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字
那年夏天的一天,在学校里查完分,下了公交车,走在回家的土路上,想着想着我就又怨恨起爹娘来,不该给我起名“李大海”。
回到家里,大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进了院子。大黄狗乐乐“汪汪”叫起来。我生气地吼:“乐乐,‘汪汪’什么,不知道是我吗?”乐乐听出我的声音了,停止“汪汪”,亲热地往我身上扑。我吼:“滚开!”抬腿就给了乐乐一脚,乐乐“汪汪”叫着跳到一边,委屈地望着我。我又吼:“你‘汪汪’个屁!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吗?”乐乐像听懂了我的话,不再“汪汪”,朝我摇起尾巴来。
屋门也虚掩着。里面没人,爹娘都不在。我抄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摸摸嘴巴,就一头扎进我房间的床上,四仰八叉地仰躺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棚。天棚是用白色涂料粉刷的,有三处地方的涂料皮已经脱裂,像纸一样翘起来。风从窗户里溜进来,把“纸”吹得瑟瑟抖动。我望着望着,突然感觉“纸”像我复读过的书页一样,让我头晕目眩起来。我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我睁开眼,不再望“纸”,望着天棚上那十几粒像人脸上的麻子一样的苍蝇屎。我望着那些“麻子”,眼睛一眨不眨,大脑一片空白。一只苍蝇“嗡嗡”叫着飞进来,围着我的脸飞来飞去。我厌烦,挥手拍打。苍蝇“嘤嘤”叫着飞离我,飞到天棚上,趴下来。我眨眨眼,转转脑子,想:“唉,自己连只苍蝇都不如啊,苍蝇想飞哪就哪,多好。”想着想着,眼里就溢出了几滴泪水。
乐乐叫起来,声音很委屈,像在诉苦的样子。娘喊:“乐乐,别叫。”乐乐还在叫。我听出来了,乐乐在向娘告状,说我踢它呢。
屋里传来脚步声。声音朝我房间而来。门被推开了。我歪头瞅瞅娘,没吭声,又转头无神地望着天棚。娘问:“考上啦?”我“嗯”了一声。娘高兴地问:“考上了哪个大学?”我敷衍地说:“家里蹲大学。”娘说了声“好”,就转身往外走。我哭笑笑。那笑很快就僵在脸上不动了。不好,娘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万一出去宣扬,就糟了,就成村里的笑话了,恐怕连村里那棵老槐树上老鸦窝里的老鸦也会“喳喳”地笑个不停呢,那我就丢死人了。这样一想,我一个鲤鱼打挺,“嗵”地从床上跳下来,就去追赶娘。
亏得好,娘走到大门口时碰到了爹。我在屋门口停下了,窥视着爹和娘。那样大热的天,爹上身穿着泛着盐花的黄色刚衫,下身却穿着雨裤,两根带子吊在左右两个肩膀上,右手提着一条大鲈鱼,看样子是刚出海捕鱼回来。娘说:“咱大海考上家里蹲大学了。”爹抖抖手里的那条大鲈鱼说:“这不,我把今天捕的这条大家伙带回来了,不卖了,就是为了庆贺庆贺。”说完,爹就把大鲈鱼递给了娘。
爹的右手空了,往上蜷右胳膊时,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黑红的脸拉长了,两片厚嘴唇张开了,对娘说:“妈的,你被小兔崽子骗了,什么家里蹲大学,哪里有这样的大学?”娘疑问:“怎会没有呢?你不知道吧?”爹嘴里念叨着:“家里蹲,家里蹲,就是蹲家里。”娘小声叨咕说:“不会吧?”爹说:“怎么不会?不信你再问问小兔崽子去。”
听完爹和娘的对话,我像只小老鼠一样急急地溜回我的房间里,轻轻地把门掩上,躺到床上,又把毛巾被拎到身上,蒙住了头。
爹和娘走进屋里。
娘推开我房间的门,粗声大嗓地说:“大海,你个小穷种,怎能胡说八道,欺骗娘呢?”爹说:“别说他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文化吧。”娘伤心地说:“都怪他姥爷姥娘,当年光让他两个舅舅上学,不让我上,太重男轻女了。”爹说:“嘿嘿,我小学毕业,比你有文化吧?”娘说:“哼,要是我上过学,会比你还有文化!”爹说:“哎哎,你知道花奶牛它娘是怎么死的?”娘不满地说:“谁知道怎么死的。”爹说:“怎么死的,被你吹死的呗。”
爹和娘斗嘴时,我用右手使劲儿捂着嘴,生怕笑出声来。可当我听爹说花奶牛它娘是被娘吹死了的时候,我的手再也捂不住了,那笑就从手指缝里“扑哧”一声钻了出来。
这时,娘说:“不和你耍嘴皮子了。”爹说:“谁和你耍嘴皮子呢?”娘说:“不和你说了,我要和大海说。大海,你说你考不上大学,回家能干什么呢?”我把头上的毛巾被扯了扯,没吭声。爹说:“他都二十岁了,什么不能干?哼,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出海捕鱼了。”娘说:“你是你,你属驴的,天生就是个干活的命。”爹说:“哟,难道儿子就不是个干活的命吗?不干活,吃什么,喝什么?”听到这里,我在毛巾被里大喊一声:“我不爱听!”爹说:“你爱听什么?你不想干活,又没有那个命,又考不上大学。”我吼:“谁让你们给我起大海的名字呢?这名字就决定着我考不上大学,要和海打交道。”爹说:“呵呵,你又来了,你又要拉不出屎来——怨茅坑不好了。”
那是上高二的时候,每次考试我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和陈大壮不相上下,有时候我倒数第一,他倒数第二;有时候他倒数第一,我倒数第二。有人说我俩是难兄难弟,我很生气。后来,我找到了原因,我的成绩被我的名字管着呢,怪不得会倒数呢。村里人说,出海捕鱼的人都是学习不好的人。我叫李大海,名字就管着我学习不会好,要和海打交道。我要改名字。回到家里,我把想法对爹娘一说,爹就翘着右嘴角,似笑非笑地说:“儿子,别胡思乱想了,难道你叫李大学,就保管你能考上大学吗?”我没吭声,仍皱眉瞪着爹。爹又说:“唐朝时有个皇帝叫李世民,我也叫李世民,可你爹是个皇帝吗?不,你爹连皇帝腚上的一根毛都不是,只是个渔民,是个捕鱼的。”我的眉头松动了,不再瞪着爹,就盯着爹头上一只飞来飞去的苍蝇。爹朝苍蝇挥挥手。苍蝇飞走了。爹瞥我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不要和名字一般见识,名字只是个符号,叫什么都行,决定不了你的命运啊。”我想想爹的话也对,就把眼皮顺下,耷拉下脑袋,打消了改名字的念头。
我不吭声了,呜呜地哭起来。娘对爹说:“别说了,闭嘴吧。”爹对我说:“好,好,很好!难道和大海打交道不好吗?老子不和大海打交道能成万元户吗?那些种地的上班的有谁家成了万元户?”说完,爹又指指我们家的屋子说:“老子不捕鱼,能盖起这五间大瓦房吗?”娘说:“别人家也盖了啊?”爹说:“他们盖得有咱们的气派吗?”娘不吭声了。爹说着说着,就去打开那台十九英寸的电视机,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爹拍拍电视机的壳子说:“看看吧,还有这,进口的,松下牌的。”娘说:“别人家又不是没有。”爹说:“你懂个屁!别人家有是有,有咱买得早吗?是进口的吗?有咱的牌子硬吗?张小三家那台电视机,看的时候还得用手拍拍,不拍它不显影,他娘的,你说可笑不可笑?”娘说:“看把你得意的。”爹说:“老子当然得意啦。”娘不吭声了。爹又对我说:“我说过,不好好学习就得出海捕鱼。”
