会再走。
我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的脑海总浮现她那低眉顺眼惊恐的神情,总想起她充满敌意的目光。
在半道上,遇见她那当滑竿的丈夫,他对我非常熟悉,他羞涩地望着我们一眼。他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低着头说:“家里没人照顾孩子,把她们都接上山来了。”
其实,他不用说什么,我们也心知肚明。
多年后,我再次遇见他。他说:“我爱人跟自己吃了不少苦,尽管我们东躲西藏还是没有躲过被结扎、堕胎的劫数。”毕竟那是国策。
当人们不再提及计划生育时,人口急剧下降,老龄社会的到来,观点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年轻人不生育,或者少生育的现象也屡见不鲜,丁克人家也不在少数。当年著有《新人口论》的马寅初先生,似乎没有想到今天这样的情形。
他坦诚地告诉我:“要是生活在冷家坝就好了,他们哪个家庭不是四五个孩子,更为重要的是有一个传宗接代的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一个人无意窥视到别人的隐私。
在这条旅游线路上,除了这些简陋的客栈,还有一群用肩膀扛起生活的人——脚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麻母鸡。惊讶的是,一担百十斤的物质送往万宝岩,他来回可以走上两趟,而我们就是徒手奔跑来回也要五六个小时。
有次我上山,他见我走得心力交瘁,筋疲力尽。
他说:“领导,我抬你一段吧。”
我哪里就肯答应。我们都是生如草芥、低若尘埃的底层人,都是为了讨生活,而我有什么资格去压榨一个人的劳力和心血?我向来对那种稍有一官半职就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家伙嗤之以鼻。
最初这里只有几个人在这里当滑竿,到后来一下子来了几十、上百人。他们都是些能吃苦力的汉子,来自张家坡,离这里至少有50华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艰辛的工作。我问麻母鸡:“为什么要出来抬滑竿。”他说:“张家坡历来就是帮工,那里人多田土少,奔出来的就是为了混碗饭吃。”
这种简单质朴的回答,让我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忧虑。
还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的?它是人类孜孜不倦寻找的终极目的,就像犹太人的出埃及。我去过大洋洲、法国……看过无数的影视剧、电影。西方人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上班就是上班,下班就是休息,大凡餐饮、夜店、酒吧多是亚裔,作为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我们这个民族在这个世界上历来都是逆来顺受、吃苦耐劳的典型。
对于这些彪悍、厚道的汉子我打心里就佩服,他们吃苦耐劳,似乎从未抱怨生活。直到今日我也未曾去过那里,那里一定有一个村庄,户户相连,远远望去一片片的梯田,他们全凭自己的艰辛劳作汗水换取有限的回报。
有次我上山,他们又问我:“坐一下滑竿,体验一下。”
“行吧!让我也抬抬你们试试。”当我拼尽全力将其抬起,却也迈不动半步,更何况是要在崎岖、逼仄,陡峭的山路上行走。他们汗流浃背,光着膀子,露出青筋的样子,一直浮现在我眼前。这里的轿子不是婚嫁那种,也不是北方八抬大轿,而是用一张简易的凳子,用棕绳捆在竹竿上,脚下绑一个搁置双脚的横杆。
当年那些城市来的,生性娇弱,从未攀登过如此陡峭的高山,从鱼坳到一千步就已经让他们已经望而却步,气喘吁吁,即使上山不坐滑竿,下山也会叫来他们背负行李。
我问一个熟悉的村民:“你为什么不去抬滑竿呢?即便辛苦,一次一百元,做什么有这样高的收入。”
“那是下人做的活路。”
事实上,张家坡来的人个个彪悍敦实,能在万步云梯上来回穿梭一个或者两个来回,非常人所及。更重要的是每个地方资源不同,好面子,在心里恪守着小富即安的成规。当地村民离县城15公里,耕种适宜,资源也丰富,而不像张家坡仅仅依靠农田。我没去过张家坡,不知道这个离梵净山50公里外的这个村庄是什么样子,我看过别人在网络中发来的照片,整个村子有百十号人,至今还保留着层层梯田的原始风貌。
