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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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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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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舞鞋(下卷)》连载

第二十八章 起身去金州发展

陕北的秋夜,冷得已不是寻常的寒意,而像浸透了冰水的砂纸,一下下,带着粗粝的质感,刮着人的骨头缝。肖路是被一种钻心蚀骨的冰冷硬生生冻醒的。帐篷里那股熟悉的、浓重得几乎能凝结成块的机油味和铁锈气息,似乎都被这极致的低温冻僵了,凝固在空气里,只剩下纯粹的、刺穿皮肉的冰冷。单薄的帆布帐篷在窗外呼啸如野兽嘶吼的夜风里瑟瑟发抖,每一道缝隙都像无数张开的、贪婪的小嘴,疯狂地吮吸着荒原深处渗出的寒气,又将它们淬炼成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肖路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又冻硬的碎发,此刻紧紧贴在冰冷的额角,像几条僵死的、冰冷的虫。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枕头,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湿痕——不是汗,带着点咸涩的气息,是梦里不知不觉淌下的泪,在寒夜里迅速冷却。帐篷外,巨大的抽油机如同沉默而固执的钢铁巨人,在无边的墨色笼罩下,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地“哐当…哐当…”磕着头。那单调、沉重、仿佛永不终结的声响,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荒原上撞击出空洞悠长的回音,一声声,竟像是在替他数着那些纠缠不清、循环往复、挣脱不掉的梦境碎片。

又是李小雪。

梦里的她,清晰得毫发毕现,仿佛时光的尘埃被无形之手拂去,她鲜活地、带着少年特有的气息站在他眼前。还是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略显宽大的蓝布校服,扎着高高的、充满活力的马尾辫,乌黑的发梢随着她轻盈的转身,在阳光下甩出一道微弧。她就站在少年宫那扇熟悉的、漆皮斑驳甚至有些脱落的排练厅木门外,午后金色的阳光,慷慨地透过高窗斜斜地切进来,像舞台精准的追光灯,在她脚下投下一块跳跃的、菱形的、温暖的光斑。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清晰可见,如同无数细碎的生命在光中舞蹈。每一次,肖路都急切地张开嘴,想冲破梦境的阻隔喊出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塞满了粗糙滚烫的沙砾,灼痛、窒息,用尽力气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一只受惊的、灵动的小鹿,倏地转身,轻盈地跑进那扇敞开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排练厅门里,只留下一个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的背影。最清晰的,是她脚踝上那双崭新的、仿佛带着魔力的红舞鞋,细细的银色系带随着她急促的跑动,在纤细白皙的脚踝处飞快地闪烁、跳跃,晃出细碎而刺眼的银亮光芒,像一尾狡猾的、难以捉摸的银色小鱼,眼看就要从指缝间溜走,沉入记忆幽深冰冷的深潭。

肖路猛地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连呼吸都带着白雾。他摸索着从硬邦邦、散发着汗味和机油味的枕头底下,掏出那个掉了不少瓷、露出黑铁皮底色的老旧搪瓷缸子。里面剩着半缸子水,早已冻得冰凉刺骨,杯壁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他仰头,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决绝灌下去,冰冷的液体瞬间冲进口腔,激得牙床一阵酸麻刺痛,那股直冲脑门的寒意,倒是像一盆冰水,强行浇灭了眼前的混沌迷雾,让晕乎乎、沉甸甸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这是他在陕北油田度过的第五个秋天了。当年那个刚毕业、怀揣着建设祖国大油田梦想、意气风发的愣头青,早已被无情的风沙、毒辣的烈日、沉重的钻杆和日复一日的单调,磨砺成了皮肤粗糙、眼神沉稳、能独当一面的钻井队技术员。可奇怪的是,那些本以为会随着岁月风沙一同磨蚀殆尽的记忆碎片,非但没有褪色模糊,反而像这油田地底深处被巨大压力封存的粘稠原油,在时光的挤压下,越发粘稠、涌动,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近乎偏执的力量,不断向上翻涌,疯狂地试图冲破现实的坚硬岩层。

他拉开吱呀作响、漆皮剥落得如同老树皮的铁皮抽屉,从最底层,摸出一张用薄薄的、已经泛黄的油纸小心包裹着的照片。解开油纸,照片已经泛黄卷边,带着岁月特有的陈香和尘埃的气息。那是小学毕业那年拍的集体照,背景是简陋的砖墙和几棵歪脖子树。后排左数第三个,就是肖路,瘦得像根营养不良、随时可能折断的豆芽菜,怯生生地看着镜头,眼神里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前排那个扎着乌黑马尾辫,正侧着头,微微扬起下巴,带着明媚笑意看向后排某个方向的女孩,正是李小雪。她的笑容干净明亮,像初夏清晨穿透薄雾的第一缕阳光,嘴角还滑稽地沾着一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白色的蛋糕奶油——那天恰巧是她的生日。肖路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那天她妈妈破天荒地送了她一双她梦寐以求的红舞鞋当生日礼物。她兴奋得小脸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偷偷把舞鞋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带到了学校,却宝贝似的捂了一整天,像个守护着巨大秘密的小精灵,即使在散场后同学们嬉闹着分享蛋糕时,她也只是紧紧抱着书包,直到最后也没舍得在大家面前拿出来炫耀一下。那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深深烙印在肖路的记忆深处。

“肖技术员!发啥愣呢?跟丢了魂似的!”帐篷厚重的帆布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更猛烈的寒气裹挟着浓重的柴油味和夜风的凛冽,汹涌地扑了进来。副队长老王裹着一件油腻腻、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军绿色棉大衣,像个移动的堡垒般钻进来,带进来一身外面的冷冽和粗犷的生活气息。他手里拎着个铝制饭盒,盖子边缘还顽强地冒着微弱的热气,与帐篷里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给!刚在炉子上热好的,嫂子托人捎来的羊肉泡馍!还热乎着呢!赶紧趁热乎吃两口,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冻死个人!”老王的声音洪亮,带着陕北汉子特有的直爽。

