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催婚
有一天傍晚,我回到家里。
娘指着重新装修过的房子,说:“房子也准备好了。”我怔了怔,问:“什么意思?”娘瞪着我,带着怨气问:“你们到底要什么时候结婚?”我“哦”一声,明白了,就瞧一眼娘说:“不急。”娘生气地说:“都恋爱四年了,还不急?”我说:“等我问问海燕。”娘哀叹一声说:“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真愁死个人了。”我说:“愁什么?蒸的饼子不用抢(炝)—早晚的事。”爹生气地说:“儿子,有句老话说得好,媳妇不娶到炕头上,就不能说是你的媳妇啊。”娘附和说:“就是,夜长梦多啊。”我疑惑地问:“难道你们还担心海燕变心,不跟我了吗?”爹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我笑笑说:“杞人忧天。”爹瞪我一眼说:“小子,别太自信了,什么事都可发生啊。”我笑着说:“没事,你们就把心放肚子里好啦。”沉默了会儿,爹说:“再说,你们早结婚,我们好早去了心事啊。”
我恍然明白了,这才是爹的心里话啊。至于说海燕会否变心的话,是爹激将我,是催我们结婚的意思。
这时,娘对我说:“你跟海燕说,我和你爹都急死了,你们快点儿结婚吧。”我想想说:“我问问她吧。”爹说:“别不疼不痒地问,你要给她下命令。”我笑笑,没说什么。爹瞪我一眼,说:“小子,别笑,你要是你爹的儿子的话,就要像你爹一样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要说一不二,别他娘的还没结婚,就成了气管炎,窝窝囊囊的,能行吗?”娘剜了爹一眼,说:“看把你男子汉大丈夫的,看你那些本事,不怕让我笑话吗?”爹扫视了一眼娘,说:“嘿,打了骡子,马也惊,你心惊什么?”娘说:“我不愿意你当男子汉大丈夫。”爹说:“你不愿意我当,难道也不愿意儿子当吗?难道愿意儿子光听媳妇的话,当个气管炎吗?”娘不吭声了。爹瞧了一眼娘,朝我撇撇嘴,笑了笑。
其实,我明白爹的心思,他是想等我们结婚后,他就不出海捕鱼了,想找个轻松的活儿干。我曾多次催促林海燕结婚,她总说不急,她要在家多陪陪她娘,她说她娘不容易,她出嫁后,她娘一人呆家里太孤单。听她这样说时,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瞧瞧爹和娘,说:“好吧,今晚上我就去和她商量。”爹朝我点点头。娘瞧着我说:“你要和海燕好好说,不要动态度啊。”爹对娘说:“娘的,你也太瞎操心了,动不动态度,关你屁事?”娘说:“海燕是我未来的儿媳妇,我当然操心啦。”我不耐烦地对爹和娘说:“你俩别吵了,怎么说是我的事,你们别管。”说完,我就骑上摩托车往林海燕家跑去。
晚上我去林海燕家是因为她白天上班,不在家。每次待在她家,即使待得很晚,我也不会在她家过夜,总要回家。我是没法才这样做的。每次很晚时,她娘都要对我说:“你在海燕那间睡,海燕和我一间睡。”她娘说完离开时,林海燕会刮一下我的鼻子,嘻嘻笑着说:“娘怕你不老实啊。”
我和林海燕独自待在房间里时,不管是亲吻,还是抚摸,她从不反对,总是很配合,可当我要动真格儿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时,她却很坚决,总要坚守着,她说:“等结婚后再说吧;结婚后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你的歌。”说完,会抛给我个媚眼。对于她的拒绝,我不但不生气,相反却更爱她了;她这样做,证明她不是个轻浮的人,而是个坚贞的人,她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来的。
我来到林海燕家时,她刚下班回家。我趁她换衣梳洗的时机,走到院子里。那时,林海燕她娘正站在鸡栅栏边喂鸡。鸡栅栏里圈养着五只芦花母鸡和一只火红大公鸡。林海燕她娘右手端着一只葫芦瓢,里面盛着拌好的麸子,左手拿着一根木棍,往外拨拉麸子,麸子飘落进地上的铝盆里。鸡们一边抢食麸子,一边咯咯地叫着。葫芦瓢里的麸子全部倒进铝盆里后,她娘离开了鸡栅栏。我朝她娘迎面走去,并叫了一声“娘”(那时候,我们这里的规矩是男女只要谈恋爱,对双方的父母就要改称呼,互称爹娘,不像后来要在定亲时才改口,所以两年前我就改了称呼,跟着林海燕叫“娘”了)。她娘应一声,瞧着我。我说:“我有事要对您说。”她娘说:“什么事,说吧。”我说:“我爹娘又催我和海燕结婚了。”她娘说:“我也一直催她,哎,这孩子,生怕她结婚后,我在家里孤单,就想晚结,要多陪陪我。”我说:“结婚后,也可常回家陪您啊。”她娘说:“我也这样说,可她不听。这孩子,心也太重了。”我说:“您再劝劝她吧,我爹和娘都要急死了。我们结婚后,他们好去了心事。”她娘“哎”一声,说:“谁说不是这样呢?天下父母的心都一个样啊。”我说:“那您就劝劝海燕吧。”
林海燕她娘进了屋里后,就进了林海燕的房间。不多会儿,她娘从房间里出来,走到院子里对我说:“你进去和她说吧。”我皱眉想,她不听她娘的话?我带着疑惑进了她的房间。一见我,她就冷脸说:“你挺鬼啊,先做通娘的工作,再让娘做我的工作。”我笑着说:“这就叫迂回战术。”她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光想好事。”我刚想问她同不同意,这时,大门口有人喊:“林海燕,林海燕在家吗?”她娘说:“海燕,谁叫你?”林海燕走出去。
林海燕回来时,她喊:“大海,你看谁来了?”我看见来人,惊喜地喊:“陈大壮。”陈大壮穿着带着泥点子的皱巴巴的灰色旧西服,脚上穿着脏兮兮的黄帮胶鞋,像刚干完活的样子。陈大壮见了我,也惊喜地叫:“李大海。”我问陈大壮:“你怎么就来了?”陈大壮瞧着我,眨巴眨巴眼说:“你怎么就来了?”我含着笑说:“我天天来呀。”陈大壮瞧瞧我,搔掻后脑勺说:“那次你俩去医院看我,当时我光顾想我爹,对你俩没有多想,后来我就纳闷,你俩怎会结伴来看我呢?再后来我知道你俩的关系了,就暗笑自己太傻了。”林海燕笑了笑,瞧着陈大壮说:“你爹怎样了?”陈大壮哭笑笑,说:“走了。”林海燕她娘问:“你爹多大走的?”陈大壮说:“五十六岁。”林海燕她娘哀叹一声,说:“海燕他爹五十七岁走的,唉,真是没办法的事。”
沉默了会儿,林海燕问陈大壮:“你找我有事吗?”陈大壮眨眨眼,指指我,狡黠地说:“光准大海找你,就不许我找你吗?”林海燕抿嘴笑笑,问:“你有女朋友了吗?”陈大壮说:“我的儿子都六个月了。”林海燕说:“哎呀,你个大壮,结婚也不让我们去喝喜酒?”陈大壮说:“为了给爹冲喜,结的就挺匆忙,就没叫同学。”林海燕“哦”了一声,我也“哦”了一声,心里感到挺不好受的。陈大壮说:“不说了,说正事吧。”林海燕问:“什么事?”陈大壮问:“你在工具厂的工资都开齐了吗?”林海燕说:“没有,还欠我一年的。”陈大壮又问我:“欠你的吗?”我说:“我去干了一天就不干了。”陈大壮朝我点点头,说:“你真有数啊,不像我,明知道开不了工资,还是硬着头皮在那里耗着。”林海燕说:“是我劝他别干的。”陈大壮“唉”一声说:“你当时怎不劝劝我?”林海燕说:“我怕你不听啊。”陈大壮说:“这是实话,当时你劝我,我也不一定听啊,你想,我不在那里干,能干什么?人家大海回家捕鱼,我呢?唉,别说了,越说越生气。”林海燕问:“怎么,那个工资有眉目了?”陈大壮说:“屁!我来找你,就是要去讨要工资的。”林海燕问:“讨要工资?”陈大壮说:“对,到镇政府上访,你去不去?”林海燕坚决地说:“去,欠我那么多钱,怎能不去?”陈大壮说:“我就知道你会去,就来找你。”我问:“还有不去的?”陈大壮说:“有,不敢去,怕上访被抓。”林海燕说:“我不怕。”陈大壮说:“那几个人太胆小了。”我说:“恐怕有人耍心眼儿吧?属狼的,躲在后面,别人咬倒,他光跟着吃肉呢。”陈大壮说:“有这种人,太可恨了。”林海燕说:“什么时候去上访?”陈大壮说:“明天上午八点,在镇政府门前集结。”说完,他又对我说:“你没事的话,陪海燕去吧,给她壮壮胆。”我说:“我会去的。”陈大壮说:“好!我还要去找别人呢。”
