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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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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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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一章 芒种风暖

滨江的六月,风总裹着长江水的潮气,吹在人身上黏糊糊的,像裹了层薄纱。巡抚大院里的两株石榴树正开得热闹,朱红的花盏缀在浓绿枝叶间,把日头筛下的光影拉得绵长,落在青砖地上,竟像铺了层碎金似的晃眼。曾老夫人斜倚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架上的葡萄串还青嫩得泛着白霜,叶子缝里漏下的光斑落在她银白的鬓发上,倒添了几分活气。她指尖捻着颗蜜枣,甜香混着旁边石桌上井水湃过的西瓜气——瓜皮上还凝着水珠,顺着青纹往下淌——在空气里悠悠荡开,连墙角的蝉鸣都显得软和了些。

泉儿蹲在石阶边看蚂蚁搬家,辫梢的红头绳是小妈今早刚给扎的,浸了汗,黏在脖颈上,痒得她时不时缩缩脖子。她刚从竹椅缝里抽出的手指,指甲盖还泛着青,是方才想抠椅缝里的木屑弄的,却顾不上疼,只瞪圆了眼,盯着那只扛着饭粒的蚂蚁。那饭粒比蚂蚁身子还大两倍,沾着点米粒碎,蚂蚁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停下来歇口气,旁边还有两只小蚂蚁凑过来,像是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泉儿看得入神,手指忍不住往前伸了伸,又赶紧缩回来——怕惊着它们,小妈说过,蚂蚁搬家是要下雨,惊了它们,雨就下得更大了。

“泉儿。”

老夫人的声音像晒过太阳的棉絮,软乎乎的,还带着点艾草的气息——她今早刚用艾草水泡过手,说是能祛暑气。泉儿猛地回头,辫梢的红头绳甩到脸上,痒得她直缩脖子,连带着蹲麻的腿也踉跄了一下。曾老夫人笑着招招手,手腕上的银镯子滑了半圈,“叮”地撞在竹椅扶手上,那镯子是老物件了,上面刻着细巧的缠枝纹,磨得发亮。

“过来让我瞧瞧。”

泉儿踮着脚跑过去,蓝布裙的裙角扫过阶前的凤仙花,带起几片粉白花瓣,落在老夫人的竹椅下。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蜜枣,伸手把她拉到膝前,枯瘦的手指拂过她汗湿的额发,掌心带着艾草的凉意,比井水还舒服。泉儿仰着头,能看见老夫人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那珠子不大,却亮得很,在阳光下转着圈,碎光像撒进了她眼里,晃得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今儿芒种刚过六天,”老夫人眯起眼,望向院角的老槐树——那槐树粗得要两人合抱,枝叶遮了大半个院子——“是夏季二十四候的第八候了。《逸周书》里说,芒种之日,螳螂生。又五日,鶰始鸣。”

泉儿听不懂什么“逸周书”,也不知道“螳螂生”是啥意思,只盯着那枚珍珠坠子看,心里想着:这珠子要是串在红头绳上,肯定好看。

“鶰就是伯劳鸟,”老夫人见她走神,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指尖的薄茧蹭得她有点痒,“等伯劳开始叫了,反舌鸟就该歇着了。反舌鸟会学别的鸟叫,可到了芒种后,就不叫了;伯劳呢,偏是这时候开始鸣,不跟别的鸟凑热闹,这‘始鸣’二字,多好。”

她握住泉儿的小手——那手刚被竹椅夹过,指缝里还嵌着点竹屑,老夫人用指甲轻轻挑出来,动作慢得很——“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蒙胧开智,就像伯劳刚开始叫,将来定能一鸣惊人。”

泉儿还没细想“一鸣惊人”是啥意思,就被人按住了后脑勺。她回头一看,是父亲郭楚凡,穿着件藏青纱袍,袍角沾着块墨渍——想来是刚在书房写公文弄的,袖口也磨得有点毛边了,是他常年伏案弄的。父亲的腰弯得很低,纱袍的后领绷得紧紧的,泉儿能看见他后颈的汗珠顺着衣领往下滑。

“谢聂夫人赐名。”父亲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这名字大气,有内涵,还好听,泉儿能得夫人赐名,是她的福气。”

