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征逆旅志难移,
璞玉经磨始见辉。
莫道长安行路远,
心藏红舞逐光归。
西京的秋阳,带着一种疏离的暖。李小雪拖着那个磨掉了边角的行李箱,站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广场上,看着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片被风吹来的柳絮,轻飘飘的,没有根。
行李箱的拉杆不太顺畅,每拉一下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在替她诉说着一路的颠簸。从胭脂县出发时,天还没亮,少年宫的同事们冒着晨霜来送她,王主任红着眼眶塞给她一沓皱巴巴的现金,“小雪,外面不好混,钱省着点花,实在不行就回来,少年宫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那时她还笑着摆手,语气坚定:“王主任,我不闯出名堂不回来。”可此刻,指尖触到口袋里仅剩的几张纸币,那点意气风发忽然就泄了大半。
她按照林部长给的地址,辗转倒了三趟公交,才找到那片位于老城区的家属院。院墙斑驳,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林部长住在三楼,开门时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小雪啊,可算到了,一路辛苦吧?”
他的家不大,陈设简单甚至有些陈旧,客厅的沙发套磨得发亮,茶几上放着喝剩的半杯茶,茶渍结在杯底。李小雪局促地站在门口,把带来的胭脂县特产——一包晒干的黄花菜和一罐蜂蜜递过去,“林部长,一点心意,不值钱。”
林部长假意推辞了两下就收下了,倒了杯温水给她,“你放心,我已经跟市群艺馆的张馆长打过招呼了,他们最近正好缺舞蹈老师,你专业对口,下周我带你过去见他。”
李小雪的心瞬间被点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不安仿佛都有了着落。她连连道谢,林部长摆摆手,“咱们都是胭脂县出来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刚到西京,没地方住吧?我这隔壁有个小单间,是空着的,你先住着,房租便宜。”
她正愁住宿的事,闻言感激涕零,当下就跟着林部长去看了那个单间。房间狭小,只有七八平米,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衣柜,窗户对着楼道,光线昏暗。但对李小雪来说,这已经是绝境中的救赎,她立刻答应下来,当天就搬了进去。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都在期盼中度过。晨起会对着窗户练习基本功,压腿、下腰、旋转,狭小的空间里,她的身影显得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不肯放弃的韧劲。她想起在胭脂县少年宫的日子,宽敞明亮的舞蹈教室,镜子擦得一尘不染,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喊着“李老师”,台下家长们赞许的目光,那些辉煌的过往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每一次想起,都能给她多一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可一周过去了,林部长没有提见张馆长的事。李小雪忍不住去问,他搓着手,一脸歉意,“哎呀,小雪,真不巧,张馆长最近去外地考察了,得等他回来才行。你再等等,也就这几天了。”
她只好继续等。又过了十天,还是没有动静。她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每天只能吃最便宜的盒饭,有时候甚至就着咸菜啃馒头。她再次去找林部长,这次他的语气有些敷衍,“我问过了,张馆长那边临时有变动,舞蹈老师的名额暂时冻结了。不过你别急,我再给你联系别的地方,市青少年活动中心我也有熟人。”
李小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种被敷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她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强颜欢笑地说“麻烦林部长了”。回到那个狭小的单间,她关上门,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
现实的残酷比她想象中更甚。在胭脂县,她是备受尊敬的李老师,凭着过硬的舞蹈功底和认真负责的态度,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可到了西京,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她的那点成绩根本不值一提,她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她没有坐以待毙。林部长那边没消息,她就自己出去找工作。她打印了厚厚的简历,上面详细写着自己在胭脂县少年宫的工作经历,获得的各种舞蹈比赛奖项,然后一家家地跑西京的艺术培训机构、青少年活动中心、民办学校。
第一家去的是市中心的一家高端艺术培训机构,前台把她的简历递进去后,过了很久才出来一个穿着精致的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轻蔑,“我们这里的老师,最低要求是本科毕业,还得有海外培训经历,你这学历和履历,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
李小雪攥紧了拳头,低声说:“我虽然学历不高,但我有八年的教学经验,带出的学生拿过省级比赛的奖项。”
女人嗤笑一声:“省级奖项算什么?我们这里的孩子,最小的都拿过全国金奖。你还是再找找别的地方吧。”
她灰头土脸地出来,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她心里的阴霾。她不明白,为什么八年的教学经验,在一张本科文凭面前就变得一文不值。
接下来的几天,她遭遇了更多的拒绝。有的说她没有西京本地的教学资质,有的说她的舞蹈风格太陈旧,不符合现在的市场需求,还有的干脆连简历都没看,就以“名额已满”为由把她打发走。
有一次,她去一家位于郊区的民办学校应聘。校长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看了她的简历后,让她现场展示一段舞蹈。她在学校简陋的操场上,伴着手机里播放的音乐,跳起了自己最擅长的《红梅赞》。旋转、跳跃、翻身,每一个动作都用尽了全力,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跳得投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舞台上的时光,那一刻,她暂时忘记了所有的委屈和艰难。
舞蹈结束后,校长鼓起了掌,“跳得很好,很有感染力。我们学校确实缺舞蹈老师,不过工资不高,一个月三千块,不管吃住,你能接受吗?”
