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秋意来得猝不及防,金州的梧桐叶刚洇开浅黄,一场冷雨便卷着寒意扑在酒店十五楼的玻璃窗上。肖路望着雨丝将远处化工厂的烟囱晕成一团灰影,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大学班长发来新定位,说晚上的同学聚会改在老城区的“巷子深”酒馆。
“金州这地方,竟十年未变。”肖路对着玻璃哈出一团白气,指腹擦出块透明,恍惚间映出自己二十岁的模样。那年他随导师来此调研,绿皮火车晃了十四个小时,出站时也是这样的雨天,站前广场的地砖缝里积着油亮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打车穿老城区时,雨势渐缓。出租车钻进条窄巷,两侧灰墙爬满爬山虎,枯黄的叶子在风里簌簌作响。司机猛打方向盘拐进更窄的岔路,车头险些蹭到墙根的老槐树,肖路这才看见巷尾挂着块褪色木牌,“巷子深”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倒添了几分古意。
推开门的瞬间,混着酒香的暖气扑面而来。二十几个老同学挤在三间打通的平房里,烟雾缭绕中,有人举着啤酒瓶喊他:“肖路!这边!”他刚挤到桌前,后腰就挨了记重拍,力道沉得像块砖头。
“还认得我不?”一个洪亮的嗓门炸在耳边。肖路回头,撞进双笑成月牙的眼睛——男人穿件深灰夹克,宽肩把衣服撑得笔挺,喉结滚动时,脖颈露出道淡粉色的疤,像条蜷着的小蛇。
记忆里的轮廓骤然清晰。肖路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李小吉?”
“可不是我么!”男人咧嘴大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与小学毕业照里举着弹弓的瘦猴判若两人,“你小子,当年总跟在我姐屁股后面,叫你踢足球都装没听见。”
周遭的喧闹仿佛被按下静音键。肖路望着眼前的李小吉,忽然想起1990年的夏天,胭脂县实验小学的操场。五年级的李小吉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成黑炭的小腿。那时候他是班里最野的男生,敢爬教学楼顶掏鸟窝,还在放学路上堵着高年级学生“谈判”;而自己总躲在教室后窗,看他姐姐李小雪坐在花坛边,用红绸带扎马尾辫,阳光落在发梢,亮得像撒了金粉。
“退伍回来了?”肖路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记得1998年夏天,李小吉家贴了张烫金的“光荣之家”,听说他去了新疆当兵,后来便断了消息。
“早回了,”李小吉拽着他往角落的空桌走,胳膊肘撞到路过的服务员,“去年从部队退的,在河西捣鼓点生意,卖建材。”他把菜单往肖路面前一推,“今天不聊别的,就喝!”
服务员搬来两箱啤酒,李小吉“啪”地拍开瓶盖,泡沫溅在桌布上。“你不知道,在部队那几年,我天天想咱们胭脂县的酸汤面。”他把酒杯往肖路面前一送,琥珀色的酒液晃出杯沿,“那年抗洪,我在江堤上守了四十天,饿疯了就啃干面包,嘴里淡出鸟来,就想小雪姐做的酸汤面——哦对,小雪现在还在少年宫教跳舞呢。”
肖路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李小雪”三个字像枚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捅开记忆的锁。他想起五年级元旦汇演,她穿双红舞鞋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裙摆转成朵盛开的花;想起毕业那天,她把写着“前程似锦”的笔记本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掌心,像触电般缩了回去,留下一阵微麻的痒。
“她……还好吗?”肖路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好得很,”李小吉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弧度很大,“去年评上县优秀教师了,就是脾气还那样,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笑,“不过她对你印象深着呢,前阵子收拾旧物,翻出你送的那个……”
“别说!”肖路慌忙打断,耳根发烫。他想起那个硬纸板做的奖杯,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舞蹈冠军”,是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彩笔涂的,毕业那天偷偷塞进了李小雪的课桌,至今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的月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写意的水墨画。两人喝得越来越急,话题从小学时的糗事扯到部队的艰苦,又说到如今的营生。李小吉说他在河西开的建材店刚起步,天天陪客户喝酒到半夜,胃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肖路说他在设计院画图纸,对着电脑久了,颈椎疼得直不起来,偶尔加班到深夜,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总会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
“还记得王老师不?”李小吉的眼睛亮得惊人,“就是总揪你耳朵的那个数学老师,前阵子我回胭脂县,看见他在菜市场卖白菜,头发全白了,蹲在地上跟人讨价还价,哪还有当年的凶样。”
“怎么不记得,”肖路笑出声,“他总说我应用题做得像天书,罚我在黑板前站着,一站就是一节课。”那时候李小雪总趁老师转身写板书,偷偷往他手里塞块奶糖,糖纸窸窣的响声,比课堂上的粉笔声还清晰。
酒箱一个个空了,桌上的花生壳堆成小山。肖路看了眼手机,已经十一点半,酒馆里只剩他们俩。李小吉突然一拍桌子,吓了肖路一跳,桌上的空酒瓶晃了晃。
“不行,得给小雪打个电话!”他掏出诺基亚,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让她听听你的声音,保准吓一跳!”