我的心像被鱼刺刺了似地一哆嗦。我们小港村是个小渔村,靠海吃海,好多人都出海捕鱼。出海捕鱼不仅又苦又累,而且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大海,成为鱼蟹虾鳖的腹中餐。我两次复读考大学,就是为了将来不出海捕鱼,不被鱼蟹虾鳖吃掉。可我又落榜了,唉—
这时,娘突然高声说:“你说这话就叫放屁了,难道咱大海是不好好学习吗?你没看见咱大海是多么用功吗?”爹问:“你说什么原因?”娘说:“都怪你!”爹“呵呵”了两声说:“怪我?妈的你别东拉葫芦,西扯瓢,胡说八道了。”娘“哼”一声说:“你别不认这壶酒钱了,不怪你怪谁?”爹说:“你说吧,怎么怪我?”娘问:“大海是谁的儿子?”爹说:“当然是我的,如果是别人的,那我就饶不了你。”娘说:“是你的,他随谁?”爹说:“当然随我啦。”娘说:“这就对了,你说你是个聪明人吗?”爹想了想,骂:“你绕来绕去的,竟把错儿弄到我身上来了。”娘说:“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爹不吭声了。过了会儿,爹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爷爷是个捕鱼的,你爹也是个捕鱼的,你还想想三想四的?你就老老实实地跟老子出海捕鱼吧。”见我闷头不吭声,爹又说:“小子,别想不开,船到码头自然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捕鱼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啊。”
二、 喝酒
爹和娘一离开房间,我就爬起来,“啪”地一声关上门,又回到床上。
天太热了,我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汗。虽然这样,但我感觉心很凉。我没再蒙毛巾被,仰躺着,眼睛望着天棚。
当我的目光又聚向那些脱裂的涂料皮时,我的脑袋大了,膨胀起来,那些为了考大学而读过的书页就像蝴蝶翅膀一样在我的脑袋里煽动起来。为了将书页上的内容学懂悟透,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煎熬啊,到头来却竹篮打水,白忙活一场,大学竟无情地和我招招手,拜拜了……想着想着,我就痛苦地闭上眼睛,几滴泪水渗了出来。
睁开眼睛,我不敢再望那些“书页”,就去寻找那只苍蝇。苍蝇不见了,又留下几颗“麻子”。我盯着所有的“麻子”,口里数着,一粒、两粒、三粒……数着数着就重复模糊起来,又重新数,眼睛就疲累起来。
我不想数“麻子”了,就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思维却活跃起来,上学时的情景竟像电影一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放映起来。当闪出林海燕的镜头时,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坐起来。
林海燕和我一个镇,家住镇上。那年,我俩从我们镇两个不同的初中考上县一中。我俩是在前往县城的公交车上相遇的。在公交车上时,我俩曾对视过,但没说话。到了县城,下了公交车,我俩都背着铺盖往县一中方向走。我问她:“你去哪?”她瞧着我说:“一中。”我说:“我也去一中。”她问:“你几班?”我说:“三班。”她高兴地说:“我也三班。”听她这样说,我心里一激动,就将她的铺盖要过来,背到身上。她过意不去,就要过我手里的小件行李提着,和我并肩走着。不知怎的,只背着自己的铺盖时,我都感觉压得慌,而加上她的铺盖后,分量虽然重了,却感到了轻松,居然不压得慌了。我俩就这样熟识了。不知不觉间,我对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她就像一块磁铁一样一直吸引着我,我的目光总是往她身上粘。有时候不敢正眼瞧她,就偷偷地觑她。
除了想看她,我还想和她说话。有时会没话找话说。不知怎的,和她说话时我总会脸热心跳,偶尔还会口吃。也许这就是爱情吧。后来,我将诗经中的《关雎》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摘录下来,偷偷地塞进她的语文课本里。我开始等待她的回应。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我焦躁不安起来。暗问,我是否莽撞和自作多情了?她是否生气了呢?那几天,我坐立不安,上课都无心听讲,总是偷偷观察她。到了第三天,她有了回应,悄悄将纸条也塞进我的语文课本里。纸条上写着“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是《诗经》中《子衿》里的两句诗。我终于长舒了口气,暗暗庆幸,我和她碰撞出爱情的火花啦。那些天我的心是多么灿烂,多么愉悦啊,以致晚上睡觉时我都会趴被窝里偷着乐呢,有时还会做梦,梦到了我俩卿卿我我的情景。有天晚上我梦遗了,我又羞愧,又兴奋。出乎我意外的是,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后,她告诉我她要辍学了,她说她爹给人盖屋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跌断了脊椎,她要回家挣钱给爹治病。她走了,离开了学校,也离开了我。那些日子,我心里别提多失落啊,总是心思漠然。后来,不管什么时候,即使在复读时,每当上课,我也会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滑向她坐过的位置,瞧着瞧着,我就走神了。唉,现在想想,我考不上大学,不光与我的名字有关,也与她有关啊。想到这里,我睁开眼,又下意识地把目光聚向那些“书页”,不知怎的,像突然发现了新答案一样,我又有了新想法。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为什么我会对林海燕产生感情呢?因为我俩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海”字,别人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而我俩是一“海”牵啊。为什么我俩都与大学无缘呢?因为名字与海有关呢。胡思乱想了会儿后,一个个问号就像小蛾蚪一样钻进了我的脑海里,和林海燕失去联系后,已经多年没见到她了,她现在怎样了呢?她在干什么呢?她还好吗?她爹的病治好了吗?
就在一个个“小蝌蚪”在我的脑海里摇头摆尾时,我听见娘喊:“大海,吃饭了。”我下意识地嗅嗅鼻子,闻到了鱼的鲜味儿,嗯,一定是爹拿回来的那条大鲈鱼发出来的味儿。我又嗅嗅鼻子,叹息一声,躺着没动。娘又喊:“大海,吃饭。”我没吭声,仍躺着不动。这时,爹说:“不吃拉倒,我们吃。”听爹这么说,我感觉头上的血往上一顶,火气就冒出来,“嗵”地一声像被弹簧弹起一样,坐起来,嘟囔着说:“我凭什么不吃?光你们吃?”
