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湾。
昨天整整一个晚上,黄开运格外兴奋,一会儿想躺下好好地睡个安心觉,一会儿想起床好好地回味幸福的甜蜜。结果是,想睡又睡不着,坐在那里回味吧,明天又要忙乎招待一天的客人。他只好靠在床上想睡就睡,想醒就醒。等到鸡叫三遍之后,东方还没有开始泛白,他干脆就起了床,不曾有过的兴奋与喜悦,使他在客厅里不停地来回踱步。当冉冉的红日的光芒刚刚射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那颗激动的心,无所顾忌地泼起嗓子,任凭自己喊出来的山歌在湾子上空回响。现在,他又打开凡是从他门前那条横路上路过的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让儿子春节前才买回来的那套音响,一遍又一遍地放送着《春分歌》的歌谣。
连他自己也听得如痴如醉的,他的心一会儿在彝水河边徜徉,一会儿在川谷间游荡。
趁着客人还没有到来的空儿,黄开运开始一丝不苟地打扫周围的环境卫生。
他执起一把竹扫帚,像站在一条旱船上面,在场子里认真地划着划着,地上的渣渣草草渐渐地集中到了那个堆放垃圾的地方,然后装进了垃圾转运箱里。
村里最近发出了建设美丽乡村的号召,要求各家各户尽力改善居住条件,钱准备好了的,由村里提供图纸盖新房;前几年盖的房子如果需要翻新的,最好按照村里的统一风格再来一次穿衣戴帽。村书记在群众大会上说,环境整治是美丽乡村建设的重要内容,要养成定期冲洗厕所、猪栏、羊圈、鸡舍之类的习惯,房前屋后都要保持干干净净的,做到“看不见蚊虫飞,闻不到粪便臭”,他门前的垃圾转运设施就是村里专门配置的。
今天有客人要来,黄开运当然要把自家环境卫生打扫得更加亮堂。
一阵大扫除之后,他又拿着一根长长的自来水管,捏住管口,喷出几丈远的自来水,把房前屋后冲洗得一尘不染。
接下来,他抽着烟,经过一番左顾右盼,又一个人地跑出跑进,在场子里摆起招待客人用的桌子和凳子。
门前的喜鹊似乎知道今天他家里要来客人,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呷呷地叫个不停。
黄开运在心里感到好笑。他记起了小时候母亲给他念过无数遍的顺口溜儿:
“鸦雀呷,喜鹊接
今儿屋里要来客。
来哪格,来姑爹,
姑爹来了好稀客。”
他还在往下回忆。母亲把那个顺口溜念了,又接着给他念下一个:
“喜鹊叫得喳喳神,
好像天上掉饼饼,
主人家听了好欢喜,
稀客来了敬酒神。”
在他脑海里,早早就装进了喜鹊可以给寻常人家带来吉庆与安康的记忆。对于乌鸦,母亲也神秘而严肃地告诉过他,乌鸦为了在亡人的新坟上吃上后人送去的饭菜,跟鬼使唤它们一样,飞到那些有老人、有病人的人家的房前屋后,张着臭嘴哇哇哇地叫个不停,一直叫到一个老人的死去,所以乌鸦是世界上的坏东西。后来渐渐长大了,黄开运见了喜鹊就喜欢得不得了。按照母亲“喜鹊叫了会来客”的说法,真的来客了,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
后来家里真的来客了。黄开运总是坐在灶门口,按照母亲的要求添柴加火,时刻掌握着炒菜做饭过程中的火候。
他们的家境虽然很穷,但是黄开运心里仍然非常希望家里经常来客。因为这样的话,他多少能够吃上一点儿平时压根儿吃不到的那些油气较重的菜,即便遇到最不好的情况,起码也能喝上一点儿荤菜之类的汤水,回味无穷的味道,硬是舒服得让他喝了还想喝。
黄开运坐在灶门口添加柴火的时候,沸腾的热气扑鼻而来的香味,可以使他飘飘欲仙,感觉过上了富贵人家每顿鸡鸭鱼肉的特别生活。因此,他早已印证了母亲所说的“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也没有骗他。
这个过程中,还让他感到幸运的是,不管每次来的是哪方面的客人,母亲总要煎上一盘自家喂养的土鸡生下的鸡蛋。黄开运对母亲做这道菜喜欢极了,因为那些鸡蛋壳里会残留一丝的鸡蛋清,他可以进行最好的处理。母亲知道他有这个手脚,每次从灶台上递给他之后,他会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夹着,慢慢放进灶膛,等到残余在鸡蛋壳里的蛋清烤熟之后,便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用一个指头剜出来,津津有味地舔着扒在指头上的蛋白。那少之又少的蛋白,只差让黄开运的口水装满那些蛋壳。
其实,黄开运最向往的并不只有这些,他翘首期待的还有摆在案板上的那些平时根本吃不到的好菜,和没掺加萝卜丁的白米干饭。
黄开运特别希望客人们能够在桌子上多剩一些饭菜。这样一来,他既可以用汤泡饭,又可以用饭操碗,让长久的煎熬和心里的渴望得到暂时缓解和满足。黄开运的双眼总是直溜溜地看着那些专门为客人准备的饭菜,嘴角里的口水在不知不觉中一丝一滴地扯落在灶门前的那些火灰上。
他留恋不舍地把摆在案板上的饭菜继续看着看着。由于这是他不可能直接吃到的东西,所以他越看越觉得胃口,略带酸味的口水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他不得不采取吸吮的办法,将溢出的口水收回口中,然后像吞食从来没有吃过的好吃的东西一样,使劲儿把口水再咕咚咕咚地咽进去。