当然,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后来很多当地人,也加入了这支滑竿队伍,那已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人大多都是趋同、从众的动物。
是他们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这座大山,成了大山的精魂。
我不知道他们闲暇的时候,他们中有没有人坐下来欣赏这里的风景,有没有人去阅读那些刻在石碑、摩崖上的文字。
在古代中国,他们或许就是下里巴人,是绿林、强盗或者农夫。
读书那是士大夫的事,是耕读人家的事。他们家里都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年老的长辈,幸运的是现在他们的孩子都跻身上了大学,或者进城务工。
这些滑竿他们大多神情木讷,不善言谈,即便你年纪比他小,他也亲切地唤你领导或者同志,就像我们去的所有村庄,无论大小,熟不熟悉,抬头见过,都会与之招呼。
与沿途的简易客栈相比,旅游服务部,占据了先天优势,原本县城建局下设的一个机构,它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修建一条上梵净山的石阶。当年这个条路逼仄,陡峭,相对落差大。何经理的手下有六七个年轻人,他们有的在服务部负责往山上发货,有的人却被指派在万宝岩服务接待工作,这群人中我对三娃、“陈县长”、冬生相对熟悉,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
每次三娃下山,都会聚集一群人在院子里打牌。
据说,他父亲下了死命令,如果发现他再打牌赌博就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也因此发誓不再赌博,并将自己手指一刀两断。但时隔数月,他还是经常出现在牌桌上。
起初我就对这种不务正业的赌博现象十分反感,什么事不可以干,偏偏要这样糟蹋时间和消耗金钱。若干年后我已深陷其中,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你不拘走在哪里,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三五成群围成一桌,扑克、麻将让你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忘记了你姓甚名谁。
三娃每次下山,都有一帮村中恶少尾随其后,谁都喜欢同他玩耍、打牌,他生性耿直,豪爽,没有心计,每次都输得精光又回到山上。他并不知道一些游手好闲的家伙相互配合,扎起媒子,削尖了脑袋都想掏空他的荷包。
有次,他想买一栋旧木房作材料。有人知道后,就请他去马槽河看看,他带着一包现金刚到鱼坳,就有人等在那里说:“先玩玩再说。”他荷包被掏空后,只得悻悻地回到山上,未曾吭声。我没有同他有更多地接触,只知道他后来离开了万宝岩,回到了县城,在城里立了一幢房子。
夏天的时候还好,冬天在火塘旁,你不打牌连你烤火的地方也挤不进去,谁同你谈遥不可及的理想。
有次,一个朋友从外地来,他见我如此清闲,就问我:“为什么不充分利用这里的闲暇,看书写作。”我并没有回答他,我在心里无声地抗议,你这家伙是爱新鲜,你在这待上一年、两年试试?过后我却又为自己无声的开脱而感到羞愧。当年在我们进出的走廊上,就有人曾这样写道:“不来梵净山是遗憾,再来梵净山就是笨蛋。”在没有索道,在旅游设施尚未完善的当时,这也许是最好的注释。
民间有谚:“跟好人学好人,跟端公跳假神。”你有什么样的群体、圈子,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只有极少的人能够逃离开来。即便是在今天,每个人的站位不同,也会有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是学霸,贫家子弟与富家子弟都很少殊途同归。
人们都说:“穷庙富和尚。”那个自称贫僧的通灵法师,出手就十分阔绰,上山下山都不肯走路,而是滑竿。他说:“我不坐滑竿,他们就收不到钱,收不到钱就少了收入。”还相当理直气壮。本来我与他风马牛不相及,但他常常要来我们办公室办事,一来二往,交浅言深,就成了朋友。
很多时候我们被人的外表所迷惑,其实,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披上不同的外衣就出现不同的面孔。像有些人,没上位时,一副面孔,一旦上位,其面孔又大相径庭。
那时,镇国寺还在建设恢复中,他通常不在禅房,我们从来没有探讨过有关佛学的问题,只是东拉西扯俗世的话题。我不知道他在同行中,道行如何。我在他的禅房里从来没有见过一本与之相关的佛教书籍。