我鼓着嘴来到客厅里。长方形饭桌前的那台“金龙”牌落地电风扇正在摇头晃脑地摆动着。饭桌上有四个菜,一盘咸鲅鱼,一盘海蜇皮拌黄瓜,一盘比管鱼炒茼蒿,还有那条大鲈鱼。那条大鲈鱼最亮眼,横卧在一只青花瓷的长方形盘子里,两只眼睛像两粒珍珠,闪闪发光。爹坐在饭桌东边,眼前立着一瓶“栈桥”白酒和一个盛满酒的玻璃杯。乐乐蹲在爹身边。我在饭桌西边坐下,和爹对面。爹瞥我一眼,端起酒杯,喝一口酒,吧嗒吧嗒嘴,嘿嘿着说:“小子,我还以为你不吃了呢?我还以为你和饭有仇呢。”
我腆着脸不吭声,抄起筷子就搛了一块鲈鱼肉,填进嘴里,嚼起来。爹瞧着我问:“鲜吧?好吃吧?”我不吭声,只顾吃。爹说:“在船上吃现捕的鱼,更好吃。”说完,爹的嘴里就“滋溜”了一声。我仍不吭声,只顾吃。我吃时,爹没动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当我伸筷子去搛鱼眼时,爹说:“别动。如果有客人的话,你当着客人的面搛鱼眼,客人会不高兴的,明白吗?”我放弃了搛鱼眼,去搛鱼肉时,爹又制止我,朝在厨房里的娘喊:“咹,你拿个杯子来。”娘问:“干什么?”爹说:“让儿子陪我喝。”娘说:“他还小,让他喝酒?”爹说:“别啰嗦,快拿来。”娘嘟嘟囔囔地拿来一个瓷酒盅。爹朝娘瞪眼说:“拿这样一个鸡腚眼大的东西干啥?去,拿和我这个一样大的玻璃杯。”娘说:“你要害他吗?”爹说:“别嘟嘟,快去拿!”娘去拿来一个玻璃杯。爹将玻璃杯倒满酒,放到我面前,说:“要当个好渔民,就得学会喝酒!”娘剜一眼爹,说:“净胡说,难道不会喝酒,就不能当个好渔民吗?”爹说:“去去,男人说话,女人别插嘴。”娘又剜一眼爹,对我说:“你能干得了捕鱼的活儿吗?”我朝娘瞪瞪眼说:“怎么干不了?”爹嘿嘿笑着说:“好,小子,像你爹的种,和你爹一样有血性。来,喝。”娘喊:“他会喝吗?”我剜一眼娘说:“怎么就不会喝?”说完,端起酒杯“咕咚”一下,就喝了一大口,随即就“咯咯”地咳起来。爹呵呵笑着说:“好,就要这么喝。”娘翻爹一眼说:“你要害他吗?”爹朝娘挥挥手说:“去去,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不关你老娘们儿的事。”娘对我说:“大海,别听你爹糊弄你,别喝了。”我端起酒杯说:“就要喝。”说完,“咕咚”一声,又喝了一大口。一放下酒杯,我就连忙去搛鱼肉和别的菜。大鲈鱼很快就只剩下头和尾巴了。那两粒珍珠似的鱼眼像被惊呆了似地瞪着我。我一伸筷子就将一只鱼眼搛住,放进嘴里,吃下去。我又伸筷子将另一只鱼眼搛住,放进嘴里。哼,不管了,反正又没有客人,我先享受了它们再说。爹盯着我,只摇头,没说什么。我要去搛尾巴上的肉时,爹制止我说:“别动,看老子给你露一手。”说完,就将鲈鱼的尾巴拧下来,放进嘴里嚼嚼后,将尾巴掏出来,用手摘吧摘吧,指着鱼骨问我:“看看,这像什么?”我瞭了一眼说:“谁知道像什么?”爹捏着鱼骨说:“好好看看,像什么?”我又瞭了一眼说:“谁知像什么?”爹说:“小子,上学上愚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顶嘴说:“你才上学上愚了呢。”爹呵呵一笑说:“你爹又没上你那么多的学,能愚吗?”我白一眼爹,不想搭理他,又去搛海蜇皮和黄瓜。爹说:“别吃,看出了像什么再吃。”我不屑地说:“不就是像条龙吗?”爹说:“对,没错,算你说对了,来,喝酒。”说完,“咕咚”一下子喝了一大口酒,我也喝了一大口酒。爹大声说:“好样的。”我捂住嘴,做出要吐的样子。爹说:“没事,适用就好了。”我松开手,喘口气,感觉好受多了,就抄起筷子搛了一块黄瓜填进嘴里。爹瞧着我,美滋滋地说:“要学会喝酒。会喝酒才像个男子汉。你爹十五岁捕鱼那年就开始喝酒了。”娘说:“哼,你从小就不学好,现在又要把儿子带坏。”爹说:“去去,你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娘翻爹一眼,不吭声了。爹说:“考不上大学怕什么?难道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吗?”爹是在安慰我。我心一暖,眼睛湿润了,就连忙喝了口酒。爹也喝了口酒说:“捕鱼也不错啊,能养家糊口。捕鱼是清水捞银子,有时候一不小心,一网就能成万元户。”娘说:“你看你,又自吹自擂起来了。”爹说:“怎是自吹自擂?你说咱家的小日子不好吗?多红火!还不是我捕鱼捕出来的吗?儿子,跟爹好好捕鱼吧,有你好日子过的。来,干了这杯。”说完,爹将我和他的酒杯倒满酒,端起来,一口就干了。我犹疑一下,狠狠心,咬咬牙,也把那杯酒干了。很快,我就头昏眼花起来,胃里一涌一涌的。突然,我控制不住了,胃里的食物就从口里喷出来。喷吐完,我就歪倒在桌子上。往桌子上歪时,我听见爹说:“行,是块捕鱼的料。”娘说:“你个老熊,把他喝成个什么样子!”爹呵呵笑着说:“好好,就该这样!”
三、 码头
昏睡了一下午,我被娘喊起来吃晚饭时,头仍昏沉沉的。见我蔫头耷脑的样子,娘又骂爹:“都是你爹那个老熊,非让你喝那么多的酒不可。”我说:“我乐意喝。”娘说:“喝吧,喝吧,早晚喝成马大棒不可。”
马大棒是我们镇上有名的酒鬼,因为喝酒,闹出不少笑话。有一回,马大棒给出嫁的侄女当“送客”,喝醉了,晚上回家,一头扎进猪圈里,躺在老母猪身边。他伸手时,摸到了老母猪肚皮上的奶子。老母猪“哼哼”两声,他就不满地说:“娘的,都老太婆了,还害羞!你以为你是少女吗?”说完,就上下摸,毛茸茸的,还硌手,就骂:“娘的,都什么天了,你还穿毛大衣,还双排扣呢。”说完,就生气,就揪着一个奶子,狠劲儿扭。老母猪被扭疼了,“嗷”地一声爬起来,没命似地叫唤起来。他醒酒了,爬起来,皱眉骂:“娘的,我怎会睡这里呢?”这事被他老婆说出去后,成为笑谈,很快就在我们镇里流传开来,有人就给编了歇后语:“马大棒摸猪肚皮——双排扣”。
我赌气说:“成马大棒,就成马大棒!”娘说:“小兔崽子,真成马大棒,谁嫁你?你就打光棍吧!”我“哼”一声,不吭声了。娘说:“你知道你把乐乐也喝醉了吗?”我被娘说得一头雾水,问:“我把乐乐喝醉了?”娘说:“乐乐吃了你吐出来的东西,也醉了。这不,像你一样,刚醒过来呢。”这时,乐乐“哼哼”起来。 我“嘿嘿”笑了。
我胡乱扒了几口饭后,到外面溜了一圈儿。我竭力避开村人。我不想见他们。见了他们,不知道的会问我,考上大学没有?知道的会讥笑我,白上学了,连个大学都考不上,真拉倒!
