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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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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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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二章 抓髻往事

泉儿往曾老夫人怀里又缩了缩,小脑袋抵着老夫人的衣襟,能闻到她身上混着艾草与皂角的淡香——那是老夫人常年用艾草熏衣、皂角洗衣留下的味道,比院里的葡萄花香更让人安心。老夫人的手臂环着她,指节有些变形,是年轻时操持家务留下的痕迹,掌心却暖得很,像揣了块温玉。她指尖轻轻梳过泉儿的辫子,红头绳被揉得有些松,几缕碎发贴在泉儿的耳后。

“我像你这么大时啊,头发里总生虱子。”老夫人的声音慢下来,带着点悠远的笑意,“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篦子天天梳,你太祖母——就是我娘,欧阳家的老太太——试了好些法子,用皂角水熬着洗,用青蒿叶揉碎了擦,都不管用。最后没辙,索性找了把旧剃刀,沾着温水,把我的头发全剃了。”

泉儿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小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剃光了?那奶奶的头是不是光溜溜的,像庙里的泥菩萨?”

“可不是嘛。”老夫人被她逗得笑出声,眼角的皱纹挤成朵饱满的菊花,连鬓边的银发都跟着颤,“你太祖母剃的时候,我哭得惊天动地,攥着她的衣角不肯放,说‘娘你把我头发剃了,我就成丑丫头了’。结果你曾祖父从外面回来,见了我这模样,倒乐了,说‘我们满女这头型,比庙里的弥勒佛还讨喜,将来定有福气’。”

泉儿笑得直拍腿,辫梢的红头绳甩来甩去,差点扫到老夫人的手。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晃着,接着说:“后来随你曾祖父来滨江,才算慢慢留起头发。那时候滨江城里的姑娘,都兴梳‘抓髻’——不是现在小姑娘梳的双丫髻,是要在头顶盘个大髻子,还要用铁丝做架子撑着,让髻子鼓起来。”

她用另一只手比划着,食指和拇指圈成个圆,举在泉儿头顶,离着头皮还有半寸远:“你看,就这么大,有的会在里面塞点红绒花,有的会缠上青丝线,远远看着,像头顶开了朵花;还有更讲究的,会在髻子旁边插支银簪子,走路时叮叮当当作响。”

泉儿的手也跟着圈成圆,举在自己头顶,歪着头想:要是我梳这样的抓髻,会不会比石榴花还好看?她忍不住问:“奶奶那时候梳的抓髻,也插银簪子吗?”

老夫人摇摇头,眼神软下来,像飘回了几十年前的滨江小院:“我那时候头发刚及肩,不够长,非要学人家梳抓髻。府里有个丁婆,是你太祖母从湖南带来的,手脚笨得很,眼神也不太好,给我梳的时候,总扯得我头皮疼。她用铁丝弯了个架子,裹上我的头发,梳出来的抓髻又宽又大,横在脑袋上,活像顶小棉帽子。”

她放下手,拍了拍泉儿的背,声音里满是笑意:“有天你曾祖父刚从衙门回来,看见我顶着这‘小帽子’在院里跑,就跟你太祖母打趣,说‘快上街请个木匠来,不把咱们家的门框改大些,我们家满女这抓髻,怕是进不了门喽’。”

泉儿笑得直打嗝,手在头顶乱抓,想试试那“小帽子”到底有多沉,连之前手指被夹的疼都忘了。父亲郭楚凡站在一旁,方才的怒气早消得没影了,手里还摩挲着那枚十文铜元,指腹反复蹭过铜元上的“滨江”二字。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眼角的细纹都晒得柔和了些,眼神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许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听母亲讲过类似的往事。

“曾大人真是风趣,”父亲轻咳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敬重,“听铜元局的老匠人说,曾大人当年在滨江办书院,也是这般随和,学生们都乐意跟他亲近。”

老夫人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院角的老槐树,阳光落在她脸上,把皱纹里的阴影都晒淡了,倒显出几分平和。“他呀,一辈子都这样,对我们姊妹几个,从来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就连我后来嫁过来,他也总说,‘女孩子要疼着养,别让她受委屈’。”她低头看着泉儿,指尖轻轻捏了捏泉儿的脸颊,“你曾祖父还总说我是‘阿弥陀佛相’,湖南话就是老实相,说我憨厚,不耍小聪明,能踏踏实过日子。”

泉儿不懂“阿弥陀佛相”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老夫人说起曾祖父时,声音里像掺了点桂花蜜,甜丝丝的,连空气都变甜了。这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福子端着个白瓷盘快步走进来,盘子边缘画着浅青的缠枝莲,盘里摆着几块切好的山楂糕——糕上撒了层细细的白芝麻,还冒着点热气——旁边还放着个青花小碗,碗里是酸梅汤,几块冰块在汤里撞来撞去,叮当作响,溅起小小的水花。

“老夫人,泉儿姑娘,”福子把盘子递到竹椅旁的石桌上,额头上的汗还没干,用袖子蹭了蹭,眼睛笑得眯成条缝,“厨房张妈刚蒸好的山楂糕,说给您和姑娘解解腻,酸梅汤也是冰镇的,窖里存的老冰块,凉得很。”

他说着,又转向泉儿,习惯性地开口:“秀姑快吃点,这山楂糕甜得很,您肯定爱吃。”

泉儿刚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皱了皱眉,语气不算严厉,却带着点提醒的意思:“福子,以后叫泉儿。”

福子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赶紧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习惯了,这就改。泉儿姑娘快吃,别等凉了,山楂糕凉了就酸了。”

泉儿拿起一块山楂糕塞进嘴里,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漫开,还带着芝麻的香。可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了小妈——小妈总叫她秀姑,不管父亲怎么跟她说“以后叫泉儿”,小妈下次还是会笑着喊“秀姑,来尝尝我做的枣泥糕”。小妈给她缝衣裳时,会边穿针边说“秀姑长个子了,上次的衣裳都短了”;小妈给她梳辫子时,会把红头绳系成个小小的蝴蝶结,说“秀姑这样最好看”。

她咬着山楂糕,忽然有点想回家了——想听听小妈再叫她一声“秀姑”,想看看小妈缝衣裳时的样子。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是不是想家里人了?吃完糕,让你爹送你回去,啊?”

泉儿点点头,把剩下的半块山楂糕塞进嘴里,甜里带酸的味道,混着点想家的软意,慢慢落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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