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山,开饭喽!”陶范的喊声破门而入,山子没应他,漠然地看着窗外。
山顶的云霭,如轻柔的纱巾,缓缓地笼罩山尖,凸起的山脊轮廓,似法相庄严的佛,普照着目力所及的一切。在湾甸中学,山子主要精力都投入教学中,感觉蛮充实,可此时,仰望这荒芜苍穹,一小丝味儿——空缺,在心头潜滋暗长了。
湾甸乡政府驻地在南北走向的两道山顶梁子中间凹下去的槽中,形似马鞍。乡直单位和湾甸街子的农舍背靠山坡、崖壁构筑,半山上也有村落,一窝一窝的,房屋像鸡窝里挤挨的蛋。街道是弹石路面,湾甸中学在北边街脚。山子原先以为湾甸是热区,来到才知道,湾甸乡是以热区为主的立体性气候,学校在处属于冷凉山区,海拔2500多米,往西是梯次沉降的山峦,是湾甸乡的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主要分布区,最低处海拔约600米,直至怒江,以怒江为界,江的西岸是黄龙县。湾甸乡接壤三个外县,其中南边的永康县分属另外一个地区,临祥地区。在湾甸中学工作,抬眼东南方向,是一盏茶功夫便可登上的全乡最高峰,黑山门,常年云雾缭绕;放眼西方,层峦叠嶂,莽莽苍苍,其间的甘蔗烤烟玉米红薯咖啡漫山遍野,一眼看不通头。
山,是风的呼唤者。风像常年酗酒的汉子,脚下无根,漂泊无定,不仅在荒草坡,在房舍墙根的犄角旮旯也有,时下是秋冬时节,早晨,远远可见一层浅浅的气雾泛着,走近,消失了,害羞似的,人被风吹着,冷飕飕的。深埋校园墙基、砖缝间的绿苔、杂草、爬山虎……似乎很享受这无处不在的风。山子还没适应这里的气候,大把时间蛰居着,活动范围基本囿于教室、宿舍。
这里的学生,是些刚走出懵懂的少年,有的正是少年,尚未养成勤于料理自身卫生的习惯,虽然山子常提醒他们理发、洗头、洗澡、换洗衣袜,但仍有积习不改的。在教室,冷不防,山子便冲进某团热乎乎的异味中,甫歇,又撞破另一团热乎乎的异味,思路几近受扰。这所学校历年教学成绩处于全县中学的下游,人们似乎已适应此种状况,普遍对教学成绩不抱多少希望。山子任初一年级71班的班主任,教初一两个班的语文,初二两个班的美术,教学任务不重,但他从方方面面用情,竭尽全力地上好每一堂课,不久,所教的绝大多数学生已接纳了他。上课时,那一颗颗乌溜溜的眼珠子,令他兴慰,使他的神经常保持在亢奋中。
“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山子用自己的方式默默践行着这句名言。第一堂美术课,他寥寥几笔,在黑板上勾勒出一堵围墙,围墙上伸展的枝头坠着一大颗白里透红的桃子,形象可爱的猪八戒脚踩着一沓经书去够桃子,可是经书高度有限,整个身子贴着墙皮,踮起脚,伸直了手臂,仍摘不到桃子,学生们顿时被吸引住了,相互咬起耳朵。语文课上,山子常常顺带引出划粥断齑、带经而锄、负薪挂角、目不窥园之类的故事,耳熟能详的毛泽东、周恩来、钱学森等伟人、科学家求学的故事,也常引用名著中的例子。有一次,讲起修辞,看着窗外的山峦,他自然而然地谈起《红楼梦》中的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情绪调动得略显激越,思绪信马由缰,没恰到好处地收拢口子,拖了堂,拖到下一节课的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等他,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便成了学生之间的笑谈。仅此来由,虽无恶意,却让山子在学校一下子有了一串响亮的绰号,谁若提到其中三个字,闻者自然意会所指。
教师宿舍楼前的两颗老槐树的枝条摇曳着,发出沙沙的摩挲声。今天是周五,下午放学后学生多已离校,几个住校生偶尔的欢闹和教室门窗突然“嘭”的开合,让学校显得愈发岑寂。山子又批改了几份作业,眼神挪移到眼前墙面的地图上。沈关县的西边,紧挨着条弯曲的线,是怒江。地图的一厘米等于地面距离六十千米,地图没有标注湾甸乡,怒江江面再宽也宽不过三百多平方公里的湾甸乡,在地图上却有显示,可见这条纤瘦的线的份量。