肖路像是被从深水中突然拽出水面,猛地一惊,慌忙把照片塞回抽屉深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就在指尖触到抽屉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时,一个同样冰冷、带着冬日气息的记忆瞬间击中了他——是李小雪的手。那年寒冬腊月,少年宫排练加练到很晚,她体力不支,晕倒在回家路上厚厚的积雪地里。肖路发现后,二话不说,蹲下身,背起她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县医院的方向狂奔。凛冽的北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呼啸着刮在脸上、钻进衣领,脚下的积雪深及小腿,每一步都陷进去,拔出来,再陷进去,无比艰难沉重。李小雪软软地、毫无生气地伏在他并不宽厚的背上,她的手臂无力地勾着他的脖子,手指冰凉,像一块刚从冰窖深处取出来的寒玉,没有一丝热气,冻得他脖子生疼。就在快要跑到卫生院门口,看到那昏黄却象征着希望的灯光时,背上的人似乎恢复了一点微弱的意识,那冰凉的手指竟在他冻得通红的、几乎失去知觉的耳朵上,极其轻微地、带着点安抚和依赖意味地,轻轻掐了一下。一个虚弱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的声音,贴着他汗湿冰冷的耳畔响起:“肖路…别跑那么快…我没事…”那微弱的气息,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穿越时空的力量,此刻清晰地、冰冷地烙印在他的指尖上,让他的心脏也跟着紧缩了一下。

“想啥呢?脸都白了。”老王把沉甸甸、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饭盒推到肖路面前,一把掀开盖子。顿时,一股浓烈霸道、混合着羊肉特有膻香和油泼辣子辛烈香气的白色蒸汽猛地腾起,瞬间弥漫在冰冷压抑的帐篷里,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踏实的、属于真实人间的烟火暖意。“是不是又琢磨调回城里的事?”老王搓着冻得通红、布满老茧的双手,凑近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微弱暖意的铁皮炉子取暖,同时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内部消息的神秘感,“我跟你说,上周劳资科的老张头下来安全检查,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悄悄透露的,说总公司响应上面的号召,要在甘肃金州那边搞个新的大型能源综合利用基地,规模不小!正缺有经验的技术人手呢!上面下了精神,鼓励咱们这些有技术的年轻人,特别是胆子大、想闯荡的,可以申请停薪留职,去那边闯闯!说是新地方,机会多!比咱这老油田有奔头!”

“金州”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刚从炉膛里蹦出来的火星,“滋啦”一声,猝不及防地、精准地落进了肖路心里那片被现实的风沙日复一日覆盖、早已显得死寂荒芜的心田。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带着电流般的刺激,猛地从心脏深处窜起,瞬间奔涌向四肢百骸,驱散了方才指尖的冰冷记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的光亮在昏暗的、只有一盏昏黄灯泡照明的帐篷里显得异常灼热、明亮,甚至带着点不顾一切的疯狂,把见惯了风浪的老王都吓了一跳:“嚯!你这反应……眼睛都冒绿光了!跟狼崽子瞅见肉似的!难不成真想去?那地方在甘肃!离咱这黄土高坡上千公里呢!坐火车都得一天一夜!人生地不熟,听说风沙比咱这儿还邪乎!冬天冻掉下巴,夏天晒脱皮!可不是闹着玩的!”

肖路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拿起那双磨得光滑的木筷子,近乎机械地扒拉着饭盒里浸满了浓郁醇厚汤汁、吸饱了精华的掰碎的馍块和厚实软烂的羊肉片。滚烫的、带着浓重羊膻味却又奇异地勾人食欲的肉汤,混着辣椒油霸道灼烧的刺激感,滚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强烈的、近乎疼痛的感官冲击。然而,味蕾尝到的浓烈滋味,却瞬间被记忆深处另一种遥远而鲜明、带着清甜气息的味道彻底覆盖了——那年,少年宫组织去金州西边隶属的胭脂县贫困山区进行慰问演出,崎岖陡峭、碎石遍布的山路,毫不留情地磨破了李小雪视若珍宝、新穿上不久的红舞鞋柔软的后跟,娇嫩的脚后跟很快磨出了殷红的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肖路二话不说,在她面前蹲下,背起她就走。在落满金红色夕阳余晖、光滑而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也濡湿了她靠在他背上的前襟。她疼得微微吸气,却一声不吭。走了一段,她忽然动了动,从那个印着褪色小碎花的旧帆布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用粗糙油纸仔细包裹着的、边缘已经有点融化发粘的麦芽糖,小心翼翼地掰开,不由分说地把稍大的一块,塞进了正喘着粗气的肖路嘴里。那股纯粹到极致的、带着阳光烘烤过的麦芽焦香和大地馈赠的甜味,霸道地、温柔地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瞬间盈满每一个味蕾,甜得能齁出眼泪,却也甜得让人心头发颤、发烫,仿佛拥有驱散所有疲惫、疼痛和世间阴霾的魔力。那一刻,山风清凉,拂过汗湿的鬓角,夕阳熔金,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背上的女孩轻得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嘴里那化不开的甜味,却沉甸甸地烙在了心上。

**胭脂县离金州很近。** 这个念头,如同在沉寂多年的深井里投入了一块千钧巨石,“轰隆”一声,猛地在他心里凿开了一个深不见底、幽暗却透着光亮的洞口,积压了太久的、汹涌的渴望与冲动,如同压抑已久的井水般喷薄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迟疑。