2
梵净山东线,在整个梵净山旅游中占有极高的地位。事实上直到今天似乎亦复如此。
公路建设完成后,鱼坳停车场就有了先天的优势。
人们步行或者开车到这里,都会停下在这里休息。对于年轻人来说,精力充沛,充满好奇,一般都会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拼命向前奔跑,但只要他们跑过一百步石阶,或者两百步,他们都会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坐在石阶上,问一问下山的人,这里离金顶还有多远。
刚上完那陡峭的山坡,山坳上就出现一个客栈,我在那里住了几晚,老板姓刘,人长得敦实,他几乎是举家从马槽河迁来,他将房屋修建在山崖上,或许是想借此获取有限的生存。他似乎没有想到民间有谚:“穷坐湾,富坐凼,背时人家坐在岭岭上。”的箴言,谁会在这住宿、饮食?这是当年是从马槽河上梵净山的唯一路口,顺着山脊仰头望去,重峦叠嶂,群峰延绵,这才当头棒喝的一千步,离目的地还远哩。我想这里除了可供滑竿晚间休息,毫无商业价值。
只有旅游服务部地处万宝岩,地势优越,属于独家经营。
尽管它是用石板堆积而成的简陋的房屋,你攀爬了几个小时的山路,又累又渴,饥肠辘辘,不在那里就餐,就得饿肚子。有次我问:“‘县长’,五一,你们那里生意如何?”他说:“光买泡面就是几百碗,炒蛋炒饭更搞得手膀酸。”这些在旅游服务部的都是有来路的子弟,虽然辛苦,但钱也来得容易些。
对于老陈,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人称‘王县长’(绰号)。他原是顶替自己的父亲参加工作多年,总不能转正。他无论逮到谁,都要与之诉求,请求帮忙。每次我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心里却厌烦得不行。其实,他看着诚实,仿佛脑袋瓜子缺根弦,心眼却不小。后来我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关系,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转了正。
在这个公司的人多数我都认识,来来往往的,像流水一样,乏善可陈。
当然最让我不忘的是那些滑竿,我每次上山几乎都是空手,都需要花费五六个小时,而他们却是负重前行,可想而知,他是怎样地让人感到钦佩。我几乎从没有见过他们赌博,他们知道血汗钱来之不易,他们总是不声不响,回到驻地倒头就睡,我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的精神世界。
在乡村,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得赌博。
这个故事有些悲伤,麻母鸡在这里不声不响工作10年后,因积劳成疾得了“伤力病”。一直瘫痪在家。以前我每次见到他,他都一脸笑容,毫无悲苦,他们像山里的石头,砌起一座高山,他们像大山的一棵树,扛起了蔚蓝色的天空。我曾经为此写了一组关于脚夫的诗歌,我有一位搞音乐的朋友看后,大为赞赏。后来他向我索要文本,说要给它谱曲,我竟然找遍所有的犄角旮旯,都没有找着。
人类没有职业的贵贱,尊卑,只有人格的高贵之分。
我记得一个老红军来梵净山,接待方,鉴于他八十高龄,给他请了滑竿,这个老人竟坚决不从。可是却有滑竿尾随其后,到了回香坪,他拒绝接待方付钱,竟自掏腰包要付账。滑竿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一下子生了气,斩钉截铁说:“你就当抬着我了,你们的时间也耽误不起。”那老人童颜鹤发,声若洪钟。
每次我走到回香坪,便想起他松树一般的身影。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红二军团的战士或者首长,他是不是也去过困牛山,他那一身的凛然正气让我们肃然起敬、
那时在梵净山周边没有公路,出入全靠脚力,肩挑背驮。有时你能看见一些人挑着担在山里进进出出,当地人叫“赶转转场”几乎所有的乡场都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这里赶场却只能步行。对于抬滑竿,这种行业在新中国成立后几乎销声匿迹。
在这条去梵净山的路上,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匪夷所思的故事,它既悲伤又令人深思。有一次我刚出差回来,我就听见一群人在山门口议论纷纷,说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叫花洞纵身一跳,决绝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她用铅笔在自己的遗书上写道:“我要躺在梵净山的怀抱,我要用死与它紧紧拥抱。”