三千块,在西京这样的城市,除去房租和生活费,几乎所剩无几。但她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了。她立刻点头,“我能接受!”
校长笑了笑,“那你下周一来上班吧,先试用一个月。”
李小雪几乎喜极而泣,走出学校的时候,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她给远在胭脂县的父母打了个电话,语气雀跃地告诉他们自己找到工作了,让他们不用担心。挂了电话,她买了一份加了蛋的盒饭,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吃得津津有味,那是她来西京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可没想到,周日晚上,她突然接到了校长的电话,语气有些为难:“李老师,实在对不起,我们学校临时调整了招聘计划,舞蹈老师的岗位取消了,你不用来上班了。”
李小雪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校长,您不是说让我下周一来吗?怎么突然就取消了?”
“实在抱歉,这是学校的决定,我也没办法。”校长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李小雪握着手机,浑身冰冷。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次次的希望,都会变成失望。她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第一次产生了动摇。或许,她真的不适合这座城市,或许,她当初的决定就是错的。
她想起王主任的话,想起少年宫同事们的挽留,想起孩子们依依不舍的眼神。如果当初没有辞职,她现在还在那个熟悉的环境里,过着安稳而充实的生活。可她偏偏不甘心,偏偏想要出来闯一闯,结果却撞得头破血流。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她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着伤口。行李箱就放在墙角,仿佛在提醒她,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知哭了多久,她渐渐睡着了。梦里,她回到了胭脂县少年宫的舞蹈教室,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红色的舞鞋,身姿挺拔,孩子们围着她,笑得一脸灿烂。她跳起了《红舞鞋》,旋转着,旋转着,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亮了。李小雪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坐起身来。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她看着那道光,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学舞的日子。那时候,她的家境不好,父母不同意她学舞,是她自己偷偷攒钱,每天放学跑几公里路去舞蹈班蹭课。冬天的雪地里,她穿着单薄的练功服,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咬牙坚持。
那时候那么难都挺过来了,现在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能就这么放弃。西京很大,机会肯定还有,只要她不认输,只要她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她擦干眼泪,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拿出简历,又开始在网上投递。她不再只盯着大型的培训机构和正规的单位,小型的舞蹈工作室、社区的文化站,甚至是一些幼儿园的艺术课老师,她都一一投递了简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依然在不断地面试、被拒绝,再面试、再被拒绝。林部长偶尔会碰到她,每次都随口问一句“找到工作了吗”,然后就以“忙着办事”为由匆匆离开,再也不提介绍工作的事。李小雪心里清楚,所谓的“介绍工作”,不过是他随口说说的谎言,那些华丽的承诺,只是为了应付她这个从老家来的“熟人”。
她不再指望林部长,也不再抱怨命运的不公。她开始利用每天的空闲时间,去图书馆看书,学习新的舞蹈编排理念,观看最新的舞蹈比赛视频,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她还在网上找了一些舞蹈教学的兼职,虽然报酬微薄,但至少能解决一部分生活费,也能让她保持教学的手感。
有一次,她在一个社区文化站面试,负责招聘的大姐看了她的简历,又看了她现场展示的舞蹈,犹豫着说:“我们这里是公益性质的,没有工资,只有一点交通补贴,而且来学跳舞的都是退休的大爷大妈,你愿意教吗?”
李小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愿意!”