他始终无奈而难堪地站在灶门口,直到母亲把案板上的那几个菜一个一个地端上饭桌的时候,他的口水才停止对灶门口火灰的浸湿,那无尽的缺憾与懊恼好像装满了黄开运的胸膛。
他失望地坐到灶门口,仍然嗅着母亲做的那些饭菜的香味,幻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黄开运最见不得的就是那些根本不想见的乌鸦了。从小时候上学走路到长大了下地干活。只要听到乌鸦的叫声,就会毫不迟疑地捡起一块石头向它扔去,并且拿出吃奶的劲儿,泼起嗓子,一边骂一边撵,一直撵到看不见的地方,才肯丢下手中的石块。
回味完发生在小时候的这些有趣的事儿,他又在想,这些喜鹊天还没亮就在旁边的那棵大树上,欢喜得呷一声翘一下尾巴,唱唱和和的,一点儿也不累。他很想弄清它们究竟从哪来的机灵,咋晓得他今里会有客人到来的。过去母亲说,“神斑鸠鬼老鸦”,看来斑鸠的神通再大,恨之入骨的乌鸦再狠,只要有喜鹊在此,是完全可以把它们压在十八层地狱下面的。
这些儿时的回忆,并没有影响黄开运该做的事儿。
一环套一环地忙完了桌椅板凳,黄开运还要做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情。
他从前门左边的房间开始,在每个角落撒了一撮盐,之后从左到右地撒到门口和各个窗户的台子上,心里默默地念着祈福的咒语:
“让所有的邪恶都逃离我家,让每个房间都成为幸福的地方。就这样吧”。
这时,他合起双手,虔诚地叩首,又继续把剩下的其他房间同样象征性地撒上盐,点燃一支蜡烛,一间挨一间地照进照出,用仅仅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再一次念着咒语:
“祝福我们全家和所有进来的人幸福无边,保佑我的房子稳固如山,吉祥安泰。让这个很干净的地方,不伤害任何人。就这样吧!”
那条从他的门前横穿而过的大马路,来来往往地走着村里村外的人。
路过的人看了黄开运的房子,有的羡慕得流口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向这户人家看齐。有的自愧不如,不好意思地反思着自己为啥不如别人;还有一对夫妻看着看着,你鼻子我眼睛的吵了起来。仔细听听他们那些不干净的话,好像都是对方的不是。
乡下人没有城里人那么多的讲究。床头吵架床尾和,不会使气打冷战,不存隔夜的仇恨。别看他们白天经常拌嘴,吵得不可开交,到了晚上,当老婆的照样做饭,当丈夫地喝起酒来一杯一杯又一杯。还有更稀奇的地方,他们在屋里吵架,也不知道会来客人,等到客人一进门,挨打的丈夫不说疼,委屈的老婆擦掉泪,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刚才发生的你推我搡、你咒我骂的不愉快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弄来一桌子的鸡鸭鱼肉,你劝酒我奉菜,不把客人陪个酩酊大醉,他们不会放过。这是他们的习惯,也是他们的胸怀。
因为看了黄开运的房子而吵架的这些人,别看他们越吵越厉害,舌头一伸,嘴皮子上下一合,溜出一句伤人骂人的话,比吐口涶沫还容易。恼火到了恨不得把对方吃了的那一步,他们跟吃家常便饭一样,一点也不在乎地把离婚之类的狠话说出来,两口子谁也不会当真。其实他们不是不知道,说出来的这些狠话,无非就是图个嘴快活,一年到头,你说跟我离,我说跟你离,结果谁也不往下说一句后话。左邻右舍的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先一天雷光火闪地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第二天起床见到他们,和风细雨,万里晴空,跟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有说有笑地干这干那。表面上发泄的一些不满,实际上是在追求美好生活的思想碰撞中,期盼早日实现他们愿望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络绎不绝的行人当中,当然也少不了嫉妒的人。他们眼气不顺,解不开心里的疙瘩,想不明白这个好多年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喝口清水都塞牙的黄开运,怎么会一下子神差鬼使地把他们甩在了后头。
确实是这样,这些年来,一些顺风顺水、心想事成的事儿,简直跟挡不住的大水一样浩浩荡荡地往黄开运家里流,使这一家人在黄家湾“腰里围被套,猛的一粗”。儿子有本事,媳妇又漂亮,还盖了一栋比以前大地主的房子还要富丽堂皇的别墅。触景生情,硬是比羞辱他们和扇他们的耳光还难受。
这条路上,一直有人不断地路过。
这时,一个叫不上名字的过路人,站在那里含沙射影地说着风凉话:
“狗日的,过去放个屁就把脚后跟砸了,打个哈欠就把腰扭了的穷光蛋,真是妈的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就连怀娃子、生娃子,也他妈的一铳打了两只斑鸠,跟他妈的兔子下兔崽子一样,冷不丁儿地搞出来了两个孙子!”