三天后,肖路攥着那张盖着鲜红公章、印着醒目“停薪留职”字样的申请表,站在了油田机关那座灰扑扑、透着严肃与体制气息的水泥办公大楼前。深秋的陕北,风沙愈发狂野不羁,如同脱缰的野马,卷着细小的砂砾和枯黄的落叶,劈头盖脸地打来,刮在脸上生疼,眼睛几乎睁不开。他眯着眼,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用胳膊挡着脸,可胸膛里却像燃着一盆熊熊的、永不熄灭的炭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四肢百骸都充满了久违的、近乎蛮横的力量。人事科的老张头,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在油田干了一辈子的老石油人,接过他递来的申请表,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目光从镜片上方锐利地审视着他,充满了复杂的神色。笔尖在签名处悬停了片刻,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和不易察觉的惋惜:“小肖啊…这字签下去,可就想好喽?开弓没有回头箭啊。这一走,编制可就挂在总公司那边,悬在半空里了,不上不下。金州那边…新摊子,变数大着呢,谁说得准?万一…唉。咱这老油田,虽说苦点累点,风沙大点,可到底是铁饭碗,稳稳当当。你又是技术骨干,熬几年,总有个盼头…”

“张科长,我想好了。”肖路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直视着老张头。他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梦里李小雪转身跑开的那个决绝背影,那双鲜艳夺目的红舞鞋在地板上敲击出的清脆节奏,“嗒…嗒…嗒…”,一声声,像急促的、不容置疑的鼓点,又像无声的、焦灼的催促,催促他快点迈出脚步,离开这片虽然困住了他身体、却早已困不住他念想奔流的黄土地。

回到那个住了五年、弥漫着机油和汗味、此刻显得格外空荡的帐篷,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囊时,他从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下,一个极其隐蔽、落满灰尘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皮饼干盒。盒盖因为锈蚀,打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枚同样褪了色、掉了漆的塑料蝴蝶发卡,粉色的翅膀边缘露出了底下劣质的银色塑料材质,显得廉价而脆弱。那是小学五年级时,他用攒了整整半个月、硬是省下所有冰棍钱,在小镇唯一的杂货铺买的,小心翼翼地用旧报纸包好,藏在书包最里层的夹袋里。本想在那年盛大的儿童节演出结束后,找个没人的机会送给她,当作一个隐秘的、带着少年羞涩的心意。可就在演出前紧张的后台,他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乌黑的马尾辫上,已经别着一枚崭新的、在昏暗后台灯光下依然熠熠生辉、带着闪亮水钻的蝴蝶发卡,晃得他眼睛生疼,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后来很久很久,他才辗转知道,那天是她父亲从遥远的外地打工回来,特意给她带的礼物。他那枚藏在口袋深处、被汗水濡湿了包装纸的廉价发卡,终究没能鼓起勇气送出去,成了铁盒里一个沉默的、带着青春酸涩的纪念品,尘封了经年。

他拿起那枚冰凉、带着铁锈味的蝴蝶发卡,在指间无言地摩挲了片刻,仿佛能触摸到那段尘封时光的温度。然后,他郑重地把它塞进那个洗得发白、肩带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印着“安全生产”四个红色大字的旧帆布挎包最里层。想了想,又把那本翻得卷了边、沾着洗不掉的油污、几乎成了他技术生命一部分的《钻井工程手册》,压在了发卡上面。这小小的动作,像是一种仪式,连接着过去与未知的未来。当那列开往西部的绿皮火车启动时,巨大的轰鸣和车身剧烈的震颤瞬间包裹了他。肖路挤在硬座车厢狭窄的窗边,脸紧紧贴在冰冷、布满水汽的玻璃上,努力地向后望去。陕北那片熟悉的、广袤而苍凉、承载了他五年青春与汗水的黄土地,在视线里一点点加速倒退、无情地缩小、模糊,最终凝成一条灰黄迷蒙的细线,彻底消隐在地平线弥漫的、无边无际的风沙之中。抽油机那标志性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如同大地心跳的“哐当”声,被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巨大而单调的、永无止境的“哐当…哐当…”声彻底吞没、覆盖、取代。一种巨大的、复杂的情绪——混合着对熟悉之地的离愁、对未知前途的忐忑、以及对某种执念的强烈憧憬——沉甸甸地,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金州,这座陇原上的省会城市,以一种远超肖路想象的喧嚣、混乱和尘土飞扬的姿态,扑面而来,粗暴地将他卷入其中。