山子没理会陶范再次的吼叫,顾自盯着那条线,像是看到海子一脸愁苦的面容若隐若现浮于其中。眼下海子确是在那条线旁。海子分配到湾甸乡政府,随后山子到县教育局领取的报到函是湾甸中学,一年几十号的师范院校、大中专毕业生回县分配,还真凑巧,两兄弟竟分到了同一个乡。海子在山子前一个月报道,报到头天,母亲将曝晒了一天的被褥叠得四四方方,粗粝的手掌反复摩挲着被角,父亲问各消送他去报到,海子说不消。记得父亲卷着根烟说:“嗳,你自个儿报到也行,从今往后,是公家人了,抬的是铁饭碗,不是泥饭碗,这个碗,别人帮你砸是砸不烂,你自己砸是砸得烂呢,做事情要留意。”母亲也叮咛说:“抬那家恁碗,服那家恁管,在家么听大人恁话,在学校么听老师恁话,现在工作么听领导恁话,早上起早点儿,勤脚快手恁,打开水扫地板儿要抢着干。”海子埋头嘟囔:“晓得呢。”山子杵一旁听着,瓷得跟泥塑木雕一样。
次日早上,母亲烧了路神桥神山神水神各路神祇的纸火,供桌上燃起香,念念有词,大概是保佑海子顺利出门,平安回家的意思。磕着头的海子笑着说,不对不对,重说,这次是要保佑顺利工作到退休,最好是当个大官,干一番光宗耀祖的大事。母亲朝海子呸呸呸啐了几嘴,说去工作和出门出路是一样哩,要平平安安,不要嬉皮笑脸恁,心动神知,又代海子向神灵认错求情,说海子不懂礼数,是自己没有教好,不要和小孩子家计较,要保佑一家老小都平平安安。又想起山子,说山子也出门,就不分先后了,也来磕个头。山子闷在屋里,装作没听见,海子说别喊了,我哥的头我代磕了,为表诚意,我多磕几个就是了,海子磕了好几个头,磕得脑门子麻酥酥的。
知道工作单位后,山子哪里也不去,天天窝家找事做,二老也不和他谈工作单位的事,只到海子上班去了,眼瞅山子颜色霁和,才慢慢地一句半句提说起来。母亲说表大妈家也算尽心了,表大妈来田埂头搭她讲,山子的事没办成,她心里也膈应,表侄儿的婚姻是蚯蚓扯搭黄鳝,女方家站着高腔,那个局长就随是女的当着,赶巧他小舅子也是要分配,照管不过来,山子就先去上班,瞧啊适应,不行么找个机会,再去说说,争取年吧两年挪个窝儿。山子和母亲说你记着回表大妈的话,我是感谢表大妈表大爹的,心意我领了。多少人和我也是一样的,分工要是个个称心如意,学校就没法办了。既然定了,我们自己就不再折腾,亲戚也不消再麻烦,我一心一意去上班就是。话是这样说,山子还是有些心烦,不知咋的,自家走门路没通的流言,像长了脚,在龙江村悄悄传开了。遇到像似关心询问原由的,平日里嘴皮子抹油的母亲也拙嘴笨舌起来,只含糊着找籍口支应过去。在报到上班前,家里暂时成了一条地缝,山子钻进去躲着,祈望这事不再扩散,不要影响到以后的工作。母亲说两兄弟得在一个乡,人家求还求不来呢,说不定还是被关照了,至于我和你爹,这副身板还扛得住好多年呢,不给你们拖后腿,有个戏本唱的是岳母刺字,我也懂得不有国,哪有家的道理,你们各自干好工作,我们在家里就是喝凉水也是甜的。山子说从此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怎会让你和我爹喝凉水,天天整汽水喝都不成问题。
“这就对喽!”姚生根站院子吭吭咳嗽两声,朝灶房这边瞭着说,“干公家事,又不是摆街边的小菜,随便讨价还价,得吃碗干饭,就不要左想右想恁,要是家家都随我们家,一上学就吃国家粮,学校不是无法办,是办不得了,要办最起码规定一条,不允许老农民的子女读书,读书了也不准考起,不然荒了田地,世界上的人还不饿肚子?大人拿小娃儿交给你,你不要只认得教个一二三四五,还要教人家明情在理,比烧香磕头强,你家妈那些话是听得些听不得些,照她讲恁去教学生是要教出些牢改犯呢,那是教坏一个娃儿败坏三代人的事,那种才真是丢八辈祖宗的丑喽。”山子发现,虽是家常话,父亲却经常显得心忧天下,站在全国、乃至全人类的高度阐述他的观点,让家人听着会有汗毛炸起,要打冷噤的感觉。