独个儿站在那里说着一些难听的话,看样子巴不得有人搭理,哪知你来我去的人偏偏不是这样,都装作啥也没有听见,不紧不慢地与他擦身而过。
黄油子两口子本身骑着摩托车打算去县城逛商场买东西的,当时有说有笑地离开家门,不料路过这里,看见高大上的房子,又是桃花红李花白的,又是艳阳照歌声飞的,联想自己住的还是20世纪80年代盖的老红砖房子,前两年,只要在喝酒的场合,他就会自吹自擂,说自家的房子在黄家湾是独一无二的。现在一比较起来,心里酸得不是个滋味儿。两口子在摩托车上说着话,一不留神,把话头从房子转向了对方。于是相互怪罪,一大堆的怨气和牢骚,分散了黄油子的注意力,如果不是手刹脚刹一起用,差点儿连人带车钻进了旁边的堰塘。黄油子的老婆幸亏跳下了摩托车,方才避免了大事儿的发生。一阵惊吓之后,老婆尖刻地指责起来,把如何如何不如黄开运的责任全部推到了黄油子的身上:
“老子这一辈子嫁给你,算是妈的乌龟吃大麦,活糟踏粮食。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害得老子回到娘屋里跟爹妈没有一个好交代。娘家的哥哥嫂子三番五次地说他们拿着两捆人民币送不出去,说得我的脸找不到往哪里放,恨不得钻进后面山上的狗獾子洞。现在我走出去还不如人家黄开运的一个哑巴老婆子!”黄油子的老婆怨声载道,气得黄油子恨不得把她吃了。
“说你妈的个腿,如果那时候老子晓得你个狗日的是个克夫的,宁愿当一辈子的光棍汉,也不会让你这个扫帚星往我屋里走半步。你个逼货像你妈的个怨妇,一张逼嘴天天把老子当瓜子儿在嗑,嗑得老子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你个狗日的没本事,还怪老子嗑瓜子儿。有本事就盖一栋人家黄开运这样的大房子,让大人娃子也牛逼轰轰地走出去噻?”
黄油子气急了,把摩托车掀倒在地,揪住老婆就打。幸亏遇到隔壁的黄满仓。
黄满仓和黄油子在黄家湾的黄家大姓当中,是堂兄。平时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让人听了,心服口也服,闹得再狠的矛盾,只要他一出面,几个哈哈一打,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问题解决了。现在他站在这里,黄油子两口子一下子安静了。当时黄满仓只说了一句话:“你看你们两口子像话不像话呀?跟三岁小娃子一样站在这里拉拉扯扯的,还怕过路的人笑不够你们是吧?要打要闹,你们回到屋里关起门来,怎么舒服怎么打。这样行吧?”
然后转眼直接盯着黄油子,用指头指着他说:
“油子呀油子,你看你现在像个男人吧?在光天化日之下打自己的老婆。照你这个搞法,那我现在应该在屋里打我的老婆。你说是不是?有本事好好地挣钱,使劲地挣钱,把自己的老婆养好宠好,让她反过来天天晚上把你当成宝贝儿抱在怀里,那才叫顶呱呱的男人!你看人家开运兄弟,把我们那个哑巴妹妹金贵得多好啊!结婚这么多年,人家黄开运没有动过哑巴妹妹的一根毫毛,家和万事兴,人家房子盖得这么好,娃子也顶呱呱,成了黄家湾香喷喷的人物,听说我们的县委书记县长还准备到广东去求他们那个儿子帮助县里办大事。一家一户,吃孬一点、穿孬一点、住孬一点不要紧,怕就怕混得不如人,不能让自家的娃子跟别人的娃子在一起玩的时候也不合群。比如我,虽然混得没有人家黄开运那么好,但是我从来把你嫂子都是扛在肩膀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遇到什么事了,在一起好说好商量。这叫什么?这才叫男人呀!”。
就是这一扑啦直言不讳的话,彻底地封住了黄油子的嘴。
黄油子两口子一句也没敢犟。
他们心中有数,黄满仓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晚一点儿来或者不来,他们两口子在这里非打个死去活来不可。更何况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黄满仓不是救星赛救星,听人相劝,见好就收,人家有面子,自己也捡了面子。
黄油子很知趣,真真假假的对自己的老婆说:
“走,老婆子,老子今天给你买两件衣裳,都是满仓哥的功劳。你个狗日的算是赚了,开始只准备给你买一件的。”
说完,黄油子风过雨过地大笑起来。
“该你个狗日给老子买三件!”黄油子的老婆说着,朝黄油子的胳膊时不时的揪了一把,把腿翘上了摩托车,云消雾散地坐在了黄油子的后面。
黄满仓见自己扑灭了一场大火,脸上笑得堆了起来。灵机一动,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别忘了给我带一件哦!”高兴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这些来来往往的人,说起话来不受拘束,好的坏的都由着他们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