火车尚未完全停稳,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车窗外掠过的景象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道路两旁如同被施了魔法般,雨后春笋般矗立起的高楼,巨大的钢铁吊塔像远古巨兽探出的长臂,在灰蒙蒙、仿佛永远被一层薄纱笼罩、洗不干净的天空里,缓慢而有力、不知疲倦地划着巨大的、充满工业力量的圆弧。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呛人的尘土味,还有一种混杂着燃煤烟尘、汽车尾气、以及路边小摊食物气味的独特城市气息。汽车站外更是人声鼎沸,如同沸腾的锅。挤满了揽客的“三马子”(三轮摩托车),司机们操着浓重得几乎难以辨别的西北口音普通话,声音洪亮、此起彼伏地吆喝着各个地名:“西关!东岗!安宁!走不走?便宜喽!”混杂着汽车喇叭不耐烦的尖啸、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以及人群的嘈杂喧哗。空气里固执地飘荡着一种浓郁而独特、极具辨识度的香气,那是金州满大街都有的牛肉面馆里,大锅熬煮牛骨汤的醇厚味道,混合着辣椒油、香菜和蒜苗的辛香,辛辣、浓郁、霸道,带着一种粗犷的、极具诱惑力的市井气息。肖路捏着一张在火车站出口小贩手里买的、印迹模糊、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市区简易地图,站在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十字路口,望着眼前川流不息、仿佛永不停歇的人群和车辆洪流,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无措——他原以为凭借在陕北荒原上实打实积累的钻井技术经验和那张被他视若珍宝、代表着他专业能力的资格证,在这座正在兴建大型能源基地的城市里,找个对口的技术岗位应该不难。他甚至连简历都精心准备了好几份。然而,现实冰冷而残酷,毫不留情地给了他当头棒喝。三天下来,他像个无头苍蝇,跑遍了市区大大小小的人才市场、劳务中介,甚至鼓起勇气直接找到几个在建工地的项目部毛遂自荐。得到的回复却大同小异,像事先商量好的:要么就是“优先考虑本地户口”(他一个外乡人,哪来的本地户口?),要么就是“要求有五年以上大型现代化项目独立操作经验”(他在老油田的经验,在对方眼里似乎成了“落后产能”的代表)。他那本在陕北荒原上,顶着风沙烈日、用无数个日夜实打实熬出来、浸透着汗水和油污的资格证,到了这片看似充满机遇却也充满无情竞争的土地上,竟像一张无人认领、毫无价值的废纸,被轻飘飘地搁置在一旁,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口袋里的钱,以惊人的、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薄薄的几张纸币和几个硬币,像沙漏里的沙子,无声地流逝。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最初的雄心。他不得不在靠近城郊结合部、一片被称为“城中村”的杂乱区域里,租下了一间勉强能栖身的、带个小得可怜的、只能站一个人的铁皮阳台的单间。月租一百二十块,这几乎是他最后的选择。房间里只有一张一翻身就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床,一张瘸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和一个油漆剥落、柜门关不严的旧衣柜。公用厕所和水房在阴暗走廊的尽头,散发着经年不散的、令人作呕的异味。房东是个嗓门洪亮、身材胖大、穿着花睡衣的中年婶子,似乎对每个租客的生计都充满了过分的好奇。每次肖路拖着被拒绝和疲惫双重打击的身躯回来,总能看见她隔着阳台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一边“咔吧咔吧”地嗑着瓜子,一边用那种带着浓重本地腔调、尾音上扬的普通话,毫不避讳地高声问:“小伙子,今儿个咋样啊?找到活儿干没啊?”那探询的、带着点怜悯又有点看热闹意味的目光,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日益焦虑、几乎要崩溃的心上。

那天傍晚,夕阳像一枚巨大的、流油的咸蛋黄,沉甸甸地挂在西边低矮杂乱的房檐上,给这片破败的巷子涂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假的暖橘色光辉,却丝毫驱不散肖路心头的寒意和绝望。他蹲在巷子口一个油腻腻、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垃圾桶旁边,机械地啃着刚从街角馒头店买的最后一个冷硬得像石头、几乎没什么味道的白面馒头,味同嚼蜡。目光无意识地、空洞地扫过面前斑驳脱落的墙壁,一张用几道透明胶带勉强固定住的A4打印纸,在风中可怜地抖动着,吸引了他最后一点注意力。纸张边缘已经被风吹得卷曲撕裂,像受伤的翅膀。标题用醒目的红笔潦草地写着:“诚聘调查员(数名)”,下面几行小字:“要求:男性,20-45岁,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有耐心,服从安排。待遇从优(底薪+高提成),具体面议。”最下方盖着一个模糊不清、边缘晕开的红色印章,勉强能辨认出“金州诚信调查事务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大爷,麻烦问下…这…这‘调查员’是干啥的?”肖路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带着最后一丝疑虑和侥幸,扯了扯旁边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正埋头专心敲打一只破皮鞋后跟的修鞋老大爷油腻的衣角。

老大爷头也没抬,布满老年斑的手握着一把小锤子,熟练地在磨薄了的鞋跟上“铛铛”敲进一枚钉子,瓮声瓮气地说,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咳,还能是啥?不就是私家侦探呗!帮人抓偷汉子的婆娘,抓养小老婆的男人,找跑丢的猫狗娃娃,帮人要烂账…啥都干!只要给钱!前阵子巷口开杂货铺的老李家的媳妇儿,哭天抢地的,就是他们帮着找到她那个杀千刀的男人藏在相好那儿的存折的!听说本事大着呢!”大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惯世态炎凉、见怪不怪的市井智慧,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种营生的轻蔑。

肖路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掉进了万丈冰窟窿,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清晰地想起自己离开家乡、即将去油田报到前,病榻上父亲用枯槁得像树枝的手紧紧抓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严厉的告诫:“小路…你记住…咱老肖家…世代都是本分人,祖祖辈辈在地里刨食,到你爹这辈儿,在油井出力…凭力气和手艺吃饭…挣的是干净钱,睡的是安稳觉…那些投机取巧、挖人墙角、见不得光的营生…干不得…千万干不得啊…”那虚弱却斩钉截铁、如同烙印般的声音,此刻在耳边异常清晰、振聋发聩。可是,手指下意识地、带着生存本能地伸进裤袋,里面仅剩的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和几个冰冷的、面值很小的硬币,硌着他汗湿的掌心——二十七块五毛。这是最后的家当。下一顿饭在哪里?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生存的压力像一只无形却力大无穷的巨手,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道德与现实在脑中激烈地撕扯。他几乎没有时间犹豫,或者说,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嗤啦”一声,将那张在风中飘摇的招聘启事从斑驳的墙上撕了下来。纸张粗糙、带着沙砾感的边缘划过手心,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火辣辣的刺痛感,像是在提醒他,即将踏入的这片泥沼,每一步都带着不光彩的棱角和难以洗刷的污迹。

那个所谓的“诚信调查事务所”,深藏在老城区一栋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砖块、楼道狭窄昏暗、堆满废弃家具和杂物的居民楼里。三楼,空气污浊,飘荡着陈年油烟、劣质香烟和潮湿霉变混合的怪味。门口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在生了锈、布满污渍的门铃按钮旁边,贴着一张用黑色记号笔歪歪扭扭写着“诚信调查”四个大字的硬纸板,敷衍得近乎可笑。肖路站在门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胸膛起伏,仿佛要吸入足够的勇气,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响了门铃。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沙哑、带着浓重鼻音、极不耐烦的男声:“门没锁!自己进!”