这个原本梦溪的民办教师,因为失恋,跑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她是如此痴情、决绝,她似乎觉得唯有这山花烂漫的杜鹃才是她灵魂的归处,只有这涌动的白云才能接纳她的心迹。她似乎想着用自己的身躯去追逐那华美的蝶变,就像我们用心血书写的文字。她的家与茶峒只有一步之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茶峒,知不知道沈从文笔下有个叫翠翠的姑娘。
从那里我们能够看见太子石,它的上面长着两棵菩提树,它伫立在群峰环绕的沟谷深处,能看见遥遥相对的九皇娘参禅修炼之处。
相传,明万历年间,神宗皇帝的妃子九皇娘到梵净山修行,太子因见不到母亲,历经艰难险阻来到梵净山脚的牛尾河边,呼喊母亲,释迦佛、弥勒佛嫉妒太子石长得太快,告玉皇大帝那里,玉帝铸金钟罩住太子石,钉了两颗铁钉,后九皇娘心疼儿子,施法将铁钉变成两棵参天菩提树。
从叫花洞往下看,群峰之下,深不见底,处处都是杜鹃,它们常年都在雾霭中,渗透风的滋味。她有些傻,傻到想用这样极端的方式爱一个人,想用自己的肉身纵身一跃,去宣示她的爱和恨。可是这里的山风如此强大,像云一样漂浮不定,变化莫测。人是否唯有死去验证生命和爱的意义。
人世间总有些我们无法参透的谜题,为什么总有人在寻找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却总有些人在通往修身得道的路上?
这世间,也许根本就没有你构建的柏拉图,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生命犹如草木,四季轮回,这世间根本就没有谁能够拯救谁。有次我在金顶下一处山崖边发现一株盘龙三七,我欣喜若狂,对着它拍摄了无数的照片,因为它在我的野外工作、罕见的饥饿生涯中,它曾让我及时得到能量补充而如释重负。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们往往是走到哪,歇到哪。
在那索道还没有代替攀爬的岁月,我不知在这条线路上流下多少汗水。
一次,我们刚抵达4500步的大顺山庄,明显感到一股阴冷之气。
这里的生意曾经异常火爆。此时,却看不见滑竿和游客,老板只身一人在招呼我们几声后,笑吟吟地低头给我们生火煮饭。
她见我疑惑的样子说:“领导,你有所不知。上周这里曾遭雷击,我们正准备搬走呢?”那时我们野外有些时日,信息中断。
她说:“前不久,一男子携一女子,在快接近山庄时,那男子说,‘我实在背不动了,前面有个山庄,你下来走几步吧’那女子刚走下来抵达屋檐,忽听一声闪电霹雳,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棵大树被雷电击中。与此同时,那个男子也上了最后一步石阶,却不幸被雷电击倒,浑身被烧得面目全非。那个与他同行的女子回头望了一眼,尖叫了一声,吓得匆匆躲进了房屋,再也不肯出来。”
“我跑出去察看时,那个男人,已经没有呼吸。幸运的是,我当时就坐在距离这棵大树不足2米的店铺里,却安然无恙。”
我转身走出屋外,见一棵大树的根部被烧得千孔百疮,只留下半截树根,还残留着燃烧的痕迹。她说:“我报了案,等派出所的出警,那个女人躲在房间里压根儿就不肯出门。”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可怜的女人,瑟瑟发抖,饭也不吃,躲在房间里哭成泪人。起初我以为他俩是夫妻,那女子却是一个小姐。”
在那笑贫不笑娼的年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后来,死者的夫人也来了,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连走近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就在屋檐下,哭过几声后,猛地站将起来,像幡然醒悟一般,骂骂咧咧地说一声:“活该!”就怒气冲冲地撂下她那死难的丈夫走了。
反而是那可怜的女人,做了露水夫妻的人,躲在暗室里望着处理后事的警察,不知所措。
宋代大法师,释守净有偈:“流水下山非有意,片云归洞本无心。人生若得如云水,铁树开花遍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