李芙仙走到灶房门口说:“你声音小点儿,就想给隔壁邻居听见噶。”姚生根睖眼,咆哮起来,怒㨃:“哎,还怕听见?怕听见就不要去丢人败兴!一个二个脑壳让门夹了,还不让人糊点儿刀口药。”李芙仙这次懒得同他招嘴,拧转身叨咕,“还不是指望不上你才去找偏方。”哐啷放下锅铲,撩起火钳猛捅灶洞,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火筒。姚生根又嚷:“哼!当老师的人了,又不是学生娃儿,你自己去报道。”山子乜斜父亲一眼,咕哝,原本就没指望过你送我。
山子没料到,自从上班后,还没和海子见过面,几乎要质疑海子是不是真在这里工作了。看着地图,山子狐疑,难道小小的湾甸乡,也是汪洋大海,大得见不到针样的海子!
“嗳,你真个是无稽崖,耳朵叫屎塞着噶,默什么大烟筒?”陶范撞进来,大烟筒是土话,是讥讽山子好高骛远空想大事的意思,他扯住山子胳膊:“各是有心理病,啊消扎个八抬大轿来抬你,念在出门人讲究做不平吃平,不然是不吃算啰!”山子脑子归位,沉思中醒来,歉然一笑,囫囵收拾了桌面,随他来到他的宿舍。
学校不提供教职工餐,单身男教师经常一顿饭就顺带把一天要吃的都弄了,下一顿热一下就凑合。山子更简单,甚至是一钵头饭拌上水豆鼓儿就搞定一餐,冷火秋烟的。陶范和山子是一批分配来的,任初一72班班主任,负责教初一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和初二两个班的体育。他得空常组织打平伙,想吃的菜提前在五天一街的湾甸街子天采买好,或从家中带些来,愿意拼伙的没课的老师轮流展示厨艺,他独个做好后邀请大家聚餐的时候多些,今天他又主动弄好了一桌。
菜饭已上桌,中间有一钵头堆尖的油炸竹虫,显然是主菜。郝韵梅和杨红星坐桌边正闲嗑牙儿。山子来到,杨红星将燃尽的烟蒂弹进铁撮箕中,郝韵梅一边盛饭,一边关切地说:“姚老师,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啥烦心的,说出来大伙儿给你化解化解嘛。”“他应该是想兄弟吧!”陶范接嘴。“是啊!还没有见过姚老师的兄弟呢,听说他在沙子村公所一个叫大地山的甘蔗指挥部,肯定也很忙。姚老师领我们去沙子村搞次家访,顺路看看兄弟嘛!”郝韵梅朝山子们前面工作两年,是学校唯一的专业的音乐教师,她平日会搜集些本地的民歌,在课堂上教唱。刚刚过去的教师节晚会,她用布郎族语和汉语唱起当地的祝酒歌,晚会临近尾声她换上黑夹克,头上系条红丝带,弹着吉它,活力四射地表演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赢得雷动掌声,调皮的男生还吹响口哨,高潮迭起。她皮肤白晳,身材很好,浑身洋溢着一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模样。上午没课的她,早晨常高跟鞋一扭一扭的从学校外面啃着个馒头回宿舍,不知谁就给她起了个“郝馒头”的绰号,陶范常用此绰号,她起初愠怒,后来就不很在意了。令山子匪夷所思的是她的性格是属于自由率性奔放阔绰一路,却较少与其他女教师往来,更甭提男教师了,周末她雷打不动地离校,据说正与一位来此下过乡的干部交往着,今天能留下来打平伙,实属难得。“好呢好呢,顺便去江边热乎乎地泡泡温泉,一个也不消争,我和馒头泡一潭,要是馒头泡晕过去,我学过急救,正好英雄救美。”陶范调侃郝韵梅。郝韵梅玲珑玉鼻往上一翘,白他一眼:“呸呸呸!你这种武大郎,癞疙宝想吃天鹅肉,你找老母牛泡还差不多。”杨红星哈哈哈开怀大笑。山子接过饭碗,扒着饭,也差点笑出声,心想喜欢互掐的两个活宝儿,竟还凑堆儿闲谝,眼下挤出丝笑容道:“最近感觉有点儿累,要是学校旁有温泉,倒真想舒舒坦坦地泡一回。”“姚兄啊!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当老师是一辈子的事,不是短跑啊,用力过猛,等不得你拯救别人,只怕你就脑溢血,咯嘣一下报废喽。”