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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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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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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三章 双名

泉儿跨进院门时,手里还攥着片从巡抚大院带回来的葡萄叶——叶边有点卷,沾着的潮气早被日头晒得半干,却还留着点清清爽爽的香。前院的枇杷树长得旺,枝桠斜斜挑过墙头,把日头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青砖地上晃来晃去,像她白天看的那群搬家的蚂蚁。后院老井的青苔爬得满,井台滑溜溜的,甘爷总说那是井龙王垂落的胡须,泉儿每次路过都要踮着脚摸两下,凉丝丝的,能沾一手绿。

“秀姑回来啦!”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妈的声音裹着葱油的香味飘出来。泉儿抬头,看见小妈站在灶前,白生生的脸上沾了点面粉,像撒了层细雪,一笑就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比院里的枇杷花还软。小妈手里正擀着面团,面团在她掌心转着圈,擀面杖一压一滚,就成了薄如蝉翼的饼皮,卷上切碎的葱花再擀一遍,放进烧热的铁锅里,不一会儿就烙得金黄,边缘翘起来,像朵刚开的白莲花,油星子在饼上滋滋响,香得泉儿直咽口水。

“快洗手去,”小妈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指腹沾着的面粉蹭出道白印,“刚出炉的葱油饼,还热乎着呢,凉了就不香了。”

泉儿应着,跑到水缸边,舀了瓢刚从井里吊上来的凉水。水溅在手上,凉得她缩了缩指尖,想起白天在巡抚大院里,老夫人枯瘦的掌心带着艾草的暖意——那是别处没有的温,可家里的凉水,却透着股让人踏实的自在。她搓着手,水珠子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晕出小小的湿痕。

“今天在巡抚大院没闯祸?”门槛上忽然传来甘爷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透着熟稔的亲。泉儿回头,看见甘爷蹲在那儿编竹筐,腿上摊着堆青竹条,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噼啪作响间,一个圆圆的筐底就有了形。甘爷是父亲从广东带来的老家人,脸上的皱纹深得能盛住阳光,眼角还有道浅疤——说是年轻时帮父亲挡过落石留下的,笑起来时,皱纹挤在一起,倒像幅晕开的古画。

泉儿摇摇头,跑到石桌边,拿起一块刚烙好的葱油饼。芝麻的香混着葱花的鲜,烫得她指尖直抖,却舍不得撒手,小口咬下去,酥得掉渣,油香顺着嘴角往下淌。她含糊地说:“聂夫人……聂夫人给我取名叫泉儿了。”

甘爷头也没抬,手里的竹条又穿过一个缝隙,编出个方方正正的棱角,声音慢悠悠的:“知道了,早上你爹让人捎了话。”他顿了顿,把编好的竹圈往泉儿面前递了递,“但你还是秀姑。”

小妈这时把烙好的饼都码进竹篮,用块洗得发白的蓝布盖好,防止凉得太快。她走过来,摸着泉儿的头,指尖还带着面香,软乎乎的:“你娘取的名字,哪能说改就改。”泉儿的头发被摸得有点乱,小妈顺手帮她理了理辫梢的红头绳,“你出世那天,你爹还在广东管铜元的事,没赶回来。你娘抱着你,坐在这枇杷树下,说这丫头眉清目秀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就叫秀姑吧。”

泉儿点点头,小下巴抵着小妈的手。她对娘没什么清晰的印象,只记得堂屋柜子上摆着娘的照片:穿件水红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眼睛亮得像后院的井水,笑起来时,嘴角也有两个浅浅的涡,跟小妈有点像。照片旁边,还摆着个小小的红布包,里面是娘给她缝的小肚兜,针脚有点歪,上面绣着个扭扭捏捏的“秀”字——小妈说,这是娘走前连夜缝的,怕她着凉。泉儿有时会偷偷把肚兜拿出来摸,布面软得发旧,还留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你爹就是死脑筋,”小妈擦了擦手,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颊红红的,“泉儿也好,秀姑也罢,不都是我们家姑娘么?叫什么不一样疼。”

甘爷这时编好了竹筐,把它倒扣在地上,用手掌拍掉竹屑,竹屑落在青砖上,像撒了把碎绿。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腰杆还挺得直,“明天我去铜元局给你爹送饼,顺便看看新铸的铜元。”他低头看着泉儿,眼里闪着孩子似的好奇,眼角的疤也柔和了些,“听你爹说,新铜元上要刻龙,是真的?”

