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儿记得,去铜元局那天是四月初十,天刚亮就透着股热意。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在石板路上,她的小布鞋踩过路边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沾在裤脚,凉丝丝的。铜元局在城西边,原是旧银元局的旧址,青砖院墙爬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叶子层层叠叠,像条没尽头的绿毯子。风一吹,叶子翻卷起来,露出背面浅绿的脉络,还带着股青涩的汁液味,混着远处长江的水汽,吸进鼻子里,倒不觉得热了。刚进大门,就听见“轰隆隆——”的巨响,震得泉儿的耳朵嗡嗡响,连脚下的青砖地都在轻轻颤。二十部铸币机器整整齐齐排在院子里,铁家伙泛着冷硬的光,齿轮转得飞快,咬合时发出“咔嗒咔嗒”的钝响,像有无数只铁兽在喘气。工人们都穿着粗布短褂,有的敞着领口,露出晒得黝黑的胸膛,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滚,砸在滚烫的机器外壳上,“滋”地一声就蒸发了,只留下点白花花的盐渍,在深色的短褂上印出一圈圈痕。父亲郭楚凡站在最中间那台机器前,手里捏着个铜柄放大镜,正低头盯着刚铸好的铜元看。他穿的藏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是常年攥着工具弄的,指尖总带着股淡淡的铜锈味——泉儿觉得那味道好闻,不像家里皂角的清苦,也不像老夫人蜜枣的甜,倒像过年时父亲放的炮仗,热热闹闹的,藏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五文的花边再修修,边缘还有点毛糙,过不了验。”父亲的声音透过机器的轰鸣传过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他用手指点了点铜元的边缘,指甲盖都蹭上了点铜粉,“十文的‘光绪元宝’四个字,刻模再深些,得经得起磨,不然流通出去没几天就模糊了。”旁边穿蓝布衫的李师傅连连点头,手里攥着把小锤子,“叮当”地敲着模具,火星子溅起来,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星星,转瞬就灭了。泉儿蹲在机器旁的木箱子上,踮着脚往机器里看——铜水从个小铁口里流出来,金灿灿的,遇着下面的冷水槽,“滋啦”一声冒起白汽,转眼就变成个圆圆的铜饼,再被机器压上花纹,就成了能攥在手里的铜元,像变戏法似的,看得她眼睛都直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摸机器外壳,刚碰到就“呀”地缩了回来——铁壳烫得吓人,指尖都有点发红。父亲刚好回头看见,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快步走过来:“泉儿别靠太近!”他伸手把她从木箱子上抱下来,语气里带着火气,“跟你说过多少遍,机器咬人的,要是被齿轮夹到,怎么办?”泉儿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敢掉下来——她知道父亲是担心她,上次隔壁阿福被磨盘夹了手,裹了好厚的纱布,父亲说过好多次要当心铁器。她攥着衣角,小声说:“爹,我就是想看看……”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慢悠悠走过来,手里捏着枚刚铸好的铜元,铜元还带着点热乎气,他走到泉儿面前,把铜元递过去:“姑娘,这玩意儿好玩不?刚从机器里出来的,还热着呢。”泉儿抬头一看,是王师傅——父亲说过,王师傅是铜元局里最老的匠人,从银元局时就在这儿,手里的活儿最细。她小心地接过来,铜元的边缘有点毛糙,蹭得指尖痒痒的,上面刻着“五文”两个字,中间是个方方正正的孔。她捏着方孔转了转,铜元在阳光下闪着金闪闪的光,像个小小的太阳,照得她手心都亮了。“王师傅,您别惯着她。”父亲的语气缓和了些,嘴角却还抿着,伸手帮泉儿拍掉了衣服上沾的铜屑,“这孩子就是太好奇,什么都想摸。”王师傅笑了,白胡子翘了起来,眼睛眯成了条缝:“郭大人,孩子嘛,哪有不顽皮的?想当年您在广东银元局当学徒,不也总偷偷摸铸币机,被您师傅追着跑?”父亲的脸一下子红了,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还提那事儿……”泉儿看着父亲发红的脸,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眼泪也忘了掉。她趁机把铜元揣进兜里,铜元的热意透过布兜传到手心,暖暖的。她拉着王师傅的衣角,仰着头问:“王爷爷,这铜元能买糖吃吗?街口张婆婆的麦芽糖,一块钱能买好大一块呢。”王师傅笑得更厉害了,声音都有点颤:“能!怎么不能?这枚五文的,能买半块麦芽糖,要是十文的,能买一大把,够你吃到明年开春!”那天下午,泉儿就坐在铜元局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玩。她捡了好多地上的铜屑,亮晶晶的,装在父亲给她的小布包里,想带回家给甘爷看——甘爷说过,铜屑能熔了做小玩意儿。她看着工人们把铸好的铜元装进木箱子,木箱是甘爷编的竹筐装着的,一箱箱抬出去时,木盖扣上的“咚”声闷闷的,像在说什么秘密。父亲和王师傅他们围着机器转,时不时争几句——父亲说花纹要再清晰些,王师傅说速度得跟上,声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倒比机器声更有劲儿,听得泉儿心里也热乎乎的。太阳快落山时,天凉快了些,父亲才牵着泉儿回家。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云朵像棉花糖似的。泉儿时不时摸一摸兜里的铜元,已经凉透了,边缘的毛糙也被揣得光滑了些。她抬头问父亲:“爹,今天的铜元上为什么没有龙呀?甘爷说,好东西上都有龙,像庙里的柱子,还有大户人家的门环。”父亲低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放慢了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以后会有的。”他望着远处的长江,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等我们的铜元局办得好了,铸出的铜元能走遍天下,就铸有龙的——龙要像滨江的水一样有劲儿,鳞甲要亮,爪子要锋利,让全天下都知道,滨江的铜元最结实,滨江的人最能干。”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想着龙的样子——应该有长长的尾巴,大大的眼睛,会在铜元上看着她吧?她把铜元从兜里掏出来,举在眼前,夕阳的光透过方孔,在地上投出个小小的方框,她跟着方框走,一步一步踩着金光。父亲的影子高大,她的影子小小的,像只跟着人的小猫,紧紧贴着父亲的影子,慢慢往家的方向走。风里传来晚饭的香味,是小妈烙葱油饼的味道,泉儿摸了摸兜里的铜元,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装了个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