我和林海燕送陈大壮到大门口时,我问:“你什么时间离开工具厂的?“陈大壮说:“半年前离开的。”我算算,说:“你在里面干了两年啊。”陈大壮说:“两年零两个月,他娘的,白干了,一分钱没开。”我问:“那你现在干什么?”陈大壮说:“当年我还跟爹学着打了几天石头,有点儿底子,我就跟着别人打墙盖屋。唉,没法,只好出大力了,谁让咱没别的本事呢。”说完,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不知怎的,望着陈大壮远去的背影,我的心竟一酸,眼眶湿润了。
送走陈大壮,我又想起结婚的事,就对林海燕说:“人家大壮的孩子都六个月了。”她笑着问:“你也想当爹了?”我说:“再不当,就要耽误孩子打酱油了。”她又刮刮我的鼻子,说:“我答应你,让你娘去查日子吧。”
在林海燕的房间里待到很晚,不想走,我想睡在她的房间里。林海燕指指她娘的房间说:“有警察看着呢。”没法,只好走了。
我回到家里时,爹和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听到门响,乐乐跑到我脚边,亲昵着我。我轻声说:“乐乐,回窝里去吧。”乐乐摇着尾巴回到窝里。我走进屋里时,娘走出来。我走到我的房间里时,娘跟进来。
我问:“你们怎还没睡?”娘说:“等着听你的消息。”我说:“同意了,让你们找人查日子吧。”娘问:“你是怎么和海燕说的?”我说:“商量的。”娘说:“这就好,我生怕你听了你爹的话,和她吵起来。”我说:“您又瞎操心了。”
娘离开后,我躺下不久,不知是娘还是爹到院子里去了。很快,我听到了大门的开关声和乐乐的撒娇声。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娘和爹的房间敞着门。娘在房间里。我问:“是我爹出去了?”娘说:“你爹出海去了。”我问:“怎么现在才去?”娘说:“你爹一直等你的消息,如果海燕不同意,他就不出海了。听说海燕同意了,挺高兴的,就出海去了。”我说:“爹也真是的,何苦呢。”说完,我回到我的房间,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二 、上访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爹已经出海回来,正在睡觉。
昨天晚上爹是到海里拔笼子。他下了地笼。地笼的上边用浮漂做标记。开船到海里找到浮漂后,就将笼子从海里拔到船上,把钻进笼子里的海货掏出来。掏净后,再把地笼放进海里。这一拔一放也是个力气活,很累人的。
爹把昨晚收获的果实盛在大竹篓子里,大竹篓子栽在东边锅台一角上。我去了趟厕所,一回到屋里,就去看大竹篓子,里面有一条大石岗子鱼、五个八带鱼和沙丁、鼓眼等小杂鱼,有的鱼还活着,特别是那些八带鱼,还在伸胳膊撩腿呢。
吃完早饭,我对娘说:“我要去帮海燕讨要工资。”娘说:“去吧。”
我走到院子里时,爹喊娘:“把那些海货给大海带着。”娘就提着篓子走出来,说:“你爹让你带着。”
我没有全拿,只把那条大石岗子鱼和那五个八带鱼从大竹篓子里挑出来,找了只塑料袋,放进去。我提了提塑料袋,怕坠破,又找了个绿色尼龙绸包,把塑料袋套进去,就挂到摩托车车把上,骑着跑走了。
来到林海燕家时,她正在等我。我俩没骑摩托车,步行去了镇政府。
还没到镇政府,隔很远,我就望见镇政府门前拥了很多人,而且越拥越多,很快就成了人流,把大门结结实实围了起来。
六个佩戴着红袖箍的联防队员手挽手排成人墙,阻挡着人流,不让往大院里进。人流越来越多,很快就冲破了联防队员的防线,蜂拥进大院里。
陈大壮冲在最前面。他跳到大楼门前的台阶上时,突然从手提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块红布,将红布的一头递给另一个人,他和那人将红布拉开,是一块红幅,上面用白字写着“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字样。
瞧着陈大壮的一连串举动,我很感慨,当年上学时,陈大壮是一个憨厚而又老实的人,而现在为了自己的工资,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唉,被逼急了,兔子也咬人啊。
这时,陈大壮拉着横幅,高声呼喊起来:“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有人也跟着呼喊起来。
不多久,从大楼里出来了几个人。我望见张明远也在其中。
张明远大学毕业后就分进了镇政府。有一回,我骑着摩托车从他家门前经过时,恰巧碰到他从家里出来。那时,他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夏利轿车。他走到车前正要开门时,望见我从北边骑着摩托车跑来。他向我招招手。跑到他跟前,我停下了。他瞄一眼我的摩托车说:“还骑这个呀,成古董了,早该淘汰了。”我按按喇叭,说:“多好。”他指指夏利,说:“这是我的专车,怎么,上来坐坐?”我马上想起那年他坐我的摩托车的事,哼,他要报复我呢,我没说别的,笑着拍拍摩托车后座,说:“你上来,我再驮驮你!”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今非昔比了,你说我现在能坐吗?”我笑着问:“怎么,你现在的屁股金贵了?”他指指夏利车,说:“我的屁股是坐这个的。”说完,就钻进车里跑走了。
我隔着人头望着张明远。他走到了陈大壮眼前。我走上前,想看看他会对陈大壮怎么样。因为人声嘈杂,我听不见他对陈大壮说了些什么,却见陈大壮脸红脖子粗地朝他吼:“滚开,你算什么东西来管我?你吃不愁,穿不愁,月月开工资,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张明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后,我听见他懊恼地对陈大壮说:“我是看在咱们同学一场的情分上,才来劝说你,你既然不领情,吃亏就别怪我了。”陈大壮吼:“你滚!”张明远讪讪地离开了陈大壮。
我不知张明远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有人扯扯我的衣服,我一见是他,就不耐烦地说:“扯我干什么?”张明远说:“你和陈大壮是难兄难弟,你去劝劝他,让他走吧,别在这里闹了。”
我很反感张明远说我和陈大壮是难兄难弟,所以,忍着怒气说:“你不会去劝吗!?”张明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朝大楼里走去。瞧着张明远的身影,我突然想起鲁迅先生小说《孔乙己》里的孔乙己和丁举人,中了举的读书人丁举人高高在上,把没中举的读书人孔乙己打折了腿。而现在,考上大学的张明远也高高在上,可以训斥没考上大学的陈大壮。唉,人啊人!我心里感叹着,禁不住心酸起来。
