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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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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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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头会》连载

第一十九章 丁香结年年都有

杲杲冬日,轻抚晨雾,穿过窗,给书页镀了浅暖,床榻上洒了蜜糖的光晕,屋角的虎头兰,慵慵懒懒。

山子揉揉惺忪的眼,伸伸腰,踢踢腿,洗漱洗漱,喝杯凉开水,嚼两片饼干,坐于书桌旁。少顷,屋内轻微的消毒水和油墨味融入了一股清新的果香,眼角余光瞥见,郝韵梅蹑手蹑脚进了宿舍。山子没搭讪,笔尖仍在湾甸中学历年中考学科成绩表上游走。

郝韵梅挨了过来,一张一翕,吐气如兰,山子浑身开始有种触电的感觉,心怦怦怦跳得慌。她找话道:“埋头疾书,忙啥?”山子佯作才发觉,“喔唷”一声,抹着胸口惋叹:“小升初成绩还行,中考咋就拉胯了呢!”“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身子骨没好利索,何必又焚膏继晷、劳力费心的。”“好些了。”“嗯,还得要注意保暖,这儿的风经常鬼哭狼嚎的,怪吓人。”山子谢过她的关心提醒,侧身,腚的重心从左瓣移到右瓣,呵呵笑道:“风能耐你何,你御风而行,载歌载舞,兴尽而归呢嘛!”调侃的语气令气氛瞬间轻松了些。“还行,给心情放了个假。今晚你要是再不去玩,那真就是拿架子、充斯文了。”“还去?明天守早读课,今晚熬不得夜。”“唉,你总是有借口。”“工作为重嘛。”郝韵梅鼻孔“嗤”的一声,嗔怪道:“偏你是个大忙人,我们是闲人,不配占你半点工夫,张口闭口说工作,显得你独自上心——一个老母虱也顶不起一张被。”山子愀然变色,眉心拧巴,腚磨正,“哎呦喂!吃炸药了?大早上来戗人,我可不是陶范。”她嘴角下撇:“哟哟哟,金贵得连说也说不得喽。我原是想来代人家弄顿饭的,看来我是自找不快了。”“哦!”山子埋首,歉意地挠着眉梢。她遂转软糯:“我虽然和陶范斗嘴,其实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工作还是要有张有弛。”山子复展笑颜:“嗳,你俩儿真是对活宝儿,当面针尖对麦芒,背后互相吹捧,他在我面前夸你宛若洛神,色艺俱佳,弄得我心驰神往,懊悔不已。下次吧,我一定去,做名好观众。”郝韵梅高兴得弯了嘴角:“那可不成,你也得露一手才行。”“行,我排练排练,闪亮奉献一首李煜的《虞美人》,美声唱法,争取也倾倒一大片。”“哎哟,整点儿旋律欢快的嘛,悲春伤秋恁,眼泪拿酒吧倾倒掉呢。”“那就算了,《广陵散》我不会,通俗歌曲与敝人气质又不搭调。”“反正我经得住,你预先安抚好你兄弟就行,小心人家情不自禁。”“谁呀?”“陶范啊,平常看他大咧咧的,窝着一肚子气呢。”“咋啦?”“你不知道?”山子惶惑地摇头,猜度是恋爱那档子事,那可不好安抚。“我还以为是感情问题,他昨晚酒后倒苦水,却是工作上的糟心事——想不到他也有本难念的经。”“噢!他工作正常嘛!”“正常才怪!亏你俩铁得穿条裤衩。”山子的心颤了一下,陶范吐槽的对象竟是他常戏谑的“郝馒头”。“好家伙!他没和我说。”山子几近蜗居,信号接收不灵,自然比不了山顶电视转播台,把学校风吹草动、人脉谱系乃至各种八卦尽数收罗。

郝韵梅移步斜倚门扉,寒起脸,说校长找他关门谈话,听说放学时他把男生留堂,又点名让几名男生也先走,然后对剩下的男生说:“留下你们,是要提醒你们,你们的整体表现是不行的。按常理,男生应该比女生聪明,数理化是男生的长项,岂料你们的平均成绩远低于女生,这种情况没有任何借口。”接着他又讲:“你们也要自信,到高中时会发现,‘贝多芬’优势会越来越不明显,有些女生的成绩会止不住地下降,即便如此,还是希望你们初中就好好努力,落后于女生是不能接受的。”

山子错愕:“男生脑子好使?这不是——他会这样说话?那些先走的男生知道了会咋想?校长咋知道的?”