“别闹了,”肖路去抢他的手机,指尖碰到他粗糙的手背——那手上布满薄茧,是常年握枪、搬建材磨出来的,“这么晚了,她早睡了。”
“睡什么睡,”李小吉把手机举得老高,另一只手按住肖路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她天天备课到半夜,我还不知道她?”他按着号码,嘴里嘟囔着,“当年你俩总躲在教室后面说话,当我瞎啊……我姐给你讲题时,脸都红透了。”
电话接通的瞬间,肖路的心跳差点冲破喉咙。忙音“嘟”了三声,那边传来熟悉的女声,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谁啊?”
是李小雪。肖路的呼吸突然停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又听见那年夏天,她在操场边喊他的名字:“肖路,这道题我教你做啊。”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姐!”李小吉对着手机喊,舌头已经打了结,“你猜我跟谁在一块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摸眼镜:“李小吉?你又喝多了吧?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我没疯!”李小吉把手机往肖路嘴边塞,“你听!”
肖路的嘴唇贴着冰凉的手机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小雪……是我,肖路。”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过了好久,久到肖路以为信号断了,才听见她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你们……喝酒了?”
“喝了点,”肖路的手心全是汗,“就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跟你说说话。”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李小吉,你带肖路早点休息,别瞎胡闹。”
“不胡闹,”李小吉抢过手机,对着话筒喊,“姐,你还记得不?那年肖路把你跳舞蹈的照片藏在课本里,被我发现了……他还在照片背面写了字呢!”
“李小吉!”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肖路耳膜发疼,“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哎哎,不说了不说了,”李小吉笑着讨饶,“你早点睡,我们也回去了。”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冲肖路挤眼睛,“看见没?还是那么凶。”
肖路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啤酒的苦味混着心里的酸涩,在喉咙里烧得厉害。窗外的月光移到桌面上,照亮李小吉脖颈上的疤,他突然想起,那是小学时为了抢回被高年级抢走的李小雪的舞蹈鞋,跟人打架被划的。当时李小吉流了好多血,却攥着那双红舞鞋,咧着嘴对他笑:“你看,没弄脏。”
“其实……”肖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当年,是想跟她表白的。”
李小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背:“早说啊!我姐那人,看着凶,其实心软得很。”他突然收了笑,眼神沉下来,“不过后来她去金州求学,你也去了外地,缘分这东西,谁说得准呢。”
两人又喝了几瓶酒,直到酒馆老板打着哈欠来催,才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夜风带着雨后的凉意扑在脸上,肖路扶着墙根吐了半天,胃里空落落的。李小吉站在旁边递纸巾,自己也捂着嘴打了个酒嗝,夹克上的烟草味混着酒气,竟有种让人安心的熟悉。
“我送你回酒店。”李小吉架着他的胳膊,脚步虚浮地往巷口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拐角处重叠在一起,像小时候并排走在放学路上的模样。
“小吉,”肖路的头靠在他肩上,闻到他夹克上淡淡的烟草味,“你说……我现在去找她,来得及吗?”
李小吉半天没说话。快到巷口时,他才闷闷地说:“不知道。但你要是想去,我帮你打听打听。她去年分了手,一个人住着呢。”
回到酒店时,肖路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大床上,天花板在眼前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刚才的通话记录,“小雪”两个字被他的指腹蹭得发亮。他想起刚才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记忆里那个清亮的嗓音重叠在一起,像首被岁月磨旧的歌,调子还在,只是添了几分沧桑。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又回到五年级的教室。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李小雪的侧脸上,她正低头写着什么,红绸带扎的马尾辫垂在肩上,随着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他鼓起勇气想走过去,脚下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收拾好书包,跟着李小吉走出教室,背影越来越远,红绸带在门口的阳光下闪了闪,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肖路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挣扎着摸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李小吉”三个字。
“喂?”他的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传来李小吉哭丧的声音,夹杂着背景里的怒吼:“肖路,我完蛋了!”
肖路瞬间清醒了大半:“怎么了?”
“我姐……我姐打电话来骂我了!”李小吉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挡不住电话那头清晰的女声,尖锐得像要穿透听筒——
“李小吉!你多大的人了还学不会正经!大半夜的打电话骚扰人,你知道肖路现在忙工作,你……”
“姐!我错了还不行吗……”
“错?你哪次没错?当年在部队跟人打架,现在做生意又跟客户起冲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
肖路拿着手机,听着那头的训斥声,突然笑了起来。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脸上,暖融融的。他仿佛能看见李小雪叉着腰站在电话那头,眉头紧锁,嘴角却微微抿着,像极了小时候教训弟弟的模样——其实她从来舍不得真生气,每次骂完李小吉,总会偷偷塞给他颗糖。
“行了,让她消消气。”肖路对着话筒说,“等我回省城,抽时间去胭脂县看看她。”
电话那头的训斥声停了。过了几秒,传来李小雪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肖路,你别听他胡说。工作要紧,不用特意跑一趟。”
肖路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烫。他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金州的梧桐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没事,”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有些事,总该有个交代。”
挂了电话,肖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远处早餐摊飘来的油条香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胭脂县的槐花香,闻到了李小雪发间的红绸带味道,闻到了那些被岁月封存的、带着少年心事的夏天。
他知道,有些故事,该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