后来我听人说,张明远看见上访的人群里有陈大壮和我,他向镇领导自告奋勇,说他会把上访的人劝离。据说,他在陈大壮这里碰了钉子后,灰头土脸地来到领导身边。领导没说什么,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瞪了他一眼。
人群吵嚷着,喧闹着。突然,有人高喊:“还我们工资!”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朝大楼里走去。林海燕对我说:“刚走进楼里的那个人就是工具厂的鲁厂长。”
鲁厂长的身影在大楼里消失后,人们不再呼喊,又吵嚷喧闹起来。
不多久,张明远跟在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身后从大楼里出来了,他朝人群喊:“大家安静一下。”说完,他指着那个粗壮的中年男人说:“这是马镇长。下面请马镇长向你们做指示。”
我听说是马镇长,马上想到当年崔大勺就是找他把我弄进工具厂去的,我感到有点儿难为情,感到自己不够地道,不该参与上访,和他作对,所以生怕他认出我来似地,使劲儿往后缩身子,实际上我从来不认识他,他更不认识我。
马镇长对张明远说:“不是做指示,是对话和协商。”张明远的脸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马镇长嗽嗽嗓子,面对着人群说:“我是分管工业的副镇长,对大家的诉求,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一定想方设法研究解决。这样吧,这样多的人,也没法谈,请你们派两个代表进来谈吧。”人群安静起来。有人喊:“谁进去?”陈大壮举手喊:“我去。”紧接着又有一个人举手喊:“我去。”又有一个人喊:“我也去。”张明远说:“只能进两个人。”马镇长说:“让他也进去吧。”这样,三个人跟着马镇长走进了大楼里。
人们开始焦虑不安地等待起来。
林海燕小声对我说:“真没想到陈大壮现在这么勇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说:“可不是当年那个写橡皮肚子难吃饱的陈大壮了。”林海燕说:“我记得他当年上学时挺木讷的,没有话说啊。”我摇头说:“变了,今非昔比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人群又骚动起来,有人问:“怎么还没结果?”有人说:“不给咱们解决,咱们就待这里不走了。”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时,有人喊:“姓鲁的出来了。”
鲁厂长脸若冰霜,目不斜视地从大楼里走出来,又从院子里走出去,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公爵王轿车里,跑走了。
这时,有人又喊:“他们出来了。”
陈大壮和另外两个人脸上洋着笑意从大楼里走出来。
有人急切地问:“怎么样?”陈大壮向大家挥挥手,说:“成了。”有人反问:“真成了?”陈大壮说:“大家都回去吧。后天就给大家发工资。”有人问:“真的吗?会不会糊弄咱们?”陈大壮说:“不会,镇长已经说了,不发工资,镇上就免了姓鲁的职。”
人们开始撤离了。我们是和陈大壮一起离开的。陈大壮说:“开始的时候,姓鲁的不同意,镇长朝他拍了桌子,说他不发工资,就撤了他。姓鲁的说等货款回来再说。镇长不行,让他贷款也得把拖欠工人的工资发下去。姓鲁的没法,咬牙同意了。”林海燕说:“大壮,大家都该感谢你,能发下工资来,有你的一份功劳啊。”陈大壮说:“应该做的。”
我们和陈大壮在镇十字路口那里分手了。我和林海燕往她家走去。经过镇供销社门口时,林海燕用胳膊肘轻轻拐拐我说:“快看那个人。”我顺着她嘴努的方向看,供销社门口站着一个蒜头鼻子的人,手里拤着带过滤嘴的香烟,正在吞云吐雾。我们走过供销社门口时,林海燕轻声问我:“知道那人是谁吗?”我摇头说:“不认识。”林海燕神秘地说:“他叫姜友,是那个杨主任的老公。”我惊讶地问:“她老公?他是干什么的?”林海燕说:“在埠村小学当老师。开始时当民办老师,后来杨主任通过关系,把他转成了公办老师。”我问:“他不知道老婆和鲁厂长的事吗?”林海燕说:“怎能不知道呢?”我问:“他不管吗?”林海燕说:“谁知道呢?他活得倒挺自在的,你看他的穿戴,再看他吸的烟,都很高级啊,哪里来的钱?靠那几个工资吗?哼,还不够塞牙缝儿的。”我摇头说:“是个吃软饭的。”林海燕说:“林子大了,啥鸟儿没有?”
我将林海燕送回家,又骑摩托车驮着她,送到箱包厂后,就回到家里。
我一进家,娘就拿着一张红纸说:“我和你爹到鹤山找道士查好了结婚的日子,十月一日。”我摇头说:“你们真急呀。”爹笑着说:“再不急就耽误我抱孙子了。”娘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对我说:“嗷,对了,你知道今天谁也到鹤山找道士查日子?”我问:“谁?”娘说:“张书勋,给他儿子明远查日子。”我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娘说:“巧了,和你一天,都是十月一日。”爹问:“他媳妇是教师?”娘说:“嗯,在西山小学教学。”我不快地说:“怎和他一天呢?”娘兴奋地说:“那天是个好日子呗。”我阴着脸,不吭声了。
傍晚时,我在大槐树低下碰到张明远,他刚从家里出来,一见我,就喊:“大海,想不到咱俩有缘分啊。”我疑惑地问:“咱俩有缘分?”他说:“当然了,咱俩一天结婚,不是缘分吗?”我冷笑一声说:“你是领导,是大人物,我是平民百姓,不敢和你有缘分啊。”张明远不满地说:“你怎对我老有看法呢?就像陈大壮,真不是个东西,今天他让我下不来台啊。”我不想搭理他了,就说:“大壮是个好人啊。”说完,就走了。我听到张明远反问:“难道我不好吗?”我没理他,径直往家里走去。
晚上,我到院子里撒尿时,又听到爹和娘的窃窃私语声。爹说:“让大海去海燕家商量一下什么时候送日子吧?”娘问:“你说海燕会要多少彩礼呢?”爹说:“谁知道呢?”娘说:“她会不会多要呢?要了好给她娘养老啊。”爹愤愤地说:“要是多要的话,哼!”娘问:“多要的话,你给不给?”爹说:“不给。”娘说:“不给能行吗?你没看见大海多向着她吗?”爹说:“哼,要是大海偏向着她,等他们结婚后,去个屁的,我就不去出海捕鱼了,让他自己一个人干吧。”说完,爹和娘就沉默,不吭声了。我怕爹娘听见我的脚步声,就翘着脚,悄悄地走出去,又悄悄地走了回来。
三 、彩礼
我跟爹连续出了三天海,每天都捕到很多鱼。清水捞银子,捕鱼虽累,当看到收获时,却开心快乐。所以,捕鱼有瘾,我体验到了。
那些天是晚上的潮水,晚上出海捕鱼,白天补觉。我已经三天没有到林海燕家去了。
第四天,爹说潮水不好,不捕鱼了,傍晚时我带着昨天晚上捕的四条黑头鱼往林海燕家跑。
跑到镇上,经过一户正在旧房翻新的人家时,我看到有人仍在干活,在忙碌着垒墙。
经过一个正在搅拌水泥的人眼前时,那人停下手里翻搅的铁锨,喊:“大海!”见是陈大壮,我停下来,说:“大壮,是你呀。”他说:“我老远望着像你,又拿不准,还果然是你呀。”我扫视一眼那些干活的人,问:“天快黑了,你们还干啊?”他叹口气说:“没法啊,为了挣口饭吃。”听他说得挺悲观,我反驳说:“谁还不是为了挣口饭吃啊。”他哭笑一声问:“你去哪?”我说:“海燕家。”他说:“你真幸福啊,能把海燕弄到手。”他说弄,我感到刺耳,就说:“怎么是弄到手,是她看好了我。”他说:“其实上学时我就看出来了,你俩的关系不一般。”我哈哈笑着说:“算你有眼力。”他说:“你真有心计,那时就知道谈恋爱。”我问:“你不知道?”他说:“哪里知道?要是像你一样,那时我也会追求林海燕的,那就没有你的份儿了。唉,真羡慕你,能追到海燕。”我说:“你也幸福啊,都当上爹了。”他哀叹一声,摇头,没说什么。我瞅瞅他的神色,没再问。过了会儿,他问:“海燕开到工资没有?”我说:“我好多天没见到她了,不知道。”他说:“我已经拿到手了,他娘的,不闹一闹,他们能给吗?”我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这时,有人喊他:“水泥!”我说:“你忙吧。”