她知道,这不是她理想中的工作,但至少能让她有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至少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第一次上课,来了十几个退休老人,他们大多没有舞蹈基础,动作僵硬,协调性也不好。有个大妈不好意思地说:“李老师,我们年纪大了,学东西慢,你可别嫌我们笨啊。”
李小雪笑着说:“大妈,你们能来学跳舞,就已经很厉害了。咱们慢慢学,开心最重要。”
她耐心地教他们基本的舞步,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示范,不厌其烦地纠正他们的姿势。老人们学得很认真,虽然动作还是有些笨拙,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下课的时候,他们围着李小雪,不停地道谢,“李老师,你教得真好,我们以前也学过,可都没学会,跟着你学,一下子就明白了。”
听着老人们的夸赞,李小雪心里暖暖的。那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是她来西京后从未有过的。她忽然明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能给别人带来快乐,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就是有意义的。
从那以后,她每天都去社区文化站教课,虽然没有工资,但她教得格外认真。老人们也很喜欢她,经常给她带些自家种的蔬菜、做的点心。有时候下课后,他们还会拉着她聊天,给她讲西京的风土人情,给她出主意找工作。
在老人们的帮助下,她得知附近有一家新开的少儿舞蹈工作室,正在招聘兼职老师。她立刻投递了简历,这次,她凭借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和扎实的专业功底,成功应聘上了。
工作室的规模不大,只有两个舞蹈教室,但环境干净整洁。老板是个年轻女孩,也是学舞蹈出身,对李小雪很赏识。“李老师,我看了你的教学视频,你教得很有耐心,也很有方法,孩子们肯定会喜欢你的。”
第一次给孩子们上课,看着那些稚嫩的脸庞,听着他们喊“李老师”,李小雪仿佛回到了胭脂县少年宫。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中,用生动有趣的方式引导孩子们学习舞蹈,孩子们学得很开心,课堂气氛格外活跃。
老板看了她的课,对她赞不绝口,“李老师,你太厉害了,孩子们都喜欢你。从下周开始,你多带几个班吧,我给你涨工资。”
李小雪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和挑战,但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她依然住在那个狭小的单间里,每天挤公交上下班,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她会在周末的时候,去西京的各个公园、广场走走,看看这座城市的风景。她发现,西京不仅有繁华的高楼大厦,还有古朴的老街小巷,有热情好客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美食。她渐渐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也渐渐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感。
有一天,她在工作室教课,下课后,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李老师,你跳的舞真好看,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穿着红舞鞋跳舞。”
李小雪看着小女孩纯真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她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只要你坚持下去,一定可以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虽然没有穿着真正的红舞鞋,但她知道,红舞鞋一直都在她的心里。它代表着梦想,代表着坚持,代表着永不言弃的信念。
林部长后来又见过她一次,看到她精神饱满的样子,有些意外地问:“小雪,找到工作了?”
李小雪点点头,笑着说:“找到了,在一家舞蹈工作室当老师,挺好的。”
林部长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李小雪知道,他当初的谎言,或许是出于敷衍,或许是出于无奈,但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些曾经让她痛苦、让她迷茫的经历,都变成了她成长路上的宝贵财富。
长路漫漫,确实充满了荆棘和坎坷,谎言也常常披着华丽的外衣,让人难以分辨。但只要心中有梦想,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就一定能穿过黑暗,迎来光明。
李小雪站在舞蹈教室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身姿挺拔,眼神坚定。她深吸一口气,伴着音乐,跳起了那支熟悉的《红舞鞋》。旋转、跳跃、翻身,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有力,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希望。
镜子里的身影,在灯光的照耀下,仿佛散发着光芒。她知道,她的红舞鞋之路,才刚刚开始。未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带着这份热爱和坚持,一直跳下去,在西京这座城市,跳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她想起了离开胭脂县时,王主任对她说的话:“小雪,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自己为什么出发。”她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她出发时的梦想,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西京的夜色渐浓,舞蹈工作室的灯光依旧明亮。李小雪收拾好东西,走出工作室,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她感到格外清醒。她抬头望向天空,星星闪烁,仿佛在为她加油鼓劲。
她迈开脚步,朝着住处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从容不迫。长路漫漫又如何?只要心怀热爱,勇往直前,就一定能抵达梦想的彼岸。而那些曾经的谎言和坎坷,终将成为她人生路上最独特的风景,见证着她的成长与蜕变。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她。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带着心中的红舞鞋,带着那份永不言弃的信念,在西京这座城市,继续前行。她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会站在更大的舞台上,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又曰:蝶恋花·西京舞梦
雁度西京秋意晚,履破尘生,未改眉间暖。屡挫初心终不换,红鞋暗系流年愿。
雨打风吹衣带宽,灯火阑珊,犹把身姿展。待得春归花满院,舞衫轻扬香痕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