推开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汗酸味、隔夜泡面汤的油腻味,如同重拳般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眼睛瞬间被刺激得酸涩流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窗户紧闭,肮脏的窗帘拉着一半,使得室内光线异常昏暗浑浊,如同黄昏提前降临。靠窗唯一的光源位置,摆着一张堆满乱七八糟文件、烟灰缸(里面烟头堆积如山)、空饮料瓶和快餐盒的旧办公桌,漆面早已斑驳不堪。桌后,一个秃顶、脑门油亮反光、约莫四十多岁、穿着皱巴巴T恤的男人陷在一张破旧转椅里。他脸上刻着几道深刻的法令纹,像刀劈斧凿,正对着台嗡嗡作响、屏幕闪烁不定的老式CRT电脑屏幕吞云吐雾,手指在油腻发亮的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仿佛在完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听到开门声和咳嗽声,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夹着半截香烟的手,极其随意、甚至带着点轻蔑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一张布满不明污渍、看起来黏糊糊的塑料凳,从烟雾缭绕中吐出一个字:“坐。”声音含糊不清。

“嗯。”肖路强忍着不适,有些局促地在凳子上坐下,感觉凳子腿似乎也不稳。他从那个印着“安全生产”的旧帆布包里,掏出那份在烟雾缭绕、空气污浊的网吧里熬夜“制作”出来的简历——薄薄的一张纸,苍白无力,除了油田五年的工作经历和掌握的几项钻井相关的技术名词,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亮点,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男人(后来肖路知道他姓马,事务所的人都叫他马老板)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像扔掉一张用过的废纸一样,把简历随手丢在凌乱不堪的桌面上,压在一个吃剩的方便面桶上。然后,他才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积满深褐色茶垢、边缘磕碰变形的大号搪瓷缸子,“咕咚”灌了一大口颜色深得像酱油的浓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才抬起眼皮,用那双被烟熏得有些浑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打量一件货物般上下扫视着肖路:“有驾照没?会开车不?”语气直接,没有任何寒暄。

“有,B照。在油田开过大货车和工程车。”肖路连忙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这似乎是他目前唯一拿得出手、对方可能用得上的技能。

“嗯。”马老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他身体向后重重地靠进那张发出不堪重负“吱呀”呻吟的破旧转椅里,椅子痛苦地摇晃了一下。“会盯梢不?”他吐出一个带着浓重江湖黑话气息的词,目光锐利地盯着肖路。

“盯…梢?”肖路一愣,对这个带着明显窥探、跟踪意味的词感到本能的陌生和强烈的排斥,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啥…啥意思?”他下意识地反问。

“啧!”马老板不耐烦地咂了下嘴,仿佛肖路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他用力弹了弹积了长长一截的烟灰,灰烬飘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就是让你跟着目标人物,别他妈跟丢了,但也别让人发现你像个尾巴似的跟着!懂不懂?隐蔽!懂不懂?”他提高了音量,带着训斥的口吻,“我们这行,讲究的是眼力劲儿和耐性!猫着,守着,等着!不用你动啥大脑筋,费什么心思分析!听话,机灵,腿脚勤快,别惹事就行!试用期一个月,底薪一千五,干得好有提成,看活儿大小、难易,还有雇主给的钱多少。咋样,干不干?”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烟雾缭绕中,那双眼睛带着审视、算计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市侩,死死地盯着肖路,等待着他的决定。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夕阳正奋力穿透污浊不堪的玻璃和室内厚重的烟雾,在马老板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肖路穿着廉价运动鞋的脚边。这影子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又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刹那间,无数画面在肖路脑海中激烈地翻腾碰撞:陕北帐篷外呼啸的寒风、抽油机沉重如叹息的磕头声、母亲寄来的信里提到邻居儿子进了省城大国企时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的羡慕语气、还有那张停薪留职申请表上自己签下名字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最终,所有的画面碎裂、重组,定格在梦境中那个洒满阳光的排练厅。光柱里微尘飞舞,如同金色的精灵,李小雪穿着那双鲜艳的红舞鞋,在地板中央轻盈地、忘我地旋转着,像一只被时光定格在最美瞬间的蝴蝶。这一次,在纷乱的思绪里,她没有跑,而是缓缓停下了舞步,微微仰起头,清澈如泉水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梦境与现实的厚重帷幕,安静地、带着一丝期许和疑问,注视着他,无声地询问着一个关于选择的答案。

“……干!”肖路听到自己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干涩、沙哑和不容回头的决然。这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也砸在了他自己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城市还在沉睡的边缘。肖路就跟着他的“师傅”——一个姓黄、三十多岁、总是戴着一顶压得很低、帽檐几乎遮住半张脸的灰色鸭舌帽的男人出了门。黄师傅眼神飘忽不定,说话时很少正眼看人,习惯性地东张西望,走路时也微微弓着背,仿佛随时在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浑身散发着一种隐秘、紧张的气息。他们开着一辆半旧的黑色桑塔纳2000,车身布满纵横交错的划痕和凹坑,像经历了无数场街头巷战。车子在清晨略显空旷、只有清洁工在扫街的市区街道上兜兜转转,漫无目的似的,最后停在一家看起来颇为高档、橱窗明亮的百货商场侧门附近的临时停车位上。