在僻静的地方溜达了会儿后,我回到家里,爬到床上,不久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我对娘说胃难受。娘熬了小米粥,说小米粥养胃。喝粥时,娘说:“你爹出海捕鱼去了。他要叫你跟他去,我不让,把他骂了,他自己出海去了。”
我喝了两碗小米粥,就着咸菜吃了一块馒头后,就不吃了,放下筷子。
我来到院子里。乐乐朝我跑来。我逗弄乐乐时,想起爹说“捕鱼是清水捞银子,有时候一网就能成万元户”的话,血往上涌,冲动起来,就朝乐乐招手:“走,看海去。”乐乐摇着尾巴,尾随着我,朝码头走去。
走到胡同口时,有人在西边喊:“大海——李大海——”我朝西望,不远处,张明远正朝我走来。不知怎的,我竟像被蛇咬了似地,禁不住一哆嗦,接着就转身,往家走。
张明远和我同村。我去年复读时和他同班。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他看不起我们复读生,背后叫我们“复读猴”。他曾对班里的应届同学说:“别看他们复读,屁,不比咱们强,照样是咱们的手下败将。”我听说了他的话后,就嫉恨他了。现在,他首发命中,考上大学,而我连考三年……唉,不说了,丢死个人了。现在,他喊我,是想显摆吗?是想羞辱我吗?妈的,我还不理你呢。
乐乐瞧瞧我,又望望张明远,就朝他“汪汪”起来。张明远停下了。我吼乐乐。乐乐朝张明远“汪”了一声,朝我跑来。我竖起耳朵倾听。张明远没出声。我回望,胡同口没人,空荡荡的。不知怎的,我心里竟五味杂陈。我站着,呆怔着,回过神儿来后,又往胡同口走去。
到了胡同口,我前后左右观望,没有张明远的身影。我摇摇头,哭笑笑。乐乐朝着无人的大街叫唤了一声。我说:“别叫。”乐乐不叫了,跟着我朝码头走去。
前面是十字路口。路口中间有棵大槐树。大槐树下坐着一群老头,村人称他们为“等死队”。别看他们人老了,嘴巴却“不老”,谈天说地,评东论西,没个闲时候。我不想从他们面前走;从他们面前走,他们准会指手画脚地评论我。我转个弯,绕过大槐树,往码头走。
村东有一条港,东西窄,南北长,名小港。我们小港村就是因它而得名。沿着小港,贴着岸边,建了码头。是个旱码头,用乱石砌筑而成,篮球场那么大。外沿处,一字长蛇阵样立着二十多个铁桩子,拴船用的。
快到码头时,我望见码头南边有两个人,正在低头补网。潮水已退下去了,小港露出滩涂,上面躺着五艘渔船,其它的都出海捕鱼去了,满潮时才能回来。
我绕过那两个补网的人往码头北走。那里可眺望远处的大海。渔船在海里捕鱼,发出隆隆的响声。
望了会儿,我就沿着码头边随意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地走到那两个补网人面前。听见脚步声,俩人几乎同时抬头瞧我。一个叫张四,另一个叫李世吉,都是我们村的。李世吉是我爹的一个远房堂弟,人们背后叫他“鸡屎”。
“鸡屎”和我家不卯。不卯因捕鱼。早先,“鸡屎”跟爹学捕鱼。他干得少,索取多,久而久之,爹忍不住了,把他撵走。他自个儿买船捕鱼,结果比跟爹捕鱼时收获还少。他就嫉恨爹,和我家断了来往,不再和我爹我娘说话。有一回我在路上和他碰面,叫他时,他竟不搭理,后来再见到他,我就不再叫他了。
怎么走到他身边了呢?我感到晦气,想赶快躲开他,就急走。没走几步,张四问:“这不是你大哥世民的儿子吗?”“鸡屎”“呸”一声说:“还能有谁家的?”张四问:“他怎不叫你呢?”“鸡屎”又“呸”一声说:“看他那个傲样,眼里有谁?”我不理,只管走。“鸡屎”竟大喊一声:“站住!”我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怒视着“鸡屎”。“鸡屎”翘着左嘴角说:“你还有耳朵啊。”我说:“你才没有耳朵呢。”“鸡屎”伸右手抖抖右耳说:“我的耳朵好着呢。”我问:“你吼谁?”“鸡屎”说:“吼你!”我说:“嘴贱!”“鸡屎”说:“吼你没礼貌!见了我,为什么不叫呢?我是你三爹。”我怒问:“你见了我爹娘都不叫,我为什么要叫你?”“鸡屎”说:“就因为我是你三爹,你就该叫。”我“哼”一声说:“我以前不是没叫过你,叫你你都不答应。”“鸡屎”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你叫我,我就答应了。”我说:“哼,美得你,光想好事,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说完,我撤身就走。“鸡屎”说:“看看,快看看,把他牛逼的。亏没考上大学,要考上了大学,他眼里就更没人了。”“嗵”地一下,我的脑袋响了一声,头晕眼花起来,白花花的阳光像盐一样撒在我心灵的伤疤上,心一紧,火气燃起来。我停下,脱口骂:“你放屁!”“鸡屎”扔掉梭子,忽地一下站起来:“娘的,还敢骂我!”张四伸手拦住“鸡屎”,说:“你干什么?”“鸡屎”说:“揍他!敢骂我!”我怒视着“鸡屎”,攥紧拳头。乐乐朝“鸡屎”“汪汪”起来。“鸡屎”瞧瞧我,又看看乐乐。张四扯扯“鸡屎”的衣角。“鸡屎”又瞧瞧我和乐乐,“哼”一声,坐下了。张四对我说:“你走吧。”我不走,怒视着“鸡屎”。这时,“鸡屎”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你不叫我三爹,我叫你三爹,好吧?”张四对我说:“你走吧。”“鸡屎”拿起梭子,低下头。我想想,“哼”了一声,走了。
路上,我越想越气,平白无故就被“鸡屎”羞辱了一番!娘的,什么东西呢?我走着,想着,将来出海捕鱼,就要经常见到“鸡屎”,那会有多污眼呢?想想就来气。所以,我又恨起爹来,他怎就是个捕鱼的呢?怎就不能像人家张明远他爹张书勋那样是个教学的呢?如果我爹是个教学的,我一定也会考上大学,就不会再见到那张“鸡屎”脸了。
阳光很热辣,射在泥土地上,也照在我的脸上,汗水像露珠儿一样从脸上滚落到地上,砸起尘土,在阳光里像飞虫一样飞舞着。
我觍着脸回到家里。娘在院子里。乐乐跑到娘脚前,“哼哼”着,像要对娘诉说似地。娘瞧着我,问:“又怎么不高兴了?”乐乐抢答:“汪汪。”娘朝乐乐挥手:“一边去。”我骂:“该死的‘鸡屎’!”娘问:“他怎么你了?”我不吭声,眼里流出泪来。娘皱皱眉,说:“他是个尖嘴子,气肠子,村里人谁不知呢?别理他,让他胡唚吧。”我憋着气,不吭声。娘说:“他那种人,还叫人吗?”我大喊:“我不想出海捕鱼!”娘浑身一抖,说:“喊什么,吓我一跳。”我“呜呜”哭起来。
四 、偷听
晚上,睡了一觉,我起床撒尿。茅房在院子里。经过爹娘房间门口时,我听见爹和娘在嘀嘀咕咕地说话。
我皱皱眉,想,多晚了,还不睡觉,还说话。想完,我好奇起来,他们说什么呢?顾不得去撒尿了,憋着,就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偷听起来。
爹娘突然不说话了,安静起来。我想,难道他们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撤身想走,就听娘哀叹一声,问:“你想好了吗?”爹问:“想好什么?”娘说:“让大海捕鱼呀。”我停下,不动了。爹说:“这还用想吗?怎又问这个?”娘说:“我不是有顾虑嘛。”爹说:“我曾想雇个人帮我捕鱼,可想想李世吉,就算了。万一雇不着个好人,光生气上火呢。有儿子做帮手,不好吗?”娘说:“可我心里不踏实啊。”爹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想什么。别胡思乱想啦。”娘问:“能不想吗?”爹问:“你想起他爷爷了吧?”娘不吭声了。爹说:“他爷爷落水是不知道来了台风。”
他爷爷就是我爷爷。落水,就是掉海里淹死。海里有流,像老虎。掉海里,就像掉老虎嘴里,有去无回,很可怕。所以,渔民敬畏海,忌讳说海。爷爷淹死那年我才两岁,还不懂事。爷爷怎么死的,我长大后,是娘告诉我的。那年夏天爷爷出海捕鱼。放流网时,突然来了台风,将渔船卷翻,落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家坟地里埋的不是爷爷,而是爷爷的衣冠,是衣冠冢。