我来到林海燕家时,她已经回家,正坐在客厅里的一个马扎子上择芹菜。我从墙边拿起一个马扎子来到她身边坐下,捡起一棵芹菜,边择边问:“你猜,我刚才碰见谁来?”她问:“谁?”我说:“陈大壮。”她问:“他在哪里?”我说:“在西边。”她问:“他在干什么?”我说:“正在给人打墙盖屋。”她问:“你怎不叫他进来吃饭?”我说:“他还没干完活。”她催我说:“快去看看,他走没走;没走的话,叫他进来吃饭吧。”我站起来,说:“好。”她说:“亏得他,我拿到工资了。”我说:“大壮跟我说他拿到工资了,还问你拿没拿到呢。”她说:“昨天拿的,你快去叫他吧。”我点点头。
我来到陈大壮身边,他正要收工回家。我说:“海燕要请你吃饭呢。”他讶异地问:“请我吃饭?”我说:“对,她让我来叫你到她家吃饭。”他低头看看自己沾着水泥的衣服,说:“我穿着这样的衣服怎么去啊?”我说:“你又不是去相亲,怕什么?”他为难地说:“穿这样的衣服到人家去,不礼貌。”我说:“咱们又是熟人,没关系。”他想想,就说:“我还是先回家换换衣服吧。换了衣服就来。”我想想说:“那好吧。你太要好了。你快来啊。”他说:“好的。”
我回到林海燕家时,没等我开口,林海燕就问:“大壮不来吗?”我说:“回家换衣服去了。换了衣服就来。”她说:“换什么衣服,还用这么要好。”我开玩笑说:“他怕你笑话他啊。”她翻我一眼说:“我不听你瞎说,我是笑话人的人吗?”我嘿嘿一笑。她对她娘说:“娘,您多炒几个菜,我那个同学要来。”她娘应了一声。她将择好的芹菜送到厨房里,走出来对我说:“趁着陈大壮还没来,我先洗洗头。”
她洗完头,用吹风机吹干,顶着一头秀发走进她的房间时,我也跟进去。
我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说:“真柔滑啊。”她说:“就是掉头发,掉了不少,让人心疼。”我笑着说:“老了,再不结婚更老了。”她说:“掉净拉倒,正好去当尼姑,还不用剃度。”我说:“你当尼姑,我就当和尚。”她拧拧我的左脸蛋说:“去你的,别胡说。”
她对着镜子将头发梳到脑后,扎成马尾巴。我走到她跟前,从她的身后抱住了她。她指指门外说:“小心警察闯进来。”我说:“没事,我丈母娘在做饭。”她按住我抱着她的手,说:“你心跳得挺急啊。”我说:“我有话对你说。”她说:“说吧。”我问:“咱送日子时,你打算要多少彩礼?”说心里话,我不希望她多要彩礼,因为那都是我爹娘的血汗钱啊,我不愿意挖爹娘的肉给她啊,更不愿意给她娘啊。所以,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笑着问:“想给多少?”我说:“当然是越少越好了。”她掀开我的手说:“没良心的,和我都这么斤斤计较。”我被她说得脸热起来,同时心也揪起来,看样子她要狮子大开口了,就讷讷地辩解着说:“不是计较,是……”她打断我的话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你问你丈母娘去吧。”完啦,被我爹说中了,她是要为她娘要钱啊。我说:“娘在做饭,我怎么问啊?”她说:“那就找机会再问。”
林海燕她娘还没做完饭时,陈大壮来了。他穿了套海军蓝衣服,很板正的样子。林海燕端详着他,笑着说:“你还用回家换衣服再来吗?”他一本正经地说:“见美女同学,就得穿好衣服。”她笑着问:“大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幽默了,我记得上学时你总是不苟言笑啊。”陈大壮说:“说实话,那时候我在你们女同学面前总感自卑,都不敢正眼看你们。”她笑着问:“自卑什么啊?”陈大壮说:“怕女同学瞧不起啊。哼,要不自卑的话,就没有大海的份了,你就是我的了。”说完,他朝我眨眨眼,说:“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啊。”我笑着说:“我还真希望有个竞争对手,胜利了,还有成就感。”林海燕对我说:“看把你烧包的。”这时,林海燕她娘喊:“饭好了,快来吃吧。”
我邀请陈大壮坐到客厅的吃饭桌前。林海燕找了瓶绵竹大曲白酒,说:“家里还有瓶这个,你俩喝吧。”我对陈大壮说:“我是跟你沾光,平时我从来没有这个待遇啊。”林海燕剜我一眼,说:“美得你。”趁林海燕转身时,陈大壮朝我一笑,悄悄说:“来不来就成气管炎啦。”我朝他撇撇嘴。林海燕转身问陈大壮:“你说什么?”陈大壮说:“我说大海来不来就成气管炎了。”林海燕说:“你问问大海,他能成气管炎吗?”我笑着打开酒瓶,将陈大壮和我眼前的玻璃酒杯倒满酒,端起酒杯说:“来,为我们老同学相逢干杯。”我和陈大壮一饮而尽。林海燕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喝了酒,又吃菜。放下酒杯和筷子,又聊起来。我先说我捕鱼的事,说完后,我总结说捕鱼虽苦虽累,当看到收获时却快乐无比。陈大壮说了他在工具厂的事,又说打墙盖屋的事。说完时,林海燕问:“你媳妇干什么工作?”他叹气说:“没工作,在家里看孩子。”我们不吭声了,又喝酒,吃菜。将那瓶酒喝了一多半时,陈大壮大着舌头对我说:“你真幸福,你找了海燕。”我说:“你肯定也很幸福,肯定也娶了个好媳妇。”谁知,当我说完这句话时,陈大壮竟呜呜地哭了。我和林海燕愕然了。陈大壮边哭,边说:“我幸福个屁,我媳妇是个瘸子。”我和林海燕都惊呆了。沉默了会儿,林海燕问:“怎么会这样?”陈大壮说:“我家里穷,我爹又有病,我娘怕我娶不上媳妇,就给我找了她,正好我爹的病重了,为给他冲喜,就匆匆忙忙地结了婚。”默然了会儿,林海燕说:“也许这就是命吧。”陈大壮擦擦眼泪,说:“嗯,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了。”我端起酒杯,说:“不说了,咱们光喝酒,不说不愉快的话了。”
就这样,当我和陈大壮将一瓶酒喝光后,陈大壮要回家。我、林海燕、还有林海燕她娘都劝他别走,让他明天早上再走,他不听,到院子里推着自行车非走不可。我说我去送他。林海燕不让,说我喝了酒,她去送,让我陪着她。这样,她骑上80摩托车驮着我,打开车灯,一路跟着陈大壮。亏得好,他虽然喝醉了,骑着自行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但还是顺利地回到了家里。
林海燕驮着我往家跑时,我双手抱住她的腰,还不时地伸手摸一下她的胸。她就嗔我说:“谁让你趁机捞油水的?”我嘿嘿笑着,就把脸贴到了她的后背上。
回到林海燕家,林海燕和她娘都说我喝了酒,不许回家了。我想想正好借这个机会问她娘彩礼的事,就不走了。