“看到没?就那个,穿红裙子的,刚刷卡出来,拎着俩印着外国字购物袋那个!”黄师傅把鸭舌帽檐又神经质地往下压了压,几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瘦削的下巴。他用下巴极其隐蔽地往车窗外努了努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和不容置疑,“跟上她!保持十米左右距离!别跟丢了,但也别他妈跟太近让她起疑!机灵点!眼睛放亮!”他的语气急促而严厉。

肖路顺着黄师傅示意的方向,紧张地望去。只见一个烫着时髦大波浪卷发、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的年轻女人,正从商场锃亮的旋转门里款款走出来,手里拎着几个印着醒目外文Logo的奢侈品购物袋。那条鲜艳夺目、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紧身红裙子,在清晨灰蒙蒙的街景和衣着相对朴素单调的早起上班族人群中,确实像一团跳动的、无法忽视的火焰,异常扎眼,也极其容易追踪。肖路的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手心瞬间沁出了冰冷的冷汗,喉咙一阵阵发干。他拉开车门的手有些僵硬,下车时,心神不宁,甚至被低矮的路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狼狈地摔倒。“黄…黄师傅,这…这是要干啥?”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和一丝抗拒。

“还能干啥?!”黄师傅从副驾驶前面脏污的储物格里,动作麻利地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型数码相机,像塞一块烫手山芋一样塞到肖路手里,语气带着不耐烦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老公!疑心病重得很!花了大价钱雇我们,怀疑她外面有人了!找证据!离婚分财产用!相机调成静音模式!记住了,千万!千万别他妈手抖开了闪光灯!露馅儿了你自己兜着!找机会拍他们走在一起、挨得近的,最好是有搂抱、亲脸这种亲密接触的镜头!越清楚越好!证据!懂吗?证据!去吧!”他像驱赶一只不情愿的猎犬一样,急促地挥了挥手。

肖路捏着那冰冷的、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重的相机,感觉像握着一块刚从火炉里夹出来的、烧红的烙铁,烫手又沉重。手心汗津津的,几乎要握不住这冰冷的金属疙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调整面部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最普通不过的路人,隔着十几米的“安全”距离,跟上了那团在人群中异常显眼的“跳动的火焰”。女人步履轻盈,穿过车流稀疏的马路,径直走进了一家装修雅致、透着小资情调的临街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宛如透明的水晶墙,里面暖黄的灯光、舒适的皮质沙发、低声交谈的顾客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香气都清晰可见,仿佛另一个温暖安逸的世界。肖路不敢进去,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和众人的目光中。他只能在马路对面,找了个行道树粗壮树干旁的阴影处蹲了下来,身体尽量缩成一团,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盯着咖啡馆那扇明亮的玻璃门,一眨不眨,眼球因为长时间紧张注视而开始发酸发涩。初秋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这情形,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在陕北油田钻井平台上,蹲在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中,屏住呼吸,一丝不苟地盯着一排排跳动的仪表盘的日子。那时,心里只有指针的摆动、冰冷的数字和安全规程的条条框框,世界虽然艰苦,却简单而清晰,目标明确。此刻,他却像一个躲在阴暗潮湿角落里的偷窥者,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自我厌恶和道德上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难熬。手表指针的移动仿佛凝固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后,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终于开了。红裙子女人走了出来,身边果然多了一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藏蓝色西装,打着领带,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文质彬彬,像个成功的商务人士或学者。两人并肩走着,靠得很近,低头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都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仿佛分享着什么开心事。走到一个风口处,一阵突如其来的秋风毫无征兆地吹乱了女人精心打理的大波浪卷发,几缕发丝拂过她白皙的脸颊。男人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体贴地帮她把那缕垂落的发丝拢到小巧的耳后,手指甚至不经意地轻轻拂过她的耳廓。这个动作充满了熟稔的亲昵感和无需言说的默契。肖路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了,几乎停止跳动。他条件反射般地、近乎本能地举起了相机,手指颤抖着、僵硬地按在了冰冷的快门上。然而,透过小小的、冰凉的取景框,看到那个男人温柔专注的眼神、女人微微低头时脸上那抹带着点羞涩和依赖的笑意,肖路眼前猛地闪过小时候,父亲在寒冷的冬日早晨出门前,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带着无声的关怀,帮母亲仔细地拢好厚厚的羊毛围巾的场景。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罪恶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从脚底涌上头顶,那取景框里原本清晰的画面,瞬间变得异常刺眼、扭曲,让他胃部一阵翻搅,几乎无法直视,按在快门上的手指也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

“你他妈发什么呆!魂儿丢了?!等菜呢?!”一声压抑着冲天怒火、如同野兽低吼般的斥骂突然在肖路身后咫尺响起!黄师傅不知何时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把用力按住他僵硬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操!这么好的机会!再他妈不拍人就钻进车里了!跟上去!快!别磨蹭!”他粗暴地推了肖路一把。