他把泉儿的头往下按,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她的额头快碰到老夫人的膝头。泉儿的鼻尖蹭到老夫人月白布裙的折痕,闻见一股皂角的清苦气——老夫人的衣裳都是自己用皂角洗的,说比洋胰子干净。

“快谢谢奶奶。”父亲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急,怕她不懂规矩。

泉儿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奶奶。”老夫人笑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拍着她的背,对父亲说:“郭大人客气了,这孩子眉眼周正,眼亮心细,本就该配个好名字。你在铜元局忙,也别亏了孩子,该教她认的字,可得跟上。”

父亲直起身时,泉儿看见他鬓角的汗珠子滚进衣领,脸色也有点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被老夫人夸得不好意思。他刚要说话,院门口传来“当啷”一声,是铜环碰撞的脆响,小厮福子捧着个红漆木盘跑进来,那木盘的红漆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浅木色,盘里放着个青布包,布角还绣着个小小的“郭”字。

“大人,铜元局的样币送来了!李师傅让小的赶紧给您送来,说您昨儿还催着呢。”福子跑得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短打的衣襟也湿了一片。

父亲眼睛一亮,忙接过木盘,手指碰到青布时,都带着点抖。曾老夫人拍了拍泉儿的屁股,笑着说:“去,自个儿玩会儿,看看你爹弄的铜元,是不是跟糖瓜一样圆。”泉儿听话地跑到葡萄架下,扒着竹椅缝偷看,见父亲小心翼翼地解开青布,露出几枚黄灿灿的铜元,圆滚滚的,边缘还刻着细齿,正面印着“滨江”两个字,背面是简单的花纹,真像过年时小妈给她买的糖瓜,看得她咽了咽口水。

“五文、十文、二十文各五十枚,”父亲的声音透着兴奋,手指捏起一枚十文的铜元,对着太阳照了照,“郭师傅的手艺果然没话说,你看这边缘,齐整得很,字迹也清楚,一点毛边都没有。这要是批量铸出来,滨江的商户们肯定乐意用。”

曾老夫人也凑过来看,拿起枚十文铜元对着太阳照。阳光透过中间的方孔,在青砖地上投出个亮晃晃的方框,像块小镜子。“四月初十从票号借的三万五千两银子,总算见着回头钱了。铜元局能起来,你这几个月的辛苦也没白费。”

泉儿听不懂什么“银子”“票号”,只觉得那铜元好玩,黄灿灿的,肯定比石头沉。趁父亲转身跟老夫人说话,她偷偷伸手想从木盘里摸一枚,指尖刚碰到铜元的边缘——凉丝丝的,还带着点金属的硬气——就被竹椅缝狠狠夹了一下。原来她忘了自己还扒着椅子,一使劲,手指头又卡进了那道缝里,比刚才还疼。

“哇——”泉儿疼得跳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父亲回头见状,脸腾地红了,大步跨过来,手一扬就要打——他向来严,怕她没规矩,乱碰要紧的东西。

“哎,小孩子家,谁还没几件顽皮事?”老夫人赶紧伸手拦住他,银镯子又“叮”地响了一声,“你小时候没偷摸过你爹的砚台?我小时候在滨江,比这皮多了,爬树掏鸟窝,把我娘的绣绷子都撞翻了,线缠得一团糟,我娘也没舍得打我。”

泉儿抽抽噎噎地抬头,看见老夫人从袖袋里掏出块帕子,给她擦眼泪。那帕子是细棉布的,有点旧了,边缘还起了点毛边,上面绣着朵玉兰花,针脚密得像蛛网,花瓣的颜色也淡了,却是老夫人最宝贝的一块——说是她嫁过来时,她娘给绣的。“不疼了啊,”老夫人轻轻揉着她的手指头,“你看,这指甲盖多好看,要是打红了,多可惜。”

泉儿点点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忍不住去摸老夫人帕子上的玉兰花,指尖蹭过细密的针脚,心里忽然觉得不那么疼了。风又吹过来,带着葡萄叶的清香,还有远处长江隐约的水声,老夫人的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泉儿”两个字,像颗种子,悄悄落在了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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