娘问:“让他干别的不行吗?”爹说:“靠海吃海。咱们靠海,不吃海,去干别的,不是摘帽子尿尿,算错账了吗?”娘说:“可吃海又苦又累不说,还很危险。”爹说:“要过上好日子,不吃苦,不受累,不冒点儿风险,能行吗?”娘说:“反正我心里不踏实。”爹生气地问:“你怎么不担心我落水呢?”娘不吭声了。沉默了会儿,爹说:“你把心就放肚子里好啦。现在不是他爷爷那个时候了。那时候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机,收不到天气预报。现在好了,有收音机,还有电视机,天气怎么样,提前就知道了,安全多啦。”娘说:“反正我还是心里不踏实。”爹生气地说:“不捕鱼,他还能干什么?”娘说:“让他进镇工具厂上班吧。”爹说:“那是咱家的吗?是咱想进就进的吗?”娘说:“去找找人。”爹问:“找谁?我没有这个本事。”娘说:“你除了会捕鱼,还有什么本事?”爹说:“捕鱼不是本事?告诉你,这是大本事呢。不捕鱼,你们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娘说:“别人不捕鱼,照过好日子。”爹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就看好捕鱼。”娘“哼”了一声。爹说:“明白嘛,我最不想干的就是求人。”娘说:“该求能不求吗?”爹说:“再说,在那里上个班能挣几个钱?能赶上捕鱼吗?”娘说:“轻快,也安全啊。”爹说:“哼,身体享受,牙安乐啊,喝西北风好啦。”娘说:“我不和你抬杠。”爹说:“捕鱼有什么不好?挣钱多不说,还自由自在的,不必看人脸色,也不必被人管着。”沉默了会儿,娘说:“捕鱼的话,我怕咱大海吃不了那个苦。”爹说:“怎吃不了那个苦?我十五岁就出海捕鱼,大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干。”娘说:“你是你,他是他。”没声了。突然,爹哀叹一声说:“我也是没法啊。不出海,挣不到钱,就过不上好日子。出海挣了钱,过上了好日子,却有落水的风险,想想真他娘的纠结。唉,没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爹的哀叹突然感染了我,我禁不住打个寒噤。打完寒噤,我想起“鸡屎”,就情不自禁地说:“我不去捕鱼。”
娘推开门,惊异地问:“你怎么在这?没睡觉吗?”我没吭声,就恨恨地走到茅房里。
我撒尿时,乐乐跑到我身后。我转身时,一脚踩在乐乐的右前爪上。乐乐疼得“嗷”地叫了一声,跑回窝里。
我回到屋里,进了房间,躺到床上,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了。过了会儿,我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打鼾装睡起来。不多久,门又被轻轻地掩上了。脚步声进了爹娘的房间里。
这时,蚊帐里响起了“飞机”的嗡嗡声。很快,我的左屁股又疼又痒起来。我伸手去挠。挠完,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静寂中,我又听到爹和娘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爬起来,悄悄地来到爹娘的房间门口,将左耳贴到了门缝上。
爹哀叹一声,问:“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我疑问,爹心里有什么不好受的?娘问:“怎么?”爹说:“人算不如天算啊,原打算大海考上大学,我就不出海了,不去吃那个苦和累了,也不用时时担心落水了。”哼,爹娘又在说我呢。娘问:“什么意思?”爹又哀叹一声,说:“他娘的,你白跟我睡几十年了,太不了解我了。”娘说:“你有几根胡子我都知道,能说不了解你吗?”爹说:“我有多少根胡子?”娘说:“我给你数数。”爹说:“滚开。”传来“啪”地一声响。娘说:“要是大海考上了大学,你就不捕鱼了,我问你,你不挣钱帮他买房子娶媳妇吗?”爹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啊。我问你,考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娘说:“这个我知道,就成了国家的人。”爹说:“算你说对了。”娘说:“别看我没上过学,你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懂吗?”爹说:“说你白,就不洗脸了,又自做聪明了。”娘不吭声了。爹说:“成了国家人,国家就包了,给安排工作,给分房子,给饭吃,我还去吃苦受累冒那个风险干什么?”娘问:“还得挣钱帮他娶媳妇吧?国家不能给他分个媳妇吧?”爹说:“你又头发长,见识短了。那时候大海进了城里,咱儿子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哪个姑娘不爱?那些城里姑娘啊,会倒贴钱追他的。你说,还用咱瞎操心吗?”娘说:“哎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呢,夸自己的儿子好。”爹说:“好就是好,能是自夸吗?”娘哀叹一声,说:“不由人打算啊。”爹哀叹一声,拉着长音说:“儿子不让我享受啊,那就继续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喽,只好等儿子娶了媳妇成人后,我就不用再出海喽。”
我明白了,这才是爹的真心话呢,喝酒时他对我说的不是真心话,是为了激将我而说的啊。不知怎的,我的鼻子竟一酸,眼泪出来了。我内疚起来,是我不争气,让爹失望了。
爹和娘又不吭声了,又没声音了。过了半天,娘说:“也不知今天‘鸡屎’对大海怎么了,他回家后很生气,说他不想出海捕鱼了。”爹问:“大海出门来?”娘说:“嗯。”爹问:“去了哪里?”娘说:“不知道。”爹说:“大海肯定碰见过他,他那个臭嘴子,说三说四的,肯定笑话大海没考上大学。”娘说:“什么东西呢。”爹说:“他不是眼气我吗?等着瞧吧,明天我就带大海进城,让他气出眼珠子来。”
我心里盘上问号,明天爹要带我进城干什么?进了城就能让“鸡屎”气出眼珠子来?
这时,娘“哦”了一声,刚想说什么,被爹打断,说:“睡吧,明天就知道了。”
五、 CJ50
回到房间,躺到床上,我不时地想,爹明天要带我进城干什么呢?问号像蛇一样缠绕着我,使我无法入睡。谁家的公鸡报晓时,我却来了困意。
就在我似睡非睡、迷迷糊糊时,听见爹对娘说:“找钱去。”娘问:“要钱干什么?”爹说:“进城。”娘问:“到底进城干什么?”爹说:“别问。找钱好啦。”娘说:“神道道的,有神经病吗?”爹说:“别嗦气,快去找。”娘问:“多少?”爹说:“两千。”娘问:“这么多?到底要干什么?”爹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娘嘟囔着说:“这么多钱,我不是心疼吗?”爹说:“钱是我挣的,又不是你挣的,我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娘说:“你挣的还不是我挣的吗?”爹“呵呵”着说:“要抢功吗?还你挣的呢。”娘问:“你到底要干什么?”爹不耐烦地说:“不是说过,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吗?”娘不吭声了。
不久,爹推开我房间的门,喊:“大海,起来,跟爹进城去。”我迷迷糊糊地说:“我不去。”爹“嗐嗐”两声说:“不去?不要好东西了吗?”我问:“什么东西?”爹说:“去了就知道了。”我嘟嘟囔囔说:“神秘兮兮的,要干什么呢?”爹说:“还不是为了你吗?”我说:“那好吧。”
离家时,乐乐又要跟着,被爹喝住了:“老实待着!听话,我们要进城,你不能去,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乐乐不情愿地“哼哼”两声,就低头耷脑地停下了。
刚来到公交车站,就来了一辆满载着乘客的公交车。我和爹挤上去。
三年高中,再加上复读两年,在城里待这五年,我最畏难发愁的就是回家或返校时乘坐公交车。公交车太少,乘客太多,不管哪趟车,都爆满。人挤人,两条腿都不能同时放下,只好金鸡独立,立一条腿,翘一条腿。
我金鸡独立在车里。爹说:“进城就好了。他娘的,今后咱就再也不用乘坐这破公交车了。”我没有接腔,心里疑惑,不坐公交车,坐什么呢?