“悠悠众口,谁知道。我也是女人,脑子笨,你安慰安慰他,免得他钻牛角尖,太情绪化,愈发不好。”非我而当者,吾师也。山子略一揣摩,便知校长闭门而谈应是“开小灶”了,而陶范,看来并未完全领悟到斜月三星洞的三敲打,像郝韵梅之类的,不知又有几人体会。心上想着,口中只道:“哎,如果是这样,陶范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啰。”“是啊!成见是人心中的一座大山,人家本来就对我们有看法,现在更是逮到话欛了。”山子扫眼腿下,不知何时,桌子夹角挂了个蛛网,一只蜘蛛伏在中间,一动不动,遂慨然道:“现实中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囿于成见,看法不会轻易改变,尤其是上司对你的看法不好,你再兢兢业业、洗心革面,也是徒劳。一般人是不太会触犯宪法的,别的法,能判,难以兑现的却多。看法反倒容易兑现,假如上司现在对你有了看法,即时生效,从现在起,横看竖看你就是不顺眼,让你死又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山子说得语重心长。

“工作认真原本是好事,但是思维上、方式方法上是要注意,免招背时事情。你也要吸取教训,还指望你不负我盼,哪一天就罩着人家呢。”“瞧你说的,天地为炉,芸芸众生,都在苦苦煎熬,你我初为人师,虽不能事事尽如人意,但也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山子像是没听出她的别意,张嘴又是一句皮里阳秋式的有感而发。

有一次上着课,校长走进来,山子停下讲课,刚想上前打招呼,校长挥挥手,示意山子继续上课。他搬了个空闲凳子在后排坐了十多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后来,听说他认为山子的语文教学进步很快,总体还行,建议主要是要加强师生互动,留心学生的接受效果,不能只顾自己激情澎湃,同时,要侧重夯实课本基础,拓展发挥过多,学生容易消化不良。山子琢磨,校长是在小范围闲聊时说起,没有像对待某些教师那样,在听完公开课后于教研会上提出,某种程度上算是照顾到新教师的脸面。别看校长平日里进学校经常忘记放下在家干活儿时卷着的裤腿,开会时后颈那块被挑子磨出的隆起上偶尔会粘着草屑,据说他任校长前是本乡从教二十余年的资深语文教师呢。

事实上那次课堂有互动环节,在临下课前几分钟,但校长那时不在,山子没向任何人作过解释。校长是否真有评课意见,大家有没有添枝加叶或少头缺尾,均不便考证,好在后来大家对校长非正式评课的事似乎也没放心上。一分为二地说,确实有些课设计了互动环节效果可能更好,但却没有安排互动,至于课本外拓展的问题,山子认为关键是把握适度,不要偏离知识点。很快,山子就淡忘了这事,可再上语文课时,总像得了强迫症似的惦记着互动,若是哪节课忘了,几乎在梦中都要补上。

阿嚏!郝韵梅揉揉鼻子:“招风了。”踱步,轻巧地坐到床沿。虎头兰在角落安静地待着,反射在叶面的那缕缕阳光,像是木梳子。

她眼尖,目光停在相框上,“嗳!真有金屋藏娇呢,她是?”山子心念电转,忙道:“我画的一幅画。”“看是素描,其实挺写意的,大半身是粗线条,只有个轮廓,不过还算耐看。”“嗳,你对画挺有感觉的嘛,有极高的鉴赏水准。”好话三冬暖,舌尖打滚就能替人挠痒痒,山子随口称赞。“咋不画正面?”“人家在看书,我偷画的。”“噢!有故事?”“啥故事,同学而已,当时还不熟。”“现在呢?”“几年同学了。”“她知道你画她吗?”“不知道吧。”“她在哪?”“也是老师。”“别卖关子,我问现在她栖身何处?”“一个县的,具体哪里,不知道。”“毕业后没联系?”“毕业前也没怎么联系嘛。哎呀呀!你是审犯人吗?”“嘻嘻,先前怎不见你挂出来?”“现在挂起增添点儿人气啊。”“莫不是——暗恋人家?”她打量着山子。“看你说的,那我暗恋的还不得有一个连。”“你只是——喜欢这画?”“算是吧。”“那你照着我也画一幅,比她好看的。”她眉眼盈盈,终于停了审讯,可新剧情的台词又使山子犯难,山子暗忖,就算闲得数蚂蚁也不愿画她。她这样的,人们往往首先留意她的自然属性,如果有人知道他给她画了幅肖像画,那就有可能从自然属性中捅出诸多不可预知的社会属性,尺水丈波,授人口实,忒不上算,于是鼻子一翘:“行啊,做裸模,光溜溜的,画吗?”想不到挠痒痒挠出后患,用太极推手化解已险象环生,山子改作硬桥硬马,谅正谈着恋爱的她再无下招。她迟疑了几秒,似笑非笑,嚅嗫道:“你岂不知……女人身子……不能随便看的。”山子攥着笔,眼神像塞尚的苹果,冷冷地睨视着她,“在艺术追求上,有这种看法是思想不纯、三观错位。画裸体是最能够提高画功的,是当代画家必备的素质,精美的裸体画是高级的艺术,你懂不懂?”一边说还一边点着头。显然她已被煞费苦心的高论唬住、拿捏了,山子只作不见,一只脚搁上桌沿,伸腰拉胯,翻着材料。