泉儿愣了愣,想起白天在巡抚大院里看的铜元——黄灿灿的,中间是方孔,四周刻着“滨江”和“十文”的字,没看见龙啊。可她看着甘爷期待的眼神,又想起甘爷昨天还特意给她编了个小竹哨,吹起来“呜呜”响,就忍不住用力点头,手还比划着:“有!好大一条龙,鳞甲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爪子,像要从铜元上飞下来似的!”

甘爷笑了,皱纹里真的盛了点阳光,他伸手摸了摸泉儿的头,掌心带着竹条的糙意:“我们秀姑见过世面了,以后可得给甘爷多讲讲外面的事。”

晚饭时,父亲回来了。他身上带着点酒气,脸颊泛着红,进门就扬着声音喊:“泉儿呢?泉儿在哪?”

泉儿正坐在里屋的小板凳上,摆弄甘爷刚给她编的小竹篮——篮子小得刚好能放进她的手心,她还在里面放了几片下午捡的石榴花瓣,红通通的,好看得很。听见父亲的声音,她赶紧举着竹篮跑出来,一头撞进父亲怀里。父亲弯腰把她抱起来,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她脖子痒,她咯咯笑着往父亲怀里缩。

“今天聂夫人说的话,都记住了?”父亲的声音带着点酒意的温,拍了拍她的背。

“记住了!”泉儿搂着父亲的脖子,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枇杷,“要好好读书,像伯劳鸟一样,将来一鸣惊人!”

父亲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在她脸上亲了口,胡茬的糙意混着酒气,却一点不讨厌:“我们泉儿真聪明,比你爹小时候强多了。”

小妈这时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手里的瓷盘里盛着炒青菜,绿油油的,还冒着热气。她听见父亲的话,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把菜摆在桌上,又转身去端排骨:“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泉儿也饿了。”她喊“泉儿”时,声音轻轻的,却不像父亲那样刻意,倒像叫“秀姑”时一样自然。

一家人围着小桌坐下,父亲拿起筷子,先给泉儿夹了块排骨:“泉儿多吃点,长个子。”

泉儿咬着排骨,肉炖得烂烂的,带着点酱油的香。父亲忽然又开口,看向小妈和甘爷:“以后啊,你们也别叫秀姑了,就叫泉儿。这名字是聂夫人赐的,大气,也好听,跟泉儿将来的出息配。”

小妈正给甘爷倒酒,闻言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把酒杯满上,才慢悠悠地说:“秀姑听着顺耳,叫了这么久,改不过来了。再说,这是她娘取的名字,是念想,不能说改就改。”她又往泉儿碗里夹了块青菜,“泉儿也爱吃青菜,多吃点,眼睛亮。”

甘爷端起酒杯,喝了口酒,酒液在杯底晃了晃。他放下酒杯时,看了泉儿一眼,眼神里满是温和:“秀姑这名字,是她娘在枇杷树下取的,那时候泉儿还小,她娘抱着她,笑得可开心了。这名字里有她娘的心意,不能丢。”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夹菜的动作重了些,筷子碰得碗沿“当当”响,脸上的红也好像更浓了点。泉儿看看父亲,又看看小妈——小妈正低头给她挑排骨上的刺,围裙上的面粉还没擦干净;再看看甘爷,甘爷正望着窗外的枇杷树,眼神里满是回忆。她把嘴里的排骨咽下去,伸手拿起筷子,给父亲夹了块青菜,又给小妈夹了块排骨,小声说:“爹,小妈,你们也吃。”

她觉得“泉儿”和“秀姑”都好听。“泉儿”像巡抚大院里老夫人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亮闪闪的,带着点让人尊敬的温;“秀姑”像小妈烙的葱油饼,暖乎乎的,裹着家里的香,还像甘爷编的竹筐,糙糙的,却满是踏实的亲。就像院里的枇杷果和井台的青苔,一个甜,一个嫩,各有各的好,都是她的一部分。

泉儿又咬了口葱油饼,香得眯起了眼。不管是泉儿还是秀姑,她都是爹的女儿,是小妈的姑娘,是甘爷疼的孩子,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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