陶范戏谑山子。“唉哟喂!说这种风凉话,我教的副科原就入不了高台盘,倒是你们这些教主科的尊贵人,也不懂得一齐有力,把那些藏着的本事统统使出来,在这届学生上争口气,省得叫那些眼皮子浅的从门缝里觑人,编排些个‘水土不服’的混账话!”郝韵梅说时睃了杨红星一眼。“别看我,我可没这么想,毛老人家说过,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一起的同志,相互之间要春天般的温暖嘛。”杨红星腆着个肚子憨然一笑,露出一口油光水滑的乌牙。他是学校合同工,负责后勤,个子也不高,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退伍兵,他爱人也是本地人,在乡政府伙食团掌勺,一日三餐虽无忧,因和陶范玩得拢,有空也参加拼伙食,有他在,临时找啥佐料,添个把菜不在话下。
“有种说法,教师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给人的感觉教书是经历一场生死劫,教师是自我摧残式的殉道者,我认为不应该是这样。我们是在这大山里拾柴火,为每一朵火焰捡拾供其燃烧得更旺的柴火。每一位学生的火焰黯淡或明亮,很大程度取决于我们捡拾柴的数量,团队的力量自然大于个体的力量,不论主科副科,都有它的作用,众人拾柴才会火焰高。”山子埋头吃饭,面无表情的整出这番话,既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有回下课时,二年级的一位男生怯生生地来跟他说,姚老师,我在教室外面听过你的课,和我以前听的有些不同,我能来你们班上课吗?成山认识他,他叫阿丙旭,山子告诉他,申请留级麻烦,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教师宿舍找他。后来他时常来找山子。阿丙旭喜欢画画,山子便鼓励他提升素描和色彩技法,尽量把文化分挣够,争取考上地区师专五年制美术大专班。
三人怔怔地打量着他,揣度成山是不是犯魔症了,听口吻,不像唠嗑,倒像还在上课似的。“唉呀呀呀,怪不得叫你大荒山,开口闭口就山啊柴的,让你教书,不是让你拯救世界!”陶范一脸不屑的神态,“换话题换话题,我提议,有这钵头美味,一起整小口,反正是周末,晚上睡觉热乎乎恁。”言毕陶范从身后拽出箱啤酒。“赞成赞成,虽然我不吃这东西。”郝韵梅马上附议,但表示自己不吃竹虫。“啊哟哟,你就是鸡嗉子装不下二两米的命,人家大寨子人活猴脑都吃。”陶范哂道,搛夹满满一箸竹虫,先置掌心,才塞进嘴,咀嚼得很夸张,太阳穴也颤动起来。“吃个虫子就是积福积寿的金贵人了?怎不见你用茅台酒漱口,现在还喝点儿啤酒,只怕讨得婆娘以后喝杯甘蔗渣酒都要瞧婆娘人的脸色喽。”郝韵梅反唇相讥。“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我就是这种日子喽!”杨红星又被他俩的话逗乐,差点儿喷酒,接着说道:“这么一钵头要砍好几棵竹子呢,在食馆只会用盘装,我们本地人常吃,只有极少数人会过敏。”“像那种东西一样,瞧着就不舒服。”郝韵梅没说那个字。“嗯,它的别名就是竹蛆,听着恶心,实际它是以竹笋、竹子为食,相当卫生,陶范搞来,我用开水氽过才下锅油炸,郝老师你尝尝嘛。”“不不不,我没这口福,你们吃就是了。”陶范刁了眼郝韵梅:“我是知足常乐,古语就说,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他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咂嘴:“哦唷哟,干香脆,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还唱起了《小芳》。“小农意识!”郝韵梅瘪嘴。山子曾听陶范简单说起过,他处的对象是一个村的,在家务农,是他高中的同学,山子猜测是位知性温柔的女子,没问,那是人家的事,不好显得过于感兴趣。有酒助兴,四人边吃边聊,陶范和郝韵梅斗牙拌齿的,也斗得乐和,只有山子话少些,他本来也想活跃起来,可是听着他们的话,却隐隐生出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酸楚,往往是脸上将要浮出笑意,却又收了回去。