林海燕她娘收拾好碗筷后,我就嗽了嗽嗓子,借着酒劲儿,先叫了声“娘”,叫完后我刚想说话,林海燕就说:“大声叫,别闷在嗓子眼里。”我就又大声叫了一声“娘”。林海燕她娘应一声后,就对林海燕说:“你不能折腾人。”林海燕说:“她有事要求您。求人要矮三分嘛。”她娘问我:“什么事?”我瞧瞧林海燕,又瞧着她娘说:“海燕让我问问您送日子时要给多少彩礼。”她娘一听,就剜了一眼林海燕,说:“别听她的,她逗弄你呢。”林海燕咯咯笑了,说:“别问娘了,我和娘商量好了,我们一分钱不要。”见我疑惑的样子,她娘说:“为什么不要呢,你想你是独生子,海燕也是独生子,要和不要,不都是你们的吗?”我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家里时,乐乐从窝里跑出来,朝我摇着尾巴。我朝乐乐打个响指,就进了屋里。娘见了我,问:“昨晚怎没回来?”我说:“喝了酒。”娘说:“我和你爹一直等你。不知你问了彩礼的事没有?”我说:“问了。”娘问:“海燕怎么说?”我说:“少了十万别想结婚。”娘的脸呱嗒一声落下来,嚷着说:“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到哪里去拿十万块钱?偷都没地方偷啊。”爹说:“她们既然这样,你还是和她分手吧。”我问:“分手?那个摩托车不是白给她买了吗?”娘骂爹:“都是你得瑟,还没把人家娶到家,就给人家买。”爹说:“买就买了,权当大海这些年和她交往的学费。”我嘿嘿笑了,说:“逗逗你们呢,你们就当真了,告诉你们吧,人家一分钱彩礼都不要。”爹和娘又惊怔了,过了半天,娘问:“她当真一分钱不要?”我说:“嗯,海燕和她娘都说了,我和海燕都是独生子,要和不要,都是我们两个的。”娘说:“谁说不是这么回事呢。”
爹一直没吭声,他沉思默想了会儿后,突然说:“不行,人家越不要,咱越要给人家,而且要多给,这样才能显出咱的大气来。”娘翻一眼爹,说:“你又在打肿脸充胖子了。”爹说:“这是面子问题。”娘说:“不是面子问题,你是神经病。”爹说:“必须给。”娘问:“给多少?”爹想想说:“这样吧,哪天我请张书勋喝酒,套套他的话,他给多少。”娘不满地说:“他是教师,儿子是官,你能和人家比吗?”爹“呵呵”着说:“我就要和他比,我还要比他给得多。他当教师怎么着,他儿子当官怎么着,我和儿子是捕鱼的,一点儿不比他们差。”娘不吭声了,我也不吭声了。
四、 套话
有一天下午,我和爹捕鱼回家,按照惯例,娘要把渔获分类,好到市场上去卖。爹说:“不用分了,晚上我要请张书勋喝酒。”娘问:“和他约好了吗?”爹说:“我昨天上午碰到他,就和他约好了。”娘说:“你还要当真事办啊。”爹说:“当然当真事办了。我说过,这牵涉到面子问题呢。”
过了会儿,娘想想说:“人家是老师,肚子里有墨水,能轻易告诉你他家拿多少彩礼吗?”爹说:“能,我和他喝过好多次酒,了解他,他喝上二两小酒,嘴就没把门的了,会什么都秃噜的。”娘说:“从外表看他挺斯文的,还这样啊。”爹说:“他还有你不知道的呢,你说我能吹牛,他比我还能吹呢,我和他比,只能是头小牛,他才是头大牛呢。”娘笑着说:“这样说,你俩都是牛,都挺能吹的。你让他来咱家喝酒,哼,小心把咱家的屋顶吹破啊。”娘说完,就用手指了指屋顶。爹笑了笑,说:“没事,咱家屋顶结实着呢,吹不破。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娘摇摇头,不吭声了。她走到竹篓子前,提起来,又放下,伸进手去,扒拉着渔获说:“把这么好的东西做给他吃?”爹“嗯”一声。娘说:“你倒挺大气的啊。”爹说:“给他吃,让他知道我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别看他当教师,我敢说,他不会吃过这么鲜的好东西。”娘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吃过?”爹说:“想想就行了,当个穷教师,能吃过什么?”娘“哼”一声,说:“你就吹吧。”
傍晚时,爹让我去叫张书勋。往张书勋家走的路上,我想起他的一些往事。
上小学一年级时,张书勋教过我。那时他还没转正,还是个民办教师。他是初中毕业当上民办教师的。他的脸很长,学生们背后都叫他驴脸老师。他虽然文化不高,却喜欢卖弄,领学生读课文时,总要摇头晃脑地拉长腔,像电影里的私塾先生似地。有一次,他给我们读一篇课外书。那篇文章说的是秋天来了,草丛里活跃着无数的蚂蚱……他把蚂蚱读成了“蚂柞”。我认识“蚂蚱”两字,就举手说:“老师,那不是蚂柞,应读蚂蚱。”他一怔,随即就板着脸对我说:“对,你说的没错,蚂蚱长大了才叫蚂蚱,小的时候叫蚂柞,这篇文章是指蚂蚱小时候的名字。”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了,就默不作声了。后来,我问别的老师,那个老师笑了,说:“没有这个说法,他真能闹啊。”再后来,这事就成了笑话,在我们村口口相传下来。
我来到张书勋家时,张明远已经下班回家了,见到我,惊异地问:“你怎么来了?”我说:“找张老师,我爹叫他去我们家喝酒。”张明远问:“你骑摩托车来的?”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带着讥讽的意味,就拍拍腿,说:“没有,乘11号电车来的。”他翘着一个嘴角说:“骑着那辆摩托车多好啊,多威风啊。”我说:“已经过时了,我要买好的呢。”他说:“我才不骑摩托车呢,骑常了,会得关节炎。”我说:“你当官,娇贵,骨头嫩呢。”他说:“你说,我有政府专车,何必骑呢?”他一个刚进镇政府的小科员,有什么资格坐专车?我明白他在吹牛了,就讪笑笑不再和他磨嘴,问:“张老师呢?”他说:“到菜地里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我想想说:“那你回来告诉张老师,我爹在家里等着他呢。”他说:“好吧。”我转身往外走时,他笑着说:“怎么光请我爸,不请我呢?”我说:“你是领导,高攀不起。”他哈哈笑了。
回到家里,爹问:“张书勋在家吗?”我说:“到菜地里去了。”爹问:“那你对谁说了?”我说:“明远在家,我跟他说了。”娘说:“我发现明远这孩子进了镇里后,变了。”我说:“人家当了官,能不变吗?”娘说:“那个洋相啊,见了人都不叫了。”爹说:“洋相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看人家崔大勺,一点儿架子没有。”我呵呵笑着说:“崔大勺只不过是个做饭的。”爹板着脸说:“做饭的怎么了,丞相门前都是七品官呢。”
不多久,乐乐“汪汪”叫起来。有人喊:“世民,李世民,你家有狗吧?”爹走出去,吼乐乐:“听话,别叫。”乐乐不叫了,进了窝里。爹打开大门,看见张书勋说:“张老师,进来吧。”张书勋朝院子里巡视,问:“你家有狗吧?”爹说:“没事,它不咬人。”张书勋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进了屋里,张书勋说:“大海刚走,我就回家了。一回家,明远就告诉我,你专门打发大海来叫我,你也太客气了。”爹说:“我怕你事多,别忘了。”他说:“忘不了,怎会忘呢?”爹想想对我说:“你去把明远也叫来,让他也来尝尝鲜。”张书勋说:“叫他干什么?叫他也不会来。”爹对我说:“你快去叫他吧。”
爹让我去叫张明远,我是很不情愿的,但当着张书勋的面,我没有把我的不情愿表现出来。所以,往张明远家走时,我边走,边抱怨爹,叫他干什么?他是个什么东西呢?要知道我是既嫉恨他,又看不起他啊。亏得好,我到了他家时,他没在家,他娘说他刚走,到他女朋友家里去了。
回到家里,爹问我:“明远来了没有?”我说:“不来了,到他女朋友家里去了。”张书勋说:“有了女朋友,心就不在家里了。”说完,就问我:“大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说:“你们不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吗?”张书勋点头,笑着说:“很聪明,回答的好。”爹说:“都是你当年教的好。”张书勋说:“哪里哪里,谬赞我了。”我心里骂:“好个屁!把蚂蚱读蚂柞,能说教的好吗?”