进了城,下了公交车,爹领我来到百货大楼里。
我跟着爹在一楼里转了三圈,才在一排橘色嘉陵CJ50摩托车前停下。爹领我看这玩意儿是什么意思?要让我开眼界吗?要知道这是刚刚时兴的东西啊,是有钱人玩得呐。骑上它,光加油门跑好啦,而且速度快,像飞,不像自行车,得双脚蹬,既费力,还累人,跑得还慢。难道爹要为我买一辆吗?想想爹的话,话里有话,有这个意思。想到此,我脸热心跳起来,激动地盯着爹。
爹目视着摩托车。瞧了会儿,转头问我:“喜欢吗?”我反问:“你不喜欢吗?”爹“呵呵”笑着说:“小子,自己喜欢不说,反问我喜不喜欢呢?”说完,爹低声说:“不喜欢就算了。”我大声强调说:“谁能不喜欢呢?”爹又“呵呵”笑着说:“上去骑骑?”我一骗腿,骑到一辆摩托车上,情不自禁地喊:“呗呗。”爹笑着说:“那就骑回家吧。”
我将爹为我买的CJ50摩托车推出百货大楼。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不敢骑。爹骑上去,朝后座努努嘴,示意我坐上。我坐上去。爹发动摩托车,一加油门,发出“轰轰”声;一减油门,发出“当当”声,是传送带发出来的。爹回头,问:“坐好没有?”我“嗯”一声,说:“好喽。”
爹骑摩托车驮着我跑起来。为躲避人,爹骑得很慢,不时地按响喇叭。到城外时,爹扭头对我说:“往后进城,咱就不用挤那破公交了。”我张张嘴,刚要回应,一阵儿风钻进嗓子眼儿里,呛我一下子,咳嗽起来。爹停住,跳下车,说:“你来骑。”我问:“我敢骑吗?”爹说:“敢,怎么不敢?比自行车还好骑,握把,加减油门,该踩刹车时,光踩好啦。”
骑到摩托车上,我用右手转动车把,摩托车“轰”地一声响起来。爹说:“那是油门,要轻轻转,慢慢转。”我聚聚神,屏屏气,缓缓地加油门,摩托车开跑了。开始不听话,扭了几道秧歌,后就听话了,像被驯服的烈马一样,任由我驾驭了。
风从我耳旁“嗖嗖”地刮过。阳光射在泥土公路上。路面上撒着砂子。那一粒粒砂子像一颗颗金豆,闪闪发光。
我那个张扬啊。先是慢跑,后就快跑。摩托车吱吱地响着。爹不时地笑骂着说:“小子,慢点儿,悠着点儿开。”我不听,只管飞跑。一粒粒金豆似的砂粒被溅起来,跳跃着,飞舞着。
很快就能望见我们小港村了。跑到村口时,爹戳戳我的腰,说:“按响喇叭,进村。”我马上想起电影《地道战》里要进村的鬼子说的话:“悄悄地,打枪的不要。”爹正和鬼子相反,所以,我“扑哧”一声笑了。爹说:“别笑,按爹说的来。”我收敛了笑容,出现了疑问,皱眉想,爹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我不明白爹这样做的意图,但我还是按爹说的做了,我按响喇叭,骑着我们小港村有史以来的第一辆摩托车进村了。
当摩托车喇叭的“嘀嘀”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把人们从家里吸引出来时,我明白爹的意图了,是在向人们显摆啊。爹为什么要显摆呢?我又有了疑问。
跑到大槐树下时,爹喊我停下。爹跨下摩托车,走到“等死队”眼前,指着我和摩托车说:“我儿子要出海捕鱼,这是我奖励他的。”说完,就喊我:“你骑回家吧。”
我没有直接回家,我骑着摩托车绕了个圈儿跑到张明远家门前。我放慢速度,“嘀嘀”地按着喇叭。很快,张明远从家里出来了,见了我,惊喜地说:“哟,骑上摩托车了?”我按一下喇叭,得意地说:“我要出海捕鱼,我爹奖励我的。”说完,我又按一下喇叭,加一下油门,轰鸣几声,又减减油门,皮带“当当”响了几声后,就骑着摩托车屁股冒烟地往家里跑去。
我边跑边得意地想,张明远啊张明远,你考上大学能怎么样?能有我风光吗?我骑的可是村里的第一辆摩托车啊,你爹有钱给你买吗?所以,我不再羡慕张明远他爹是个教书的了,也不再抱怨我爹是个捕鱼的了。老实说,此时我还以我爹是个捕鱼的而自豪呢。
想完张明远,我又想到“鸡屎”,哼,王八蛋!气死你!我一边恨恨地想,一边往码头跑去。隔老远,我就望见了“鸡屎”。他在整理渔船。我故意贴着码头边跑。到了“鸡屎”眼前时,我加大油门,按响喇叭,摩托车“轰轰”响着跑走了。
我边跑,边盯着后视镜。镜子里的“鸡屎”正抬头望着我。哼,就要气死你!我得意地想。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将摩托车推进院子里。乐乐跑上前,抬起左前爪就去触摸摩托车。我呵斥说:“拿开你的狗爪子,别弄脏摩托车。”乐乐收回爪子,委屈地叫唤起来。
娘从屋里出来时,爹也回来了。看见摩托车,娘对爹说:“进城就是为买个电驴子啊。”爹说:“你会说话吗?这叫摩托车,不叫电驴子。”娘说:“电影上都这么叫它。”爹说:“电影是电影,你是你。”娘问:“多少钱?”爹说:“一千五。”娘说:“都能盖栋房子了。”爹说:“去去,你懂个逑。”娘不满地说:“就你懂,乱花钱。”爹说:“乱花钱?这叫乱花钱?这叫气派,叫面子,大海骑上它,谁敢再笑话他考不上大学?谁再敢说出海捕鱼不好?连‘等死队'都喷着唾沫星子夸赞不已呢,说咱大海上的是‘海洋大学'。”爹的话使我豁然开朗,明白爹为什么要给我买摩托车了,为什么要显摆了,是为了我,为了面子,为了尊严,为了不让人小看,为了一口气啊。娘恨恨地说:“我不听他们胡说八道。”爹瞧我一眼,说:“大海,你说你想不想捕鱼了?”我没接腔,故意按按喇叭,“嘀”的一声,把乐乐吓得“嗖”地一声逃回窝里。
六 渔网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迷迷糊糊时,听见有人吵架。睁开眼,我听清是爹和娘在吵。
娘说:“别叫他了。”爹问:“怎么不叫?”娘说:“让他睡吧。”爹说:“睡、睡,就知道睡,要睡成猪吗?”娘说:“看把你会说的。”爹说:“再睡就跟不上潮水了。”娘说:“别让他去了。”爹说:“今天不去,明天不去,猴年马月去?”娘说:“他去,能干什么?”爹说:“去适用适用。”娘说:“就怕他适用不了啊。”爹说:“适用不了,也得适用。今后,他得出海捕鱼。”娘叹口粗气。
听着听着,我心里就冒火了。我生娘的气,太小看我了,我已经是男子汉大丈夫了,还把我当小孩待。不行,不能让娘这样小看,得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我像被弹簧弹着一样,从床上起来,大喊一声:“我怎就适用不了!”
爹和娘都怔了。爹反应过来时,娘还在发怔。爹瞧我一眼,又瞭着娘,哈哈笑着说:“听听,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吧?”娘反应过来了,瞪着我,不满地说:“不识好歹的东西,我不是为你好吗?”爹哭笑笑,说:“你这是为他好吗?这不是为他好,是害他;你这样做,他几时能成人?能独立生活?”娘嘟囔着说:“就是为他好。”爹说:“我说你呀,别像老母鸡一样了,总想用翅膀护着鸡雏,护到几时是个头呢?”娘不吭声了。爹对我说:“走,咱们走,捕鱼去。”娘叹口粗气,说:“真拿你们没法。”爹笑着说:“你没法,就对了;你有法,我们就糟了。”
说完,爹对我说:“咱们走。”娘问爹:“把东西带好没有?”爹问:“什么东西?”娘说:“拜娘娘的啊。”爹指指马扎子上的编织袋包说:“那不是吗?”