郝韵梅轻轻抿口酒嗤笑道:“姚老师自从到学校后,上课时生龙活虎的,活脱脱画上的金童,下课后钻进笼子就不出来,出来也是霜打的白菜秧子似的,全没精血,只怕是害了相思病!”拐了个弯儿,郝韵梅又把话题引到缄默不言的山子身上。陶范听了,嘎嘎嘎笑得像鸭子下河,“说得对,怪不得他一下课就钻进笼子不出来,那笼子阴森森的,一定窝藏着个漂亮的女鬼,呵呵!”“姚老师,瞧着有顺眼的女的试处处嘛,男人成家虽然可以迟些,但年龄拖太大别人会怀疑你各是有啥子问题。”杨红星说道。郝韵梅斜撇了杨红星一眼,山子的手微微一顿,脑中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摇摇头,试图把那身影甩掉,“嗯,我现在只想把工作做好,其他的,以后又说吧。”杨红星注视着山子,继续道:“姚老师,话可不能这么说,生活也重要,你看我,一家人在一起,不也可以嘛?”山子点点头,他知道,这是为他好的话,青埂峰在他脑中又一闪而过,想到青埂峰下那块顽石,成为“通灵宝玉”,却历经了一场情劫。山子和同事们在一起,偶尔会心猿意马,“魂”不在位。
陶范说:“成山不是那种看见哪个女的都软和,捡到篮子就是菜的人,别人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啦,他讨不着媳妇,自有一个嫁不掉的等着他。”“教师的社交圈本来就比针眼还窄,虽然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首先总得划向桥头去嘛!不划,怎么会直?他天天像棵树样不挪坑,光秃秃的,绿叶子也不有一张,这又是个鸟不拉——飞过只鸟也是公鸟的地方,怎会遇见中意恁姑娘。”“哈哈哈哈,郝老师瞧你说的,我们本地的母鸟也多呢嘛,只是有些鸟么搭窝要挑地方。”杨红星裂嘴笑着说。“智者不入爱河,愚者为情所困,成山现在是大智慧呢,那像有的人,眼珠子爬到脑顶心,架起个高倍望远镜,到头来说不定是镜中花,水中月。”陶范又讥讽郝韵梅,言语文绉绉的,似还有出处,山子暗自佩服。杨红星接道:“讨个农村老婆也好啊,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一窝孩子也不用你操心,摸摸脑壳就长大了。”郝韵梅撇嘴:“偶尔尝尝鲜、解解闷可以,要是天天同锅吃饭,还是要有共同语言呢。”杨红星略一沉吟说:“嗳,你们这些老师,看重啥子共同语言,实际到头来还是柴米油盐实在。你们文化人经常就是想吃黄泡儿怕戳手,我听说有个叫胡适的,更是文化人,也娶了个乡下的小脚女人嘛。”“还说胡适,你当他是街上买菜的张三李四,各晓得他有几个红颜知己?好马配好鞍,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你自己捡到篮子就是菜,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一看一大片,一抓一大把那种,肉眼凡胎,还想学胡适,哼!”郝韵梅虽然是接着杨红星的话说,显然却是指东打西,枪管冒烟的针对陶范。“还吃葡萄呢,我看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慢慢变老。”陶范傲娇地扬着脑袋,又说又唱,拖腔拖调地,又把头钻进杨红星的怀中俏皮地蹭起来,眼神轻浮狡點,痞痞的,蛮逗人。杨红星抚额大笑,郝韵梅已面露愠容,睥睨道:“拉倒吧,老品种男人!”