娘把菜做好了,把鱼炖好了,端到了桌子上。爹对张书勋说:“咱们吃吧,喝吧。”爹和张书勋在桌前坐下了。张书勋对我说:“大海,你也来吃吧。”我说:“你们吃吧,我也要到我女朋友家。”说心里话,我是不愿听他们说话,才要离开的。
晚上,从林海燕家往家跑时,我生气了。我跑在已经由泥土变成沥青的公路上时,CJ50摩托车的灯光被沥青一吸,像微弱的月光一样模糊,我只好瞪大眼,费力地盯着前方。有一回,对面跑来一辆汽车,我的眼睛被灯光一晃,差点儿窜到路边沟里。我想,这辆摩托车骑不得了,必须换新的了。
回到家里时,爹和娘没睡,一见爹,我就说:“这破摩托车没法骑了,大灯像萤火虫,看不清路了”。爹喝了酒,脸红成了猪肝色,听我这样说,挥挥手,喷着唾沫星子说:“买,小意思。”娘说:“看把你有钱的。”爹说:“这钱我还拿的出。”爹说完,又喷着唾沫星子说:“套出来了,把张书勋的话套出来了。”我问:“他要给多少?”爹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说:“这个。”我问:“八千?”爹说:“他给八千,说是要发。咱就给一万零一,万里挑一。”我问:“你对他说咱要给一万零一?”爹说:“没说,你爹我没有那么傻。”我问:“你说咱给多少?”娘说:“你爹说咱也给八千。”我问:“张书勋说什么?”爹说:“他说给八千就不少了,听他的意思,好像咱拿不出八千块钱似地。嘿嘿,他也太小看咱了,他不知道咱要压过他呢。”娘说:“两个人喝酒时,一个劲儿地吹牛皮,他说将来他家祖坟一定会冒青烟,他儿子一定会当上镇长。”我笑着问:“他吹他儿子当镇长,我爹吹我会当什么?”爹大着舌头说:“我说将来咱家祖坟一定会冒更粗更长的青烟,你会成为百万富翁的。”娘说:“吹吧,反正吹牛又不纳税。”
五 、小喜
送日子这天,我和爹娘来到林海燕家。
送日子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择定良辰吉日,男方将写在红纸上面的娶亲日期,送到女方家中。我们这里将送日子称作“小喜”,将结婚叫作“大喜”。送日子时,除了送那张“红纸”外,还要送彩礼。彩礼除了钱外,还有“三金”(金戒指、金耳环和金项链)和馒头、鱼、肉、酒等物。
我们来到林海燕家时,她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当林海燕她娘把我们带来的东西放到客厅里时,我看见林海燕她二姑把她拉到一边。我跟过去。她二姑笑着对我说:“你先到一边,我有话对海燕说。”我笑着说:“要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她二姑笑着说:“秘密。”我虽然避到一边,但她们的话我还是听见了。她二姑问:“没有钱吗?”林海燕说:“我们不要。”她二姑说:“你们傻吗,为什么不要?”林海燕说:“我娘说,我和他都是独生子,要了也是我们的,何必费事呢?”她二姑摇头说:“你们太幼稚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汉子还隔道手呢,你说你把钱要到自己手里多好?”林海燕笑笑说:“我们没想那么多。”
这时,我娘找林海燕。林海燕走到娘跟前。娘从手里提着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个红包裹,那里面包着一百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和一张崭新的一元纸币。林海燕从娘手里接过包裹,打开放到桌子上,那些女客们全都拥上前,看着票子,嘴里啧啧起来。我看见爹看着那些女客的表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来。我还看见林海燕她二姑把林海燕拉到一边,我听见她二姑问:“不是没有钱吗?”林海燕说:“我们不要,人家硬给。”她二姑说:“真是一家好人家,算被你找对了。”听到她二姑的话,我心里美滋滋的。
过了会儿,林海燕将我叫到她的房间里说:“显摆完了,把钱拿回去吧。”我说:“这是爹娘给你的。”她说:“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不要;收下的话,不是说话不算话吗?”我心里很激动,禁不住抱住她,吻了一下。
不久,就开始坐席喝酒了。爹是坐上宾。林海燕家的亲戚们轮换向爹敬酒。爹来者不拒,很快舌头就硬了,不听指挥了,说话含混不清起来。
但爹酒硬,回到家里时才彻底醉了,一躺到炕上,就睡死过去。
爹是在傍晚时醒来的。见爹醒来,娘就将那一万零一元钱放到他眼前,说:“人家不要,退回来了。”爹揉了揉眼说:“怎能不要呢?”