肖路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和推搡吓得浑身剧烈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在巨大的惊吓和压力下完全不受控制地、重重地按了下去!“咔嚓!”相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在嘈杂的街头背景噪音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机械声响。但在精神高度紧张、内心充满负罪感的肖路听来,这声音却如同在寂静空旷、毫无遮挡的山谷里引爆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发黑,灵魂都在剧烈地震颤、羞耻得无处遁形!那一声轻响,仿佛不是快门声,而是他内心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接下来的日子,肖路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失去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跟着黄师傅穿梭在金州迷宫般的大街小巷,接下一个又一个让他内心极度排斥、充满负罪感的“活儿”。有时是裹着厚棉袄,在寒风凛冽、呵气成冰的小区楼下阴影里,瑟瑟发抖地蹲守到深夜一两点,只为了拍下某个被妻子怀疑“夜不归宿”的丈夫醉醺醺归家的模糊身影;有时是装作漫不经心的路人,混在清晨菜市场拥挤喧嚣、充满鱼腥味和烂菜叶气息的人流里,艰难地尾随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看她是否在某处僻静的角落,偷偷把刚买的肉或水果塞给一个同样年迈的老头(雇主怀疑她“倒贴”相好的);还有一次,是帮一个哭哭啼啼的富太太找她跑丢的、价值不菲的贵宾犬,他和黄师傅像两个傻瓜,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和污水横流的下水道口附近翻找了半宿,弄得浑身脏臭,最后天快亮时接到电话,说狗自己认路回家了,正舒服地趴在沙发上舔爪子……每一次任务结束,回到那间冰冷的出租屋,肖路都感觉身心俱疲,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种难以言喻的肮脏感挥之不去。

他渐渐摸清了这行一些粗浅的门道:要穿最普通、最不起眼的衣服,最好是灰扑扑、款式老旧、扔人堆里瞬间消失的夹克或外套;走路要慢,不能有目的性,眼神要放空、散漫,不能直勾勾地盯着目标,要“用余光扫视”;遇到红灯别着急过马路,要混在等灯的人群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在车里盯梢时,报纸或地图是最好的掩护道具……黄师傅有一次看他盯一个目标盯了大半天没被发现,难得地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行啊,有点天赋,‘眼神藏得住事’,是块干这行的料!”这句带着江湖气的“夸奖”,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肖路心上,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悲哀。藏得住事?他只想藏起自己。

这天收工早,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肖路过一家门脸不大的老式音像店时,被橱窗里正在播放的一部老电影片段吸引了。小小的电视机屏幕上,一个穿着鲜红舞鞋的金发女孩在不停地旋转、跳跃,脸上带着欢愉又渐渐变得惊恐,她停不下来,仿佛被舞鞋诅咒,最后只能痛苦地哀求别人砍掉她的双脚才能解脱……那抹刺眼的红色,那双绝望的眼睛,像重锤敲在肖路心上。他像被施了定身咒,站在橱窗前,隔着蒙尘的玻璃,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店里的老板打着哈欠出来准备关灯拉卷闸门,昏黄的灯光熄灭,他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像个迷路的、找不到归途的孩子。

回到出租屋,冰冷的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小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方惨白的光斑。他从那个印着“安全生产”的帆布包最底层,翻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打开盒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那枚褪色的蝴蝶发卡静静地躺着,掉漆的地方露出劣质的银白色塑料底,在月光下,竟像极了记忆中李小雪那双红舞鞋上闪闪发光的银色亮片,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少年宫那位总是板着脸、要求严格的舞蹈老师,有一次难得地露出笑容,摸着小雪的头对旁边老师说:“这孩子,天生是跳舞的好苗子,脚下有根,心里有谱,眼神里有光,可惜啊……”后来,肖路才知道,那个“可惜”后面是什么——小雪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家里顶梁柱塌了,债台高筑,她初中没念完就不得不辍学,跟着同乡的大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去遥远的、陌生的城市打工谋生。那双承载着梦想的红舞鞋,也许就此尘封,也许早已变卖……

“她现在在哪儿呢?过得好吗?那双红舞鞋…还在吗?”肖路对着月光下发卡模糊的轮廓,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冰冷的房间里微弱地回荡了一下,很快就被窗外的城市噪音吞没,没有任何回音。只有无边的寂静和巨大的孤独感将他包围。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廉价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死寂。屏幕上跳动着“黄师傅”三个字,像一道催命符。

“喂?”肖路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

“明天有个大活儿!肥差!雇主给钱痛快!早点到事务所!别迟到!”黄师傅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兴奋,不容置疑,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连问一句的机会都没给。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透,桑塔纳就停在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市医院正门斜对面的马路边。黄师傅递给肖路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面容清瘦、眼神温和的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像个有学识、值得信赖的医生。

“姓赵,内科的,这医院的骨干。”黄师傅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带着一种猎手锁定目标的兴奋,“他老婆怀疑他挪用了科室的公款,跟一个姓刘的年轻护士搞到了一起,证据确凿似的。雇我们查清楚,最好能拍到他们在一起的实锤,特别是钱啊、亲密动作啊这种。明白?”他弹了弹烟灰,眼神示意医院大门。

肖路捏着那张照片,照片上赵医生温和的笑容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他手指有点发僵发冷。他想起自己在油田生病发烧时,诊所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总是和蔼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小肖啊,年轻人火力壮,但也得注意休息,别硬扛。”那种带着长辈关怀的笑容,和照片上的赵医生隐隐重叠。他心里像塞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沉甸甸的棉花,闷得喘不过气,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他们在医院对面一家生意冷清、光线昏暗的茶馆里,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待了几乎一整天。肖路面前摆着一杯早已凉透、颜色浑浊的廉价茶水,他假装专注地看着一份过期的报纸,眼睛的余光却像雷达一样,不停地瞟着几十米开外的医院大门进进出出的人流。赵医生出来过几次,有时步履匆匆去食堂,有时和同事并肩走着,边走边讨论着什么,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走路时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坦荡,看着实在不像黄师傅口中描述的“蛀虫”和“搞破鞋”的人。傍晚时分,临近下班,一个穿着干净白大褂、扎着利落马尾辫、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护士跟赵医生一起从大门出来,两人在门口台阶上站定,似乎说了几句话,年轻护士不知听到什么,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还带着点娇嗔地抬手轻轻捶了赵医生的胳膊一下,像是对长辈或兄长的小小抗议,然后才笑着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不远处的公交站台走去。

“跟上那个护士!”黄师傅立刻来了精神,把相机再次塞到肖路手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看她去哪儿!跟紧点!说不定能摸到他们幽会的老窝!”