我和爹出发了。来到院子里时,乐乐踅到我脚下,撒着娇,哼哼着。我问:“你要出海捕鱼吗?”乐乐摇起尾巴。爹说:“让它去吧,也体验体验。”乐乐又摇摇尾巴,走到爹身边,撒起欢来。
爹前面走,我紧跟着爹,乐乐跟在我身后,朝码头走去。
天还黑咕隆咚的,热风里夹带着海腥味儿。走了会儿,爹问:“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出海吗?”我说:“跟着潮水走。”爹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刚才,你不是对娘说过吗?”爹说:“你娘听不进去,你倒听进去了。行,有这个心就好。”我说:“就是不听,我也会想到。”爹高兴地说:“对,你小子随爹,聪明着呢。将来一定像你爹,成捕鱼能手。”我没吭声。乐乐“汪汪”了几声。爹说:“说说,为什么要撵潮水呢?”我说:“咱村的码头是旱码头,满潮时,船才出得去。”爹说:“还有呢?”我摇头,说:“不知道了。”爹说:“告诉你吧,要会算潮水。潮水什么时候有鱼,讲究着呢。同样出海,为什么你爹能捕到鱼,别人捕不到?因为你爹会算潮水啊。”我“嘿嘿”了两声,说:“您快成诸葛亮了。”爹说:“诸葛亮算什么?”见我没吭声,爹问:“小子,不相信是吧?”我仍没吭声。爹说:“你爹要是像你一样,上那么多的学,保证比诸葛亮还厉害。”我“嘿嘿”笑了两声。爹说:“小子,以为你爹吹牛是吧?告诉你吧,一点儿不吹。为什么呢?因为你爹悟性高,会观察,会琢磨,你就跟爹好好学吧。”我又不吭声了。爹说:“捕鱼苦不苦?累不累?危险不危险?”我光听,不吭声。爹说:“当然苦,当然累,当然危险了。不危险,你爷爷也不会落水啊。”沉默了会儿,爹说:“你爷爷是落水死的,按说该忌讳,我就不该干这个了。可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干呢?”不知怎的,听爹这样说,我的心沉重起来。我拧紧眉头,没吭声。沉默会儿,爹说:“当你想着家里没有柴米油盐的时候,管他苦不苦累不累危险不危险呢,硬着头皮也要干啊。”爹的话让我心里一酸,眼睛湿润了。爹说:“除去为了生存外,还为过日子,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爹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晚我偷听到爹对娘说我考上大学他就不出海捕鱼的话,心揪紧了,想哭。
爹沉默,不吭声了。走了会儿,爹又说:“我十五岁那年就出海捕鱼了。”我说:“太小了。”爹说:“为了生活,再小也得干。”我没话了。爹说:“那时还是大集体。村里有两条二十马力的渔船。那年月能当渔民,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你爷爷是船长,我沾了你爷爷的光才干上的,也算走后门吧。”我摇摇头,没接腔。爹说:“我头回出海,就是远海。”我问:“出远海?”爹说:“嗯。好家伙,在一条二十马力的渔船上共有五个人在忙活。南到舟山群岛,北到秦皇岛,一走就是几十天,那可真是四海为家啊。哪像现在,当天出海,当天回家。那时,吃住都在船上。吃什么?地瓜面、玉米面。还想吃馒头?歇着眼皮吧。哪有?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想家啊。想也没法啊。就熬呗。熬到要回家时,那高兴劲儿简直别提了。当船到达杠子头时,就放鞭炮,一是高兴啊,二是告诉家里人,我们回来了。”我想起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一句台词,就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爹说:“别打岔,听我说。”我不吭声了。爹说:“危险不危险?当然危险了,那是家常便饭,经常碰到。有一年秋天,我们在渤海湾那边的二十四海区捕对虾,从秦皇岛出来才个把钟头,就遇到狂风大浪。好家伙,那个大浪比咱家的房顶还高,铺天盖地,像要一下子把渔船吞掉一样。你爹怕没怕?说不怕,是假话。可怕也没用,为了活命,硬着头皮闯吧,最后硬是闯了过来。”我想想,问:“跑那么远,捕不到鱼怎么办?”爹说:“那时候鱼多,没有捕不到鱼这一说。”我说:“每网都能捕到鱼吗?”爹说:“也不一定,有时候也会空网。”我问:“那还怎么发财?”爹说:“十网九空,捞满一网就狂欢了。”我“哦”了一声。爹说:“我至今记得有一年我们一网捕了五千多条鲅鱼。”我“啊”地叫了一声:“这么多啊。”爹说:“那个带劲儿啊,就别提了,至今想想心里还激动着呢。”
爹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码头。
我们没有到船上,爹领我进了码头南侧的妈祖庙里。庙里供着妈祖娘娘,一脸慈祥的样子。爹从编织袋包里掏出一个鸡蛋、一个桃酥和一个苹果,放到娘娘身下的供桌上。又掏出三炷香,点燃,插进供桌上的香炉里。香烟缭绕时,爹跪下,双手合十,放到胸前,说:“大慈大悲、大仁大爱的娘娘,我儿子大海就要出海捕鱼了,祈求您从今往后,保佑他顺风顺水、平平安安、捕鱼发财。我给您磕头了。”说完,就“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爹对我说:“跪下,给娘娘磕头。”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乐乐也趴下了,低低头,像在学我和爹磕头呢。
从妈祖庙里出来,我们往停靠渔船的码头那边走。
小港里停着渔船。共有二十二艘。我家那艘是最大的,二十马力,十四米长,是单干后爹从亲朋好友那里借了一千多块钱买的。爹挣了钱后,用双倍的钱还给了那些借钱给他的那些人。爹曾说:“这年头,宁借老婆,不借钱。好借,好换,再借不难,要感恩那些借钱给你的人。”爹还说,将来他要买条更大马力的渔船,到更远的地方捕鱼,发更大的财。
我和乐乐跟爹跳到我们家的渔船上。一跳到渔船上,爹就弯腰捡起几块破碎的网片,问:“怎么回事?”爹弯腰扒拉着搁在船上的渔网,愤怒地说:“这是被人割破的。”我趋向前看。爹骂:“娘的,谁干的呢?”爹说完,就皱起眉来。想了会儿,爹就跳到别的渔船上。爹回到我们家渔船上时,浑身哆嗦着,说:“别人家的网都没割,唯独割了咱们的,娘的,这是跟咱们有仇,报复咱们呢,可咱们惹谁伤谁了?没有啊,谁也没得罪啊,谁要干什么呢?”