爹坐着吸了会儿烟。吸完烟后,就出去了,不多久,笑眯眯地回来了,见了我和娘,问:“猜我碰到谁了?”娘问:“碰到谁了?”爹说:“张树勋。”娘说:“碰到他,有什么好高兴的?”爹说:“我跟他说我们给的彩礼,人家一分没要,全退回来了。”娘说:“就是因为这个高兴?”爹说:“当然了,听我这样说,他那个气啊,说明远媳妇不但不退钱,还嫌给得少了呢。他说大海找了个好媳妇。你说,我能不高兴吗?哼,就凭找到这样的好媳妇,我也不能闲下来,还要多挣钱呢。”娘说:“看把你美的。”爹对我说:“爹答应你,给你买辆新摩托车。”娘指着停在院子里的CJ50摩托车问:“那辆怎么办?”爹说:“我骑。”娘说:“看把你有钱的。”爹说:“这是脸面,懂吗?”娘摇头说:“我不懂。”爹没理娘,转头对我说:“日子也送了,买上新摩托车后,你要和海燕去登记。”
六 幸福
第二天,我就进城去买摩托车了。
临离家时,爹说:“我要补网晒网,你自己去吧。”我说:“好。”爹想想说:“看好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吧。”娘说:“买辆差不多的就行了,别买太贵的。”爹对我说:“别听你娘瞎嚷嚷,自己拿主见。”娘说:“你就大手大脚地花吧。”爹说:“会花才会挣。不会花的人,是不会挣到大钱的。”娘说:“看把你会挣的。”爹说:“不是我挣的,还是你挣的?”娘说:“你挣钱容易吗?不都是血汗钱吗?”爹朝我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别听你娘的。”
我揣着林海燕给退回来的一万块钱上路了。
我没有乘坐大公交车,而是坐小公共。现在的沥青公路上不但跑大公交车,还跑小公共。乘坐小公共钱虽比坐大公交车贵,但不像大公交车那么挤,还会有座位,也不用非到车站不可,在路上,可以招手停。所以,我走到公路上时,见到一辆小公共,招招手,就坐了上去。
来到城里一家商场,我找到摩托车市。那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摩托车。我的意向是买一辆125,目光就聚焦在那些125上,有三阳野狼、本田、铃木王、幸福……看得我眼花缭乱,心动不已。心动过后,又沮丧起来,我倒吸着阵阵冷气,天呐,贵死了,除了幸福125外,无论哪一辆都在一万五千块钱以上,天价啊,哪一辆都是一个万元户啊。量量肚子吃过药,我口袋里的钱只有一万块,虽也是个万元户,和那些“大块头”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只能“幸福”了。
我把目光聚焦在幸福125摩托车上。标价一万零八百元钱。我按按装在内衣口袋里的票子,还缺八百呢。我犹豫着又去看别的摩托车,那里有嘉陵70、金城100、大阳90等,虽然价格便宜,但不是我心仪的。我围着这些摩托车转来转去,踌躇着,拿不定主意了。我后悔没叫爹来,如果爹在的话,他会一锤定音的。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想到了电话。虽然我们家里没有电话,但村里有。我要把电话打到村里,让人去叫爹。我要在电话里征求爹的意见。
走出商场,在大街上找到了公用电话,我把电话打到村委会。接电话的是支书张大明。我撒谎说我有急事,让他到码头上叫我爹来接电话。我说我半个小时后再打。张大明说了句“小兔崽子,有什么急事呢。”就把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后,我又把电话打到村委会里,果然是爹接的电话。我把各种125摩托车的价格说了一遍,爹听完后,坚定地说:“买,就买那辆幸福的。钱贵怕什么,运气好的话,一网就捕回来了。”我说:“可钱不够,还缺八百呢。”爹说:“没事,你回家拿吧,下午再回去买。”
我回到家里时,爹还没回。娘问:“没买摩托车吗?”我丧气地说:“钱不够。”娘惊讶地问:“多少钱,还不够?”我说:“一万零八百。”娘说:“这么贵,不买了。”我说:“爹让买。”娘说:“你爹就会装大个。”娘刚说完,爹就回来了,嚷嚷着问:“我装什么大个了?”娘说:“那么贵的摩托车,你也让他买?”爹说:“你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别瞎嚷嚷,拿钱去吧。”娘说:“我是哪辈子碰到你们两个不过日子的活宝呢?”爹嘿嘿笑着说:“碰上我们两个活宝,是你的福气。”
下午,我又来到那家商场里。买上幸福125摩托车,骑着往家跑时,我想起娘颤抖着手把那八百元钱递给我的情景,感觉洒在沥青路面上的阳光像一层霜,自己骑得虽然是“幸福”,心里却很纠结,我想我骑的不是“幸福”,而是万元户啊,是爹的血汗钱啊。
幸福125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在沥青公路上跑着,很快就到了村里。我没有回家,来到码头上,跑到爹的身边。爹仍在补网。见了我,爹放下手里的梭子,站起来,走到摩托车前,先是端详,接着伸手摸摸这,摸摸那,后来手停在反光镜上说:“好,不错,这钱花的值。”不知怎的,听了爹的话,我的鼻子竟一酸,呜呜哭起来。爹瞧着我,问:“哭什么?不高兴吗?”我说:“我心里不好受,这是你的血汗钱。”爹嘿嘿笑了,说:“小子,知道心疼就好,那就好好挣钱吧。”我不哭了,摸摸眼泪。爹问:“回家给你娘看了没有?”我说:“没有。”爹说:“回家吧。”
我骑上摩托车,发动开,刚要跑,爹喊:“慢,驮着我。”爹跨到后座上。爹让我围着码头跑了一圈。那些在码头上补网的、修船的人都把目光聚向我,爹就朝他们摆摆手。我明白爹又要显摆一番了。跑到码头入口处时,爹说:“回家。”到了村里,跑到大槐树下时,见到“等死队”,爹让我按按喇叭,我轻轻按了按。爹说:“使劲儿按。”我使使劲儿,喇叭大声响起来。“等死队”们抬头望我们,爹就朝他们挥挥手。
回到家里,娘瞧着摩托车,摇摇头说:“到底买回来了啊。”爹问娘:“好吧?”娘阴着脸,不吭声了。爹对我说:“送我回码头。”娘瞅瞅爹,说:“又要显摆了,小心人家再割咱的网。”爹说:“谁敢?”
我把爹送到码头后,爹让我骑车到林海燕家,让她看看,让她高兴高兴。要走时,爹又说:“别忘了结婚登记的事。”
中午时,我来到箱包厂门口等着林海燕。她下班看到我时,瞧着摩托车没说话。我见她不高兴的样子,就问:“怎么了?”她生气地说:“我要知道你会买这个,就不应该不要彩礼。”我嘿嘿着,嬉皮笑脸地说:“上来吧,我驮驮你。”她挖我一眼,坐到后座上。我发动摩托车跑起来。跑着跑着,她伸手箍住我,把脸贴到我的后背上。我说:“后天我就驮着你去登记。”她没吭声,却紧紧地箍着我。
在林海燕家吃完饭,我把她送到箱包厂里后,就回家了。
傍晚,我和爹出海了。我们放了流网。到第二天早晨时,我们捕到了很多鱼,有鲳鱼,有黄姑鱼,有黑鱼、有带鱼……瞧着那些鱼,爹得意地问:“还疼花钱多吗?”我没明白爹话里的意思,所以一怔,等我明白过来后,就笑笑,心里想哭。
七 私语
眨眼间,十月一日就到了。爹为我们举办了一个隆重而又体面的婚礼。婚车是爹花钱雇的,是一辆面包车和一辆桑塔纳轿车。婚宴安排在饭店里。雇婚车和在饭店里办婚宴,在我们村是头一家,用我爹的话说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当时,村里人把我家和张明远家的婚礼做了比较,都说我家有排面,张书勋家和我们家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的远了。听到这话,爹很得意,对我和娘说:“听到人们怎么说了吧?他当教师怎么的?他儿子当官怎么的?我们捕鱼怎么的?他们能比我们强吗?这就是脸面,明白吗?”
