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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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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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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谷》连载

第三章 风中的手

1

大地入袋,没有夜行的人。

唯有溪流一如既往似有若无的声音,仿佛蕴含着群山秘而不宣的神秘隐喻。

这是大山一隅,清静、冷漠,有着枯黄、苍白的颜色,如迷雾一般让人迷离彷徨。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过指尖、胸口,清凉如滑。

我躺下又爬起,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样苍白、虚无。

寒冷像粗暴的野兽,无视世界的孤寂,将一切都拽入肃穆的萧瑟。我拧亮马灯,痴痴地望着窗口,我不断地咳嗽,仿佛咳嗽能唤醒苍白凝重的黑夜,能触摸到黑夜的神秘之手。我瞥了一眼凌乱的房间,四壁皆空。

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依然如故。

直到很多年前,我都住在这个荒凉的滩涂上,栖居在这摇曳的吊脚楼阁,山川河流,孤独与荒诞,寂寞与挣扎,构成了我隐秘的内心世界。尽管这里经历了不断地翻修、撤除,我仍没有离开那里,我与这个世界有着宿命般的机缘。

这完全是一个封闭、远离尘嚣的清凉世界。我自命不凡却又绝望无比,我清心寡欲却又幻象重生,仿佛一株植物拼命地攀附着大树伸向寂寥的天空。

我刚起床,我就看见文哥脸色蜡黄而颓废,像幽灵一样歪歪斜斜朝我走来,我确信这一切并非虚幻。他涨红着脸,像风中飘落的落叶,或许他又熬了一个通宵,一定又在外输得一干二净,他从我手里讨要了一支香烟,就悄无声息地钻进楼阁里去了。这个儿女双全的长者,本应有一个幸福簇拥的家。自从森工改制后,他来到这里,他几乎以站为家,每月除了按时寄送他应付出的赡养费,他从未踏入家庭半步,直到多年退休后一个人住进养老院。可怜这男人从未提及他的家事,谁也不想去触碰他的忧伤与沉默。

事实上他年轻时,一表人材,因为才力出众,还是放排队的头领,他经历过无数的风浪,练就一身的本领,现在却像风干的茄子,颓废而苍凉。

或许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就像那飘落的树叶随风而去。它似乎像一面破旧的铜镜,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光泽,上面落满岁月的厚厚的尘埃。他仿佛像一个过气的人,被命运唾弃的人,整日除了喝酒,打牌,萎靡沉闷。

我不知道,他似曾在酒后醒来,想起当年沿着辰水一掷千金,肆意挥洒的事;不知道,他似曾记起舟楫靠岸后,在辰水河畔的吊脚楼里大碗喝酒、吃肉,唱起狂放的山歌。他会不会一个人躲在无人的夜晚面对寂静的森林深切大哭……

这里离村子仅一烟袋工夫,像一个沉默的孤岛,我站在灰暗的木楼上望着那些赶集的人,从外打工回来的人群,望着那些来这里朝山、又转身离去的人。他们都像一个个朦朦胧的意象,诗意而忧伤。

我离这个世界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我躲在时间的窗口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却又极其陌生。

一个人的世界是这样的逼仄,却又是如此宽广。

公路开通后,在我的楼下,修建了交通宾馆,在那片幽篁竹林地上修建了卧龙、银辉山庄……在大河边修建了梵星宾馆。公路从面前过,时光像不断切换的幻灯片,都成了泡影。我以为我会在此蜗居一生,我以为我会像长在沟谷里的野樱,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会无情地谢幕。

很多时候我们缺乏的不是勇气,自省,而是坚韧……

相反,那又是怎样的黄金岁月?