她呆立了一会儿,缓缓后退,反手关了门,闩上,满脸红云,怯声怯气地:“那……为了你的……艺术……我画。”她声细若丝,却字字直抵山子耳底。山子放下脚,抬眼皮瞟了一眼便惊愕地愣住——她在慢慢地,从上往下解着纽扣。山子不由得愈发后悔,自己的一番敷衍搪塞,反倒是厝火积薪,一至于此,只能赌一把,赌她不过是假模假式,最后还得是认怂收场。

槐树婆娑的影子投在窗户上,伴随着的沙沙的声响,像微风的摇晃,像时光的回访,像大地的呢喃……

她将外套挂在脸盆架的挂衣钩上,埋头站着,手指轻轻绞着衣角,里面穿的是件红毛衣,紧紧地包裹着凹凸相生、高下相峻的身形。一会儿,双手开始撩起毛衣,已缓缓撩至光洁的腋下——霎时,女人那点事几乎都露了出来,犹如晨曦中街面的豆花摊上“咕嘟”冒泡的豆汁、瓷碗中琥珀色的糖浆、蒸腾热气吹弹可破的豆花儿,全都滑嫩得能顺着喉咙就溜儿,弥漫的香气,能把整条街的馋虫都勾出来。山子耳畔仿佛传来一声辽远绵长的吆喝,“豆——花——喽——”一激灵,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坐起,后退一步。虽然在师专时见过穿泳装的同学,可此时不同彼时,那时是正大光明的看和被看,现在也是自愿,自己却心虚得梁上君子似的,而且,那时往往没有冲击波的感觉,即使有的,也远不如眼前的震撼,若不是尚存理智,只怕喉咙里都伸出手来了。山子喉结咕噜一声,不由地吞了口唾液,“活菩萨——你这是干啥?”她停住,盯着山子,挑衅似的:“不是要画裸模么?画吧,炭画也行。”外面不知是风吹过还是一群麻雀瞬间散去,抑或又只是幻觉,山子迅疾“唰”一声合拢窗帘,上前拎起外套,手忙脚乱地替她裹上,摁住,“看你,着三不着两的,咋还当真了呢!你男朋友知道光火呢。”她的眼神已幽暗似两条漆黑的通道,毅然决然地:“就要认真,你给我画,不牵扯别人。”山子曾以为自己非科班生,没有实实在在学习裸体画的机会,现在,却从不敢置信直转为胆怯,体悟了那种名为“叶公好龙”“近乡情怯”的惶恐,面红耳赤早已将自己的鸽子蛋大小的底牌逗露无余,搓着手,窘迫地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解释道:“天地良心,逗你玩的,你让我画,我也画不了。”她泥塑般沉默了几秒,哈哈哈!哈哈哈……带着哭腔地冷笑开来,愤怒、鄙夷犹如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下:“你以为你画不了的是我吗?不,是你,是虚伪的你,枉负我还当个宝。”她猛地拉开门,甩头奔了出去。风中飘回一句“不耐烦鸟你!”

窗棂呜呜轻响,木门吱吱微晃,余香袅袅,山子的心头似有蚂蚁在爬,分不清是过意不去还是担心,甚或其它。扯开窗帘,推窗,空气和阳光无碍地扑进来,仍是昏头涨脑的,目光犹如两片半黄的槐树叶,一时飘到床头,一时飘荡窗台,一时飘上桌面,一时飘落画上……画中的她满含埋怨,令他坐立不安,扶膝站起,又坐下,又扶膝站起……索性关了门,躺倒床上,刚才的一幕还是挥之不去。地图上那条纤细的线,在斜射的阳光下,像是串上了星子般小大不一的细钻,虎头兰的叶子上,光束水样流淌。

“每个人一辈子都有许多不顺心的事,一件完了一件又来。所以丁香结年年都有。结,是解不完的;人生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不然,岂不太平淡无味了吗?”这是某篇课外阅读上的话,此时,萦绕在脑海中,让山子有了新的体会,觉得它并非出自精雕细琢,而是岁月磋磨后的白描,颇抚慰人心。可是,除了敞开胸怀,坦然面对,还有别的选择吗?在遇到解不开的结时,何不索性系一只蝴蝶呢?呵呵!自己上的课还得有前瞻性,即使莘莘学子暂时不能理解,说不定哪天,又理解了呢。人是会自我疗愈的灵长类动物,思索了一会儿,山子的心境渐渐明朗起来,积郁一扫而光,只是有点儿疲惫,像从另一个次元鏖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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