这时,天已经放亮了。爹捡起一块碎网片,愤愤地说:“回家。”
我们又往家里走。边走,爹边问:“谁对咱有仇呢?”我问:“会是谁呢?”爹说:“家家都把网搁船上 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呢!”说完,爹就不言语了。
我们默不作声地回到家里。见到我们,娘惊异地问:“怎么,又回来了?”乐乐“哼哼”了两声,跑到窝里,趴下了。爹抖抖手里的破网片,说:“看看吧。”娘不解地问:“怎么了?”爹说:“被人割的。”娘变了脸色,问:“被人割的?谁割的?”爹将网片拽一边,烦躁地说:“问我,我问谁?”娘想想,问:“别人家的也被割了吗?”我说:“没有,光割了咱家的。”爹骂:“娘的,咱们得罪谁了呢?”娘皱着眉头说:“如今的人还用得罪吗?”爹问:“什么意思?”娘说:“不用得罪,眼气就行了。”爹说:“你说什么车轱辘话,到底什么意思?”娘说:“一定有人眼气咱,才给咱割的。”爹问:“眼气咱?”娘说:“你买摩托车,满村招摇显摆,有人能不眼气吗?”爹说:“我招摇显摆,碍别人什么事了?”娘说:“有人眼气,知道吗?”爹说:“我就要招摇显摆,气死他们!”娘问:“网被割得不能用了吗?”爹说:“补一补,还可用。”娘说:“那就补补吧。”爹说:“补是补,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娘问:“咽不下怎么办?”爹说:“到派出所报案。”娘问:“人家能管吗?”爹说:“抓贼,能不管吗?”娘说:“那就好。”爹凝眉想想,说:“眼气咱,只是偷偷地使坏。如果报了案,被警察逮住,那就公开化了,和咱就成仇人了。不好,还不能报案。”我说:“仇人就仇人,咱怕吗?”爹说:“不能这样说。报警是能解恨,但只是眼前,长远看,不好。”我问:“怎不好?”爹说:“结仇,就不是一时半时的仇,就成世仇了,辈辈相传。农村人就是这样。”娘问:“那怎么办?”爹说:“让我想想。”
娘进厨房里去了。出来时,爹说:“有了,我找张大明书记去。”娘问:“找他有用吗?”爹说:“让他管一管。”娘问:“他能管吗?”爹说:“怎能不管?难道他白吃咱的鱼虾蟹子吗?”说完,爹就拿着破网片走了。
不多会儿,爹回来了。娘问:“你找到张大明了吗?”爹说:“没找。”娘问:“怎没找?”爹说:“我想了想,还是别声张为好。”娘问:“这不是吃哑巴亏吗?”爹说:“等着瞧吧,我会有办法的。”说完,又对我说:“今天不出海了,我要补网。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娘对我说:“你就别再骑摩托车出去招摇显摆了,别再惹人眼气了。”爹瞪一眼娘,又对我说:“骑,怎么不骑?就要让他们眼气。”娘剜一眼爹,说:“就你能纵容。”爹说:“被人眼气,说明你强;要是你弱,就不会有人眼气了,就会被人瞧不起。宁可被人眼气,也不要被人瞧不起,明白吗?”我使劲儿点点头。
七 寻找
我突然想起了林海燕。一想起她,我就有了冲动,想见她。可我只知她家住在镇上,却不知在镇上的什么地方,更不知她现在干什么。
怎么才能找到她呢?我凝神想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好办法。最后,我打定主意,瞎子摸象吧,到镇上盲找吧。瞎猫碰上死老鼠,说不定会碰上她呢。
我从家里往外推摩托车时,娘问:“你要去哪?”我像被娘看穿心思一样,心微跳起来,掩饰着说:“不去哪,出去溜溜。”娘盯我一眼,说:“穷汉得个驴,出外溜,也要骑车吗?”我说:“骑着风光。”娘说:“骑车时,别把声音弄得那么大,也别按喇叭。”我说:“穷心事。”娘说:“和你爹一个样,犟死了。”
我把摩托车推到门外。乐乐跟出来。我狠劲儿按按喇叭,“嘀”地一声,吓得乐乐“嗖”地一下,又窜回窝里。我朝乐乐打个响指,骑上摩托车,跑起来。
我瞧瞧后视镜,望见娘望着我直摇头,嘴里嘟嘟着什么。
我边跑,边谋划着路线。为让村里人都看见我骑着摩托车,我要先往大槐树那里跑,再绕个弯儿,到张明远家门口。张明远家前面是条死胡同,从那里折返回原路,再到村西的公路上,往镇上跑。
跑到大槐树下时,“等死队”又聚集在那里。我加大油门,按着喇叭。我歪头斜视着他们,跑走了。让他们评论吧,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爹说过,宁让人眼气,也不能让人小看。
来到张明远家门口时,停下,我双脚着地,右手按着喇叭,“嘀嘀”地响着。
响了会儿,张明远家的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张明远从门里闪出来。
我瞧着张明远,使劲儿按着喇叭。
张明远喊:“别按了,吵死人啦。”我得意地说:“我不是有吗?你按啊?”张明远说:“我有也不按,像驴叫。”我说:“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张明远说:“说它是驴叫,就是驴叫,它是电驴子啊。”我按按喇叭,说:“这不是驴,这是摩托车。”张明远笑着说:“是电驴子。”我突然有了想法,不再和他争辩,拍拍摩托车后座,说:“上来驮驮你?”他说:“驮驮就驮驮。”说完,就骗腿跳到后座上。他撅着屁股使劲儿颠了颠。我说:“轻点儿,别给我颠坏。”张明远抬起屁股,又使劲儿压下去,说:“骑驴嘛,就得使劲儿。”我心里生气,想:“我让你颠!”突然一加油门,摩托车“轰”地一声窜出去,给张明远一个措手不及,他“嗷”地叫了一声,身体往后一闪,差点儿掉下去。他抱住我的腰,喘着粗气问:“你这老驴,发驴脾气吗?”
我没理,快速跑着。跑到大槐树底下时,我朝“等死队”按按喇叭,我要让他们瞧瞧,没考上大学的人骑上了摩托车,考上大学的人却没摩托车,要让没考上大学的人驮着呢。当我看见“等死队”在窃窃私语时,就得意地问张明远:“你说,这些老东西在说什么呢?”张明远说:“谁知道呢。”我说:“肯定在议论咱们两个。”张明远问:“议论咱倆?”我说:“不信,你过去听听?”张明远说:“走吧,管他们说什么呢。”我想想,说:“下来吧,我要到镇上。”张明远说:“我也要到镇上,正好驮着我。”想到我到镇上的目的是寻找林海燕,不想带双“眼睛”去监视我,不想碍手碍脚的,不想让他败坏我的好事,就改口说:“我要先到李家沟我二姑家。”张明远说:“我想跟你沾光,坐坐电驴子,兜兜风呢。”我说:“你的腚太臭,坐不得呢。”张明远说:“大嫚儿腚香,人家不稀坐呐。”我说:“别废话啦,下来吧。”张明远一下车,我一加油门,跑走了。
我们村距离镇上十二里。我骑着摩托车眨眼就到了。
到了镇十字路口,我停下摩托车,疑问起来,该往哪里去呢?林海燕家会在哪里呢?思索了会儿,我不再犹疑,随便跑吧,哪里晌天哪里歇牛吧。于是,我朝着前面的路跑去。
跑着跑着,我得意起来。镇上的行人十有八九骑着自行车,几乎没有骑摩托车的,所以,我很展扬,望见前面步行的人或骑自行车的人,隔老远就按喇叭,让他们躲让。看着慌忙躲让的人,我心里那个乐啊,简直开了花。
也有让我不快的时候,有人骑着幸福250摩托车跑来。我自惭形秽了,我的CJ50和幸福250,就像小瘦驴遇到了大胖骡子,不光“身价”小,声音也小,和幸福250打雷样的“轰轰”声相比,简直是气若游丝。所以,我听到幸福250摩托车轰隆隆地响着跑来时,就慌忙地往路边躲让。就这样,一路上别人躲我,我躲别人,快到镇工具厂门前时,我望见陈大壮正在仰头观望。跑到近前,我发现他在观望门口右边墙上的那块白底黑字的厂牌。我凝眉想,他在这里干什么呢?
陈大壮和我一样,也复读了两年。结果和我一样,都被大学挡在门外,成了大学漏子。我复读高考是为了考上大学不用出海捕鱼,他复读高考是为了不用当石匠打石头。他是我们镇磅石村的。磅石村是个石匠村,有很多石匠。磅石村的大人教训不好好学习的孩子时会说:“不好好学习,就上山打石头去。”打石头除了又苦又累,还会得矽肺病。打石头时,石面飞舞,飞着舞着,会被吸进肺里,久而久之,就会得矽肺病。陈大壮他爹是个石匠,就有矽肺病。别看陈大壮长得粗棒,可因为爹常年吃药,家里很穷。他每个月回家,我们都不知道他爹娘给了他多少钱,反正每次到食堂吃饭,他都舍不得花钱,总是吃不饱。有一次,上晚自习之前,他在黑板上写下“橡皮肚子难吃饱”七个字。看到这七个字,有的同学笑,我却没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鼻子发酸,想哭。
到了陈大壮身后,我按按喇叭,松松油门,摩托车发出“叮叮当当”声。陈大壮浑身一颤,猛地转身,见了我,怔了一霎后,说:“是你啊,吓我一跳。”说完,就手捂胸口。我问:“你怎么在这?”他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