有一年,八怪结婚,我像野人一样从沟谷中转身归来,穿着不及换洗的衣物匆匆赶往铜仁。适逢橘子也在学院培训,我顺道去看她,她闻到我满身植物的味道,见到我野人一般桀骜不驯、木讷而沉闷的神情,狠狠地瞥了我一眼说:“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蓬头垢面、肮脏邋遢的样子。是的,一个人可以绝望,但一定得优雅体面地活着。

多年后,橘子每次提到那次经历,我不以为然地微笑。

我们通往的世界既真实又虚拟,有时你找不到一个真实的自己,有着荒诞不经的怪异和幽默。卡夫卡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莎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我俯首听命于生命的虚无与沉沦,置美好静谧的世界于不顾,这种场景成了我唯一的世界,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虚情假意地对此进行粉饰。

我不知道我是谁,来自哪里,又将去哪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写诗,是什么时候写下的第一行诗?诗,或许只是心中的一盏明亮的灯火。

我一心想逃离,却无法逃离。

当夕阳带走它最后的一抹辉煌,昏暗的油灯下,我已醉得不省人事。

当人们都陷入沉沉的梦乡,而我却倚靠在那破旧的楼阁上,默默地站在寂寥的院子里仰望着暗黑的苍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我多像一条虚无缥缈的船,在汪洋肆意的世界左冲右突。

多年后,我老想起那间破旧的木楼,耳畔老是响起溪流那不绝如缕的声音,我老是坐在那卵石砌成的围墙上,遥望山外那条来路。

一天黄昏,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背着背包的人出现在前面那条山路,那人高高瘦瘦,如风一样的身影。他说:“有招待所吗?”他有着一头浓密的卷发,瀑布般地向后飞扬,一口标准的京腔。我接过他的行李,带他上楼,一如见到亲人。他洗漱后,伏在油灯下,潜心阅读进入一个无声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傻傻地将我写的诗歌递给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其实,他翻阅几页后,并没有妄加评说,他对我说:“这里很安静,适合静下心来读读书啊。”

我并不知道他是一个诗人。我只记得他回程时,我竟莫名其妙地尾随其后,将其送往城南车站,我觉得他是一个多么和蔼可亲的人,他微笑地挥动着手,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大地深处。

多年后我才意外地得知,他是与舒婷、北岛齐名的朦胧诗人,写《诺日朗》的杨炼,尽管我们相互留下了通信地址,可我们从未联系过。当年我也曾野心勃勃地想完成一本《罂粟花》的长篇组诗,当我再次回到这里时,已胎死腹中。我在《穿过沉默的旷野》这本诗集中,我无不受其影响。我不知道诗歌这劳什子是什么时候淡出我的视野。

这与我生性疏懒无不相关。

其实,一个人与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谁能独立于外?事实上,我曾试图在书店找一本或者两本他的著作。在那远离城市、没有网络的时代,能够超然物外潜心阅读就是奢侈。后来我读 V·S奈保尔,费尔南多·佩索阿……,心里无不震惊于他的睿智、深邃,而我却将大把大把的时间任意挥洒,不知珍惜。

每次我点亮油灯坐在灯下,我老是聆听外面说话的声音,却又不知所终。每次我从院子绕了一圈又回屋子,又从屋子里走进院子。我老是站在门前,像麦田里的守望者。

一年冬天,白雪皑皑,大雪完全覆盖了大地。我本想出去转转,却始终没有迈出大门半步。紧闭的房门,被风吹得哗啦直响,我老觉得有人从我的房前路过,老以为有人会敲响我的大门。其实,整个世界都万籁俱寂。有时我会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总以为他会走近我。而它却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悄然消失。

我只身坐在马灯下,总觉得忽闪忽闪的灯光,暗含大地的神谕,像一柄锈迹斑斑的长矛,静静地虚置于地,虚无而落寞。

忽然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匆匆地朝着这里走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脚步像心中的鼓点,敲响以后,最后它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河的对岸。我恍然听见大山里不知名的野兽发出的声音,像落入深井的巨石,发出“噗”的一声沉闷的巨响。

正当我百无聊赖,呆呆地凝视着用报纸裱糊的天花板时“笃笃,笃笃……”

是敲门的声音。它固执而强烈。当我确认这不是虚拟,不是风推门的声音时,它美妙得像战栗的音符。我拉开门,一股寒冷的风妖娆地钻了进来。

他说:“好寒冷啊。”我一边让座,一边端茶倒水。他也毫无生分,像风雪夜归人,像沙漠上的行者。我在屋子里添了炭火,烤上米糕,也许因为他天性的率真,他没有推辞,拿着就囫囵吞枣。

他嘴里含着香烟,又不失时机地摊开本子,沉思一会儿,又快速地记下什么。

他诚恳而又客气地说道:“明天我要去爬山,你能否给我找个向导。”我竟像获得一纸神谕,一口应承。

我老想不起,我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喝酒的?