山子双眉微蹙,有点腻味郝韵梅老师的话。这里的老师,谁不是一抓一大把那种,你郝韵梅不是?凭啥,凭一身皮囊热辣吗?热辣咋样?你又不是明星,一亮相,掀起惊涛骇浪,票房激增,让人围着你转,捧你。你是教师,你这副皮囊,至多让这里的荷尔蒙,包括那些还没学会躁动的雄性激素,多启动几次艾克丝线一样深度跟踪扫描的目光而已。说实在的,你也还没到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那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惊为天人的美,也就是说,你的美也是一抓一大把那种。所以,你没必要随时显得与众不同,更不应该对别人表现出蔑视来,否则,你即使不是郝馒头,也迟早会沦为土包子,老品种女人。山子心底嘀咕,却慢条斯理地说:“呃,我既然是棵只有树杆没有绿叶更无花朵的枯燥的树,你们还啰嗦这些了无生趣的话,吃个饭都噎脖子。”说完起身去倒开水冲碗干腌菜汤,吹了吹水汽,啜了小口,酸爽的味蕾暖融融地自舌尖抵达胸腔。
“是呢嘛,周末难得聚在一起,说点儿好玩恁,高兴恁。”杨红星说道,掏出包过滤嘴春城烟传起来,陶范接了搁在桌边,山子不抽,摆摆手,他也朝郝韵梅举了举,郝韵梅自是不接,说别抽了,一屋子烟味。杨红星点燃烟,笑着说就一支。
“我提议,今晚去大洞洞歌舞厅放松放松。”陶范马上兴致勃勃地支开话题。歌舞厅!剧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余人愣怔,沉寂片刻。说的是皓月酒吧,在学校东南方的峰顶,小地名叫黑山门,那里有个茶厂,产种叫黑山云峰的烘干茶,味道还行,是省级名优产品,销路主要是九隆地区的沈关县、永昌县和周边地州。茶厂旁有个可容纳百余人的天然山洞,前不久改造成了酒吧,虽然隐匿在山林间,营业时洞内外灯光璀璨,嘭擦擦嘭擦擦的,在夜间煞是显眼,湾甸街子的多数地方能看到听到,被社会上的人戏称为大洞洞歌舞厅,学校里早告诫过学生禁止去那里。郝韵梅酡颜微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首先赞同,“好啊好啊,还没去过呢,听说是个天然的溶洞,正好去见识见识。”杨红星打退堂鼓,支支吾吾:“我……我媳妇在家等我,我就不去了。”陶范拍拍他的肩膀:“去嘛,偶尔放松一回,嫂子会理解,我请客。”又推搡一下山子,山子摇头:“我想休息早点,就不去了,我收拾碗筷吧。”郝韵梅眉头皱起:“姚老师,别扫兴嘛,来,我敬你一杯,一起去。”山子笑笑:“我真想休息,真不去了,你们玩开心点儿。互敬互敬。”说着拿杯子和她撞了下,“老杨,你既有时间,屈尊凑趣一趟嘛,娱乐场所,说不定会碰上无聊事,你是本地人,好交涉。来,也敬你。”山子侧身和杨红星也撞了一下,咕了一口,杨红星点头说好嘛。
三人嘁嘁喳喳的身影迤逦远去,山子用盆装了碗筷,圪蹴在校内大门旁的水池边,洗涮起来,水是冷的,冷得到骨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