婚礼结束了,日子又像流水一样过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又被尿憋醒了。我怕影响林海燕,就没开灯,悄悄地下了床。
走到客厅里时,我听到了爹和娘的窃窃私语声。我凝眉想,爹和娘没睡?或是睡醒了在说话?已经好长时间没听到爹和娘晚上说话了,我明白爹和娘这时候说的一定都是掏心窝子的话,那么爹和娘会说什么呢?我想听听。我翘着脚,悄无声息地来到爹娘房间的门前,将耳朵贴到门缝上,偷听起来。
娘咳嗽一声说:“又抽烟,都什么时候了,还抽?”爹也咳嗽一声,说:“对我来说,烟就像老婆一样离不开呀。”听到这句话,我想笑,又急忙捂住嘴,忍住了。娘说:“那你就把烟当老婆待吧。”沉默了会儿,爹说:“大海结婚了……”爹刚说到这里,娘就打断说:“结婚怎么了?你还想偷懒?歇着眼皮吧。”爹说:“你抢什么话?我还没说完呢。”娘不吭声了。爹说:“我是说大海结婚了,咱们的心事没了,得想想以后的事了。”娘说:“说吧,你想怎么办?”爹说:“挣挣钱,过两年我想买条大马力渔船,到远海捕鱼去,不能光在近海捕了,近海越来越穷了,越来越没东西了。”娘说:“你还想扒房子抓老鼠,大干啊。你不是说过,大海结婚后,就不出海了吗?”爹说:“那是随便说说,能当真吗?唉,当不得真啊。”娘说:“我就知道你是过嘴瘾,不让你捕鱼的话,你会上树跳井的。”爹说:“娘条兔子腿的,听你把我说成什么了,难道我就不知道享受吗?”娘说:“那你还要买大船干什么?”爹说:“为孙子挣钱啊。”娘问:“如果生了孙女,难道你就不管了吗?”爹哀叹一声,说:“如果生了孙女,我就不买了,根都没了,还挣个屁。”娘说:“什么想法呢,都什么时代了,还是个封建脑瓜。孙女和孙子不是一个样吗?”爹说:“说是这么说,其实不一样啊。孙子能接续香火,孙女能吗?”娘不吭声了。爹说:“不说这个了,到时候生了再说吧。”娘又咳嗽了几声,说:“别抽了,呛死个人了。”爹说:“我就这么点儿嗜好,能不抽吗?”娘又咳嗽一声,说:“好了,我要睡觉了。”
我刚想抬脚离开,爹又说话了。我停下脚步,继续偷听起来。
爹说:“别睡,还没说完呢。”娘说:“有什么狗屎猫屎,快拉。”爹说:“不是狗屎猫屎,是人屎(事)。”娘说:“说吧。”爹说:“大海也结婚了,咱们要老是和他们住一起吗?”娘说:“我也在想这件事。”听到这里,我的心提起来,就把耳朵紧紧地贴到门缝上。爹问:“你怎么想?”娘说:“分开过吧,趁还没产生矛盾。”爹说:“我也这么想。”娘说:“那你就赶快把老屋整理整理,咱们搬进去。”爹说:“过几天就找人。”娘说:“好了,困死我了,不说了,睡觉。”爹说:“唉,我还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一叫唤,就想不起来了。”娘说:“想不起来正好,睡觉。”
爹和娘不出声了。我悄悄地往院子里走。我虽然小心翼翼,但还是被门槛绊了一下,结果把手摔在门上,门就发出哐当一声响。爹喊:“谁?”我说:“我。”爹问:“你干什么?”我说:“撒尿。”爹不吭声了。
回到屋里后,关门时,我有意把门弄出响声,让爹和娘以为我回房间了。实际上我又悄悄地踅到爹和娘的房间门口,想探听一下爹和娘会不会再说什么。果然,爹和娘又说起来。娘说:“不让你说,你偏说,这下儿好,肯定被大海听去了。”爹说:“听就听,正好让他心里有数儿。”娘说:“你呀,嘴里就是没个把门儿的。”爹说:“睡吧,我不听你瞎咧咧了。”爹和娘不吭声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林海燕迷迷糊糊地问:“你干什么去了,才回来?”我说:“睡吧,没干什么。”
八 放生
初冬时,爹和娘要搬老屋里,林海燕不同意,对娘说:“我们刚结婚,就分家,不知情的人会说我的不是呢。会说我这个媳妇太厉害,太不是东西,刚结婚就和公婆分家,就把公婆撵到老屋里。”这样,爹和娘就打消了搬老屋里的念头,又继续和我们住在一起。
冬天是捕鱼的淡季,每次出海,有时候捕到立虾,有时候捕到章鱼,有时候捕到鼓眼鱼,都是些小鱼,很少捕到大鱼。每当这时,爹就会感叹,说现在的海越来越穷了,以前冬天虽然不像春天和秋天那样会出现渔汛,但鱼也是挺多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消息,说:“明年要进行伏季休渔啦。”爹没听懂我的话,就问:“你说什么?”我说:“夏天是海洋生物生殖繁衍的时候,从明年夏天起,政府要把海保护起来,要伏季休渔,不许捕捞了。”爹像明白了,问:“听谁说的?”我说:“朋友。”爹问:“休几个月?”我摇头说:“还不知道。”爹疑惑地说:“休渔那些日子,不用挣钱了?”我说:“听说政府要给补贴。”爹说:“这样行,我举双手拥护。再不保护,海里就要被刮光了。”我说:“我也是听说,到底怎么样,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样,冬天因为海水冷,鱼类都回游走了。鱼类少了,我们只能隔三差五出趟海,捕回点儿海货,挣点儿平时的零花钱和过年钱。想有大的收获,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春天了。
这个冬天还发生了一件使我们全家都高兴的事,林海燕怀孕了。我坚决不让她再到箱包厂上班了,让她在家里保养身体。娘曾悄悄对我说:“你爹说,要是给他生个孙子的话,他捕鱼就更有干劲儿了。”
冬天打了个呵欠就过去了,春天在柳梢上睡醒了。村里举办完祭海仪式后,渔船开始出海捕鱼了。
有一天傍晚涨满潮时,我和爹来到码头上,“鸡屎”跟在我们身后,也来到了码头,见了爹,他头都不抬,一声不声。我和爹没理他。
我和爹上了船。我开船,亮着灯往渔场跑。爹拿着手电筒往海面上扫。跑着跑着,爹突然喊:“停!快停下。”停下船,我问:“怎么了?”爹将手电聚焦在一块黑乎乎的地方,盯了会儿,叹口粗气说:“我还以为那是渔群呢,不是,走吧。”
我们跑到渔场。我和爹把网下到水里。当我们把第一网拉上来,看到网兜里的垃圾和不多的几条小鱼后,爹唉声叹气起来:“太穷了,再不休渔,真要成穷光蛋了。”让我们惊喜的是当拉上第三网的时候,网兜里竟有一条二十多斤的活蹦乱跳的大黑鱼。我和爹全都叫喊起来。爹说:“值了,今晚没白来了。”我帮爹把大黑鱼从网兜里倾倒出来时,爹拿起手电,照着那条大黑鱼,惊叫一声说:“哎呀,还在排籽呢。”我趋向前,仔细观察那条大黑鱼,果然在从生殖孔里往外排卵。爹说:“太可惜了,每个鱼籽都是一条鱼啊。”说完,爹又说:“这鱼不能要啊,放了吧。”我说:“放了?不是太可惜了吗?”爹说:“不放才可惜呢。我们不能当罪人,吃了这条鱼,不是一条鱼的问题,是无数条鱼呢。”说完,我就和爹搬着鱼,轻轻地放进了海里。
我们拉了一网又一网,收获都不大。爹又感叹:“太穷了,什么都没有了。”当我们又把网下到海里,准备拉最后一网时,我们开着船跑了不多久,爹问:“听,谁在喊救命?”我减减油门,船声小了,不远处果然有人在喊救命。爹说:“快拔网,去救人。”我说:“刚刚下的网呢。”爹说:“顾不得了,救人要紧。”
我和爹急急慌慌地将网拔上来,就向传出救命声的地方跑去。
爹怕我开船技术不过硬,就亲自开。船跑到喊救命的地方时,我看到一条比我们家略小的渔船停在海面上,漂摇着。爹将手电照射那条渔船时,我看见“鸡屎”正在朝我们挥手。我的心呱嗒一声凉了,怎么是他?爹喊:“是世吉啊,你怎么了?”“鸡屎”喊:“大哥快救我,机器坏了,发动不起来了。”我悄声说:“咱们走,不管他。”爹说:“不行,咱们捕鱼人的规矩,在海里不管遇到谁落难了,必须救,哪怕把渔获网具扔了也得救;不救,会伤天害理的,妈祖娘娘会生气的。”我“哼”一声说:“规矩是规矩,可你忘记他是怎么欺负咱们的了?”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说:“他不是东西。”爹说:“他欺负咱,他不是东西。要是咱不救他,咱就不是东西了。”我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