多年后,当我得知高行健的《灵山》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我请人在网络上搜索将之打印出来,熬了一个通宵读完,我仿佛看见他描述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遥远的地平线,茫茫的天际间,几乎看不见一个人。我像一只被追逐的麋鹿,在急速地奔跑,到处都风声鹤唳,到处都布满迷人的陷阱。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喊,看见一只手在风中挥舞。

可是我无论怎么奔跑,也无法抵达,无论我怎么想抓住它,就是不能抓住。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仿佛100米冲刺,拼命奔跑,却永远也无法抵达。

我又像是站在寂静的旷野,面对一头巨兽,它影子越来越大,像阴云一样地铺开来,沉闷地压迫着我,让我透不出气来。

我惊恐万状,拼命向前奔跑,却一步也挪动不了。

一时间,我仿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虚空。无数的蝙蝠穿过黑洞张开翅膀从远处冲了进来,发出嘶哑的声音。仿佛要撕裂我的四肢,要将我粉身碎骨。它歇斯底里地嚎叫,如尖锐的刀锋,狠狠地向我直刺过来。

我的前面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悬崖,无数的乌鸦嘎嘎地嘶叫,巨大的树干轰然坍塌,发出冰雪崩裂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仍躺在坚硬的木床上。

我依旧用火柴点亮马灯,一切都恍然如故。

这个不知从哪个地主老财家里买来的土家吊脚楼,破旧而阴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与后面那条永远流淌的溪流弹奏出一曲茫茫的颤音,低回萦绕,穿梭回旋在我生命的血液里。

我想,当年后山上那些红衣僧侣是否也像我一样头枕着流水的轰鸣,在寂静的大地上肆意漂流,有没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孤独地坐在暗夜里。

当然,有时我也能从隔壁传来一个人的鼾声,也能从林中听见夜莺的歌唱,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一汪深不见底的秘境。

我无数次从梦中醒来,点上油灯,望着这灰暗而四壁皆空的房间。

屋外是湛蓝的天际,月白色的光亮,透过树的缝隙,一地碎银,时间仿佛被镀上一层银白的忧郁。

即使这样,风依然不依不饶,它颤抖,轻微,饱含着深邃的寒气,愚顽地透入我的骨髓。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我总以为自己坐在丰盈的河流岸边,望着汤汤流水,洪水的肆意到来。仿佛那些黛黑色的山峦像一个大智若愚的智者,冷漠而威严,呈现出它恢宏寂寥的轮廓。

我下楼漫步,沿着那个院子走在围墙边上,望着那条山路,它逶迤蛇行般穿过茫茫的林海,如竖琴一样在清风中弹奏。

当年我读《瓦尔登湖》,终是无法走进他的世界。毕竟我满脑子的虚妄,一切哲学、文学……与我都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邓小平南下,深圳成了特区,很多人都放弃了工作,投身下海,我也曾试图逃离这里,但我最终还是没有离开。

一次,橘子暑假期来到月牙河,我正好出差外地。当我风尘仆仆归来,我的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她说:“请将烟灰放入盒内。”房间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

她说,我变了,粗野颓废,荒诞而怪异,像一头沉默的怪兽。

这种散漫与肮脏,无序与阴郁,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它空洞、无序,更像一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倒映在生命的河床之上。

人不是鸟,还能飞翔,也不是丛林中的精灵,能够穿过沉默的旷野,更不是鹰隼能站在高高的山巅俯瞰着大地上的生灵。这里也不是终南山,处处都潜藏着得道的高人。

我的住所离竹林很近,有条小路,我就常常在午后或者黄昏顺着那条路穿越在竹林,来到河边,坐在枫杨树下,望着那弯寂静的溪流。我老是一个人顺着那条山路漫不经心地行走,老是自顾自地,像狂人一般地自言自语。

传说,明代万历皇帝的李皇娘在九皇洞内修行,最终功德圆满,飞升成圣。

难道苦难也是一种修行?