肖路心里沉甸甸的,像灌了铅,但又无法违抗。他只能起身,隔着一段距离,跟上了那个年轻护士轻盈的背影。护士脚步轻快,穿过两条还算热闹的街道,最后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外墙斑驳的老旧小区门口下了公交车。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小区,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外面套着保温袋的不锈钢保温桶。肖路蹲在小区对面一个花坛的阴影里,看着夕阳的金辉把护士拎着保温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这个画面,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小时候,母亲每天也是这样,拎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旧保温桶,里面装着精心熬煮的热汤热饭,风雨无阻地去医院给生病的父亲送晚饭。那保温桶里装的,是家的味道,是沉甸甸的关心和爱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强烈的道德不适感涌上心头。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想拨通黄师傅的电话,告诉他这活儿他不干了,这钱他赚不了!就在他按下拨号键的前一秒,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短信,发送人是一个在陕北油田关系还不错的同事:

“肖路,听说你在金州?我表姐在胭脂县少年宫当后勤主任,她说认识个叫李小雪的舞蹈老师,是不是你以前常念叨的那个小学同学?”

肖路的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地往下一拽,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手忙脚乱,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几乎是哆嗦着立刻回拨了过去。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头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渴望:“她……她……她现在怎么样?在胭脂县?做什么?”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

“听我表姐说,好像还挺好的!”同事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有些失真,但语气是轻松的,“就在少年宫教小孩跳舞呢!好像还挺受欢迎的。对了,我表姐还说,怪有意思的,她总穿着双红色的舞鞋上课,教得可认真了,那些娃娃都喜欢她!”

“红舞鞋……她还在跳舞……在教孩子……”肖路喃喃地重复着,挂了电话,却依旧紧紧攥着手机,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唯一纽带。他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点化的石像。远处,街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次第晕开,像一条温暖的光带,驱散了暮色。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的脚边,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忽然觉得手里那个沉甸甸的、代表着窥探与背叛的相机,重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巨大的、压得他灵魂喘不过气的耻辱碑!

小区里,那个年轻的护士拎着空了的保温桶出来了,脸上带着轻松满足的笑意,嘴里还哼着不成调却欢快的小曲儿,朝着公交站走去。那身影,在肖路眼中,此刻充满了平凡生活的温暖和尊严。

肖路猛地转身,脚步由慢到快,最后几乎是发足狂奔起来!他要把那个相机,那份肮脏的工作,连同那个阴暗的自己,都远远地甩在身后!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跑过陌生的街道,跑过昏黄的路灯,跑向那个停着桑塔纳的茶馆门口。

桑塔纳果然还停在原地。黄师傅正背靠着车门抽烟,猩红的烟头在暮色中一明一灭。看到肖路气喘吁吁、空着手跑回来,他皱了皱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碾:“拍到了?人呢?照片呢?”语气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肖路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他用力摇了摇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和坚定,他把那个冰冷的相机,像丢掉一块脏抹布一样,递还给黄师傅:“黄师傅,这活儿……我不干了。”

“你说啥?!”黄师傅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睛瞬间瞪圆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你他妈再说一遍?!你知道这单多少钱吗?!够你在这破地方干仨月的!你小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多少钱也不干。”肖路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有些喘息,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清晰地钉在暮色里,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来金州,不是为了干这个的。”说完,他不再看黄师傅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也不理会身后传来的污言秽语的咒骂,决然地转身,朝着与那辆桑塔纳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晚风带着凉意,把街上的喧嚣和身后的怒骂都吹得很远很远。他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稳,越来越快。眼前不再是那些阴暗的角落和窥伺的目标,而是清晰地浮现出梦境里那个洒满阳光的排练厅。金色的光柱穿透高窗,光尘在无声地飞舞、旋转,李小雪穿着那双鲜艳的红舞鞋,在地板中央轻盈地、自由地旋转着,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束缚、在阳光下尽情起舞的蝴蝶,裙裾飞扬,笑容明媚。

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文具店时,肖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本崭新的、带着淡淡纸墨香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沉甸甸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钢笔。他坐在路边一条冰凉的长椅上,借着路灯温暖昏黄的光线,郑重地翻开笔记本雪白的第一页。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写下:

“金州,我来了。李小雪,我来找你了。”

字迹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歪歪扭扭,墨迹甚至被秋风吹得微微洇开了一点。可肖路看着那行字,看着那个在笔下清晰起来的名字,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久违的、释然的、带着无限希望的笑容,终于在他脸上绽放开来,像冲破阴云的阳光。远处,城市的高楼亮起了璀璨的灯火,如同繁星落在了人间。记忆中陕北抽油机那沉重的磕头声,早已被抛在千里之外,再也听不见了。耳边,只有自己胸膛里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擂鼓似的,一下,又一下,响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站起身,小心地将笔记本合好,放进那个印着“安全生产”的帆布挎包里,紧挨着那枚褪色的蝴蝶发卡。然后,他整了整衣领,目光投向远方灯火阑珊处,朝着胭脂县的方向,迈出了坚定而轻快的步伐。夜风吹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带着深秋的凉意,可他心里却烧得厉害,像揣着一团熊熊的、永不熄灭的火焰,足以把前路所有的黑暗、迷茫和寒冷都彻底照亮。那双红舞鞋的影子在他眼前欢快地晃啊晃,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李小雪没有跑,她就站在不远的前方,笑靥如花,脚上那双红舞鞋在月光和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温暖而充满希望的亮光,像黑夜中最明亮的灯塔,坚定地为他指引着方向。

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但肖路知道,这一刻,他终于拨开了迷雾,挣脱了泥沼,踏上了那条对的、通往心中所念的路。脚步轻快,心向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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