这种近于痴狂与顾影自怜,像罂粟一样种植在我生命的土壤里。

有时我也会遇见一个个熟人,也会走进村子里,与人攀谈几句,慢慢地又顺着这条路往回走。我老是想不通,人为什么不能是一棵树?一到春天,就翩翩起舞,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

一个人的世界,委实太小!

我不禁在心里纳闷,无数的人都远走高飞,而我似乎有着一双致命的脚蹼,吸附在这块沉默的岩石上。它像鸿雁的飞行,在寂寥的天空留下深深的痕迹,像门“哐”的一声关上,饱含深意。

还是那座山,还是那些人。

这种远离人群,像植物一般的生活场景,现在想来既荒诞不经却又动人心魄。

人也是一种物种,也有花开花落,注定像落叶一样将残留在记忆的沟壑。

这种忧伤埋藏在骨子里,像一座高山,沉默无语。

我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会写下这个让我哭泣、忧伤的梵净山。这种排斥与拒绝,又是那样感人至深。

翌日清晨,他只身随同向导,上了山。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院子里愣愣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

这个清癯消瘦的家伙,架着一副高度近视,脸色虚弱而苍白,或许由于长期伏案工作而显佝偻。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向我道谢后,大踏步地向山外走去。

而我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外的世界。

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像风中散播的种子。我们偶然的相遇,像裹挟在风中的花粉。

每次跑步回来,肚子都会咕咕直叫,每次我都趴在水池边咕咕牛饮。

这水甘甜醇厚,是直接从水渠上引来的。它接纳了密林中的树叶、阳光,它富含碱性,即使刚刚早餐,不一会儿,也会饥饿难忍。

一个人除了动物的属性,是不是可以像动物一样自由随意地游弋在这沉积的大地?

你可以特立独行,也可以随波逐流而碌碌无为,也可以在心里虚拟一个理想的柏拉图。幸与不幸只是你的理解而已。

人一旦离开了母体就成了一个个体。

一次我翻开《惶然录》,我惊讶地发现,那些字里行间所透出的睿智让人茅塞顿开。一个人不在于你与这个世界有没有关系。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你的精神世界与这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哪里都有诗意,都能诗意地生活着。即使形影相吊,你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去突出重围。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却又身不由己地身陷无形的囹圄而无法超脱。

这不仅仅是绝望,也是滑入生命低谷的呐喊。

一个人是很容易就沉沦的,这种迷茫与混沌,麻木与沉默,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

孤独是一把双刃剑。

我老是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事实上那是一个人的孤独的守望。这种日子倏忽就过去了,你更多的感受是你离这个世界的距离,它像荒漠一样,吹走又复来。

它就像一粒沙子渗透在土壤里。

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同的个体,有喜悦、有悲伤,但是更多的是孤独。

仿佛与生俱来。

2

沿着河上溯,我有时走上一华里,有时两华里。

河水清澈见底,游鱼清晰可见。泉水叮咚,像一个人的抚琴鸣奏,优雅深沉,华美而庄严。又像伯牙抚琴,高山流水,让人仰止。

我在河床上闲逛了一下午,我将脚踝置于水中任其冲刷,用溪水洗濯脸庞,毕竟它清纯得令人忍俊不禁,俯身吮吸。

翻过狭长的山坳,森林愈来愈密集,仿佛群鸦张开的翅膀,只露出时光的窄窄的缝隙。

那里有一片忧伤迷惘的竹林,在竹林的掩映下有一碑林。那些龙飞凤舞的墨迹、口出莲花的华章丽词,如沐春风,它们掩映在一片森林中,像镌刻在梵净山这本大书的扉页。

据传明朝时,李太后居梵净山,在金顶之上的释迦殿与弥勒殿置放了铜铸的释迦、弥勒佛像。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还建立了一座赐敕碑,对梵净山的地理形胜、历史传说、佛教兴衰等都做了详细的记载。

这里有中国书法大师赵朴初的亲笔题词,有启功和来自世界各地书法大师的手迹,它们被绿色的苔藓覆盖,青痕斑斑,像一个荒芜的墓地,凸显它的阴森、肃穆,仿佛与那些隐身荒野草丛中的古碑、佛塔,秀出冷冷的脊背一样,令人沉默。

不经意就看见草丛中的尖吻蝮蛇与枝头上的翠鸟,一个仰头逼视,一个俯身鸣唱,低若尘埃的蒲公英伏在草丛中,像一个公审的法官,飘落一身的绒球,看着它们远远的对峙,演绎着生命奇妙的魔幻现实,令人惊叹、惊悚。

就像神话与传说,无形地滋养着我们的灵魂。

实际上,远在西线的护国寺,还有清代大书法家严寅亮题写的“黔山第一”,在金顶还有《敕赐碑》《敕赐梵净山重建金顶序》《隆参和尚重建梵净山庙宇序》《禁砍山林碑》……

梵净山共有石碑430件之多。只有“梵净山”那遒劲的大字、耸立的牌坊,矗立在河流之上,气势恢宏。

我在滴水岩观音旁,手捧泉水吮吸,我都会在这驻足良久,依附在一棵静默的大树下,踩在簌簌而响的落叶上,谛听大地的声音,像是拜谒友人,访问故知,像一个人的朝圣。

因为阳光的存在,河床上到处都是迷幻的光影。

森林的奇特之处永远在于它的深邃未知,就像浓浓迷雾,将世界置于一种幽暗的黑洞,神秘而令人心生向往。它总像一股奇特的光束,让你无法触摸,却牵引你误入歧途,去探寻那佶屈聱牙的哲学文本,探究它的宏大与个体,自由与意志……仿佛一心想摆脱大地无形的囹圄,幡然醒悟。

其实,蹒跚数十步,过一堤,有一桥,其岸一庙,人称观音阁。

多年后,这里经过不断地修饬,重建,取名龙泉寺。

我曾经沿着它的后山,爬上那高高的瞭望塔,想通过它伸出的长长的手臂,借助它的通天的旋梯,看看这本浩瀚自然之书,但它让我失望,我只能看见一线天空,林海和挺拔突出的参天大树,它们像群鸟一样挡住了星空。

我会在那逗留很久,渴望遭遇大地上草蛇灰线的大地生灵,与它们有一次神性的交流或会晤。

其实,这仅仅只是沟谷的一只肩膀,离我坐拥群峰,远眺群山,极目远望的理想还十分遥远,这里除了蝉有一声无一声的聒噪,叽叽喳喳的鸟鸣,看不见野生动物。动物与人类不同,它们有自己的秘密隐居之地,它们不轻易与人类为伍,它们昼伏夜出,它灵敏的嗅觉能感知来自人类潜在的威胁。

当然也有意外,当冬天的第一场雪掩盖森林的时候,在食物匮乏之时,黑熊、猕猴、毛冠鹿……也会出现在林缘,它们在这里觅食、行走,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环境,一旦遭遇到人类,它们敏锐地感知后而闻风而逃。

只有藏酋猴,当它们与人类熟悉后,它们顽劣的野性也会暴露无遗,会与人类抢夺食物,也会把你当“耍猴”。有一年我去张家坝路过团龙,我竟意外地看见一个游客的食品被其抢夺,并被扇了一巴掌。 

人怎么会是鸟呢?鸿雁与麻雀又怎能相提并论呢!天地万物各安其位,这原本就已存在。

我只是想借助铁塔伸出的翅膀看看这个世界。我不是行吟诗人、旅行家可以借助肉身丈量这个世界。

只有回到寺庙,那位年老的居士,会走近我,同我闲聊,有时也劝我抽上一签,我走近它,却又远离它。

我不知道这座庙宇最初建于何时,它不像承恩寺、护国寺、天马寺、天庆寺……有源远流长的历史,有文献记载,还可触摸它的远古的纹理。我老是在想,庙宇的存在与人类有着怎样的联系,人类宗教起源于何时?

有次我陪一个文史专家去白雀寺,竟意外地发现一个和尚墓群,至少有500个坟岗,没有墓碑,也没有可供辨认的文字,仅留一塔,全部掩映在阴森的竹林之中。

那么那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故事?

我站在高高的白鹤山上,突然我发现脚下的辰水河从梵净山逶迤而来,竟在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山川河流像上苍的精心绘制的神秘图案。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江山所蕴含的深刻含义。事实上,在月牙镇的老街还有一个太平寺,毁弃。据说,这是梵净山四十八大脚庵之一。

我想,人类文明是不是一直在这种毁灭重建之中?

有一年观音阁来了一个和尚,我们刚好路经此地,阿成生拉硬扯要去算一卦。那僧人通身不俗,一股道骨仙风,他红光满面,面带慈祥,他让我报出生辰八字,给我屈指算来,说我的名字缺林少水,我竟荒唐而不容置疑地当即为之更名。事实上,一个人的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与命运有什么关系,那种玄而又玄的命理是否存在?想起自己年少之时,我就对父亲给我算命之事嗤之以鼻,竟恍若霄壤。

这条河为什么叫月牙河呢?

这里可是林木参天?据说,要不是1958年大炼钢铁,开采铜矿,也不会有这条崎岖的山路。1907年(清光绪三十二年),贵州巡抚林绍年委派贺昌期、陈湘涛在铜仁梵净山青龙洞、滴水洞、月牙河等10多处官办采冶锑矿场,那也只是从马槽河进出。

其实,村民都说,当年朝拜的是凤凰山,那里的海拔比金顶还高,风景更加绝美。我查阅了相关资料,并无文献记载。那么月牙河的风生水起始于何年,什么时候改弦易辙的?

这里丛林遮盖了大地,溪流像大地的血管。太阳光投影落在树枝上,漏出碎银一般的光影,仿佛它要牵着溪流的手,像鹰隼一样急急地要扑向大地,它仿佛一心要去追赶那流动的彩云,叩击天空的心扉。

每当夜晚,我望着密林中透出的繁星,眼前老是浮现出爱德华·蒙克的画作《呐喊》。它像一道绚丽的画卷拨动我柔弱的神经,毕竟那是诗人眼里的星空。

这里一切都是原生态的,如果不是人为的干扰,它在自然条件的演化条件下,人类根本无法想象它的壮丽奇观。

这里至今无人居住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它的原始陡峭、野性和荒凉吧。

其实,在观音阁的后山还有无数的野樱、杜鹃、山茶,它星星点点的晕染,像大自然肆意涂抹勾勒出的写意,我常常为它出乎意料的冷峻之美而感到心旷神怡。

多年后我老想起这一深涧沟谷的野樱,杜鹃、山茶,这个原生态的野性沟谷。

事实上观音阁它太小,像一个道观,虚静无为,并没有深山古刹的样子。我想这里的庙宇也不过是近年来的事,如果不是生态站的成立,构筑水坝,修建吊桥,搭建铁塔,也不会有这临时修建的庙宇。

当年这里的两位年老的居士,一个来自县城,一个来自梵净山脚下的响水塘。我常常想,她们都有自己的家庭,都人丁兴旺,为什么会放弃万家灯火温暖的俗世,偏偏要选择佛门青灯?她们怀着怎样的心境又隐藏着怎样的祈求和信仰?

佛门清冷,钟磬声声。

我常常从那里路过,常常听见从那里传来钟磬时断时续的声音。

有次,杨嬢几乎是嗔怒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们这些孩子,造孽啊。”

我有些费解,她何以如此突兀,又何出此言。

她说:“王哥在一次酒醉后,竟砸毁一个土地庙基座。”她说:“他千不该万不该,还用绳子困住菩萨的脖子。”她双手合十,接连一阵“阿弥陀佛。”

之后她又关切地问:“他出院了没有?”她说:“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亵渎。”

我想一切都事出有因,一切都有因果。她把我的同仁王哥在苗王坡翻车,导致腿部受了严重的损伤,与亵渎神灵,合该受到惩罚荒诞地联系在一起。

尽管我对王哥的这种不当行径不敢苟同,对于她荒诞的联想,我还是心存质疑。

难道一切都有因果?还是迷信使然……

事实上,这是20世纪下半叶。

尼采说,上帝死了。

每年六月十九、三月十九……思南、印江、石阡、重庆,湖南、湖北……的善男信女不远千里都来这里,他们烧香拜佛,虔诚备至。

到了暑假,家长带着学生,在观音阁进香还愿。

“若城市然”。

那么,远古时代,他们走的哪一条道路?我想起灵山下沙子坳原本破旧不堪的庙宇,经过民间人士化缘修建,每到菩萨生日,全城男女老少扶老携幼进香朝拜,它竟会因此而出现短暂的交通堵塞。

她说:“很多考上大学的孩子,都来这里还愿哩。”

我不知道那些香客的愿望实现了多少?中国人有没有信仰,是不是将信仰贯穿到自身的实际需求中?作为自然保护主义者,我也不想劳神费力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多年后,我去西藏,我看见了雪峰中金光闪亮的冈仁波齐,藏民心中的神山,看见了一个个伫立在路口的玛尼堆,看见了那些一步一叩首匍匐在地的藏民,我才对他们虔诚备至的朝圣有了洞彻心扉的理解。

去瞭望塔必须经过观音阁,每次橘子来月牙河,她都要我陪她去到处走一走,她会站在铁索桥上对着群山大声呐喊。其实,还是那条桀骜不驯的河流,还是那自由飞翔的雀鸟,密集的森林,它们像涌动的海浪,波涛汹涌。

她甚至也会拉着我的手到庙里转一转。她说:“相信神灵,积善成德,定有福报。”她的虔诚与那些香客如出一辙。

当年,我们在庙宇的后面设置了天保样地。

每年我们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样地对每一棵树用围尺进行测量,对它们进行标注编号,记录林木大小变化及其生长的情况。

一次,我同雷哥测量完样地,坐在林缘休息。雷哥指着一棵树惊奇地对我说,你看这棵树!我一抬头,我面前的那棵大树竟像一个婀娜多姿的裸体女人。令人惊奇的是,自然界的神奇伟力,竟将一棵树雕刻得如此形神毕肖。

她像一幅巨型油画,赤身裸体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甚至用睥睨的眼神看着脚下的我们。我们恍然觉得我来到一个自然博物馆,在欣赏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面上就是森林女神。

佛,讲究一个缘,这里原本没有庙宇的,可能就是因为她的存在,使这里成为观音阁唯一存在的理由吧。

事实上,直到今天,我想,除了我与雷哥,似乎并没人知道这棵树的存在。

我与雷哥差不多同时进入保护区,我们分在同一个外业工作组,他是一个非常较真的人,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凭经验办事。在实施外业作业时,他总是要求实测,这样的外业,所费时间长,一天能干完的事,会多用去几个小时。当年的伐木工人,对木材检尺有深刻的记忆,他们对着一堆木材,不是用尺子测量,而是用眼睛瞟上一眼也能准确地报出目测数据,竟与实测完美吻合。

这是一棵栎树,躯干微颓,只有很少的几片枝叶骄傲地伸向天空。它养闺深山、静静地伫立,风雅而自信,它仿佛能够洞穿世间的一切虚妄,修炼成仙。它聆听风云,神祇般地存在。

我想那些好事者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因此不会有人为此牵强附会,制造任何轰动效应。

多年后,工程队进入观音阁,在它的原址上建起了一座更大更恢宏的庙宇,塑起了神色各异的塑像。在堤坝上,筑起了一个巨大的龙头。他们拆除吊桥,修建了一座能同时并排、容纳几十轿车的桥梁,并在它的两边修建了斋房。

有次我翻阅报刊,竟无意看见一条关于龙泉寺的报道,文中称,观音阁有棵会下雨的树。我原以为他们指的是那棵栎树,大感意外的是,他们并未发现这棵树。

对于这个传言,我从来就不相信过,我也懒得去考证。

我不禁在心里暗笑,人类那可怜的想象力,竟罔顾常理,去杜撰一个可笑的噱头,就像一个人要起诉一个作家的作品一样无知。

那么,世界真有一棵会下雨的神树?

事实上,什么树下会下雨呢?是寄生在大树上的虫豸被人撼动后,或者大风吹拂,虫子的分泌物而已。

多年后我再去那里,我看见无数的野樱、杜鹃花粲然开放,落英缤纷,它们仿佛像婴孩一样无邪地守望着那棵树。

反而是那棵下雨的树,枯死、颓败,被人窃取后做了薪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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