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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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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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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头会》连载

第二十章 一湖星月渐空明

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相较山子的教室、宿舍两点一线,身寄怒江畔的海子,要天蓝水阔山翠得多。

海子比山子早约个把月来湾甸乡上班。湾甸乡政府今年分配了两男一女:两男是姚成海和黄梦卿,一女是毕业于省粮校的杨子仙。与毕业时学校包了客车在校门口热烈欢送的场面不同,乡里啥仪式都没有。乡党政办秘书李佳文接收了报到手续,说待统一转交乡人事助理。李佳文眼瞅着年龄五十左右,中等个子,偏瘦,戴副黑框眼镜,夹个狭长而扁的黑公文包,灰蓝中山装,口袋、衣领的纽扣随时标标准准地系着。乡上同事不论年龄长幼,当面都称他为李老师,背后叫老秘书,打过交道后,三名新人对他的称谓也随了大流。

老秘书交待,黄梦卿和姚成海先在二楼招待室住一段时间,宿舍以后再安排。他在一楼腾出间宿舍给杨子仙,杨子仙第一天便和一位看似年龄稍长于她的男子在宿舍燃木炭,头对头小声地聊着,不时会心微笑,炭盆上的两对巴掌,烘呈红彤彤的半透明状。农历六月,即便是冷凉山区,也还不至于烤火,估计是在烘回潮的水泥地。黄梦卿的消息来得快,他告诉海子,那男人是杨子仙已处了四年的未婚夫,在猛统乡水管站上班,陪同报到,估计也有乘机宣示主权的意思。嗳,海子暗自鄙薄,撇开杨子仙的小个头不说,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像根顶着衣服的木棍,手腕若戴个镯子,往上一推,恐怕会推得到腋下,在庄户人眼里,是倒贴嫁妆都难嫁出去的主儿。黄梦卿邀着海子进屋和她介绍认识,也再次表达了自己和海子变为同事的意外之喜。刚到乡政府时,黄梦卿看见海子,马上搭讪:“成海,我们是同事啰!”海子笑笑说:“幸会幸会,又一起挣工分啰。”他没喊海子队长,海子也认为已是新的起点,没喊他官人,喊梦卿,显得亲切些。个把月后,山子哥又来这儿当老师,还有施蔓莉,早就在这个乡江边的糖厂,迟早也要去联系,从一开始,海子对工作环境便没有什么陌生感。

乡直单位是土木或砖木结构的瓦屋面房子,古朴厚重。其间参差的几幢水泥平顶房是私人住宅,外墙粉刷尚有新崭崭的余韵。还有几院新旧错杂的木瓦房,旧房的墙是大块大块的山石砌就,一直砌至檐下。临街的许多商铺是大龙竹搭建的油膜毡房。乡政府的办公楼主要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三层水泥平顶房,里外墙皮有几处已斑驳,露着黄褐的砖,让海子想到农忙时打赤脚、卷裤腿、腿肚子糊着泥巴来赶集的老倌儿。平顶房中间有过道,过道两旁依次是办公室。乡党政办在一楼中间靠西边朝南第一间。其它办公室常常是关着门,有门敞开时,海子留意到,多数是办公和住宿一体的,办公桌旁放着床。乡领导班子的办公室和宿舍是分开的,除了书记,好像不见标着“书记办公室”的门牌。乡政府临街有一栋两层水泥平顶房,底层两间房的空间打通作进乡政府的大门和门道。二楼四间房,大门正上方的两间是书记家,常见书记的爱人在栏杆边炒菜做饭,有时见她泡在伙食团聊天,应该没有正式的工作。看她和书记的年纪,孩子至少初中了,不见回来,可能不在湾甸乡。在乡政府院子里遇见她,海子恭敬地喊她一声阿孃,她胖胖的脸会回个微笑,有时,她好像没留意,悠然走过。

乡政府院内在东面的山坡下,靠山新开辟了一大片区域,一栋坐东朝西的五层办公大楼将要封顶,白生生的,煞是气派。偶尔,后面松林里还有忽远忽近、富有节奏的“布谷、布谷”的清澈啼唱。

乡政府有伙食团,日供两餐:早餐上午十点,晚餐下午六点,人均一元一餐。锅炉房早上七点至八点供开水,无论八磅还是五磅,灌一壶一角钱。海子报到后,第一时间去找乡出纳买了每张一元的饭票60张,每张一角的开水票30张。海子估算,宽打窄用,每月生活成本大致七十元,在一年的试用期内每月将能攒下三百多元,当下龙江村管饭后的零工是六七元一天,显然,对于刚参加工作的自己,这真是一笔源源不断的收入,堪称巨款。开饭了,做饭师傅敲响伙食团门楣的铃铛,吃饭的乡干部自觉地在饭桌上放好票,师傅按人头收票。两张矮木桌子,吃饭人多至十来个,少时五六个;三四个菜,钵头盛着,一荤或一串荤,一素或两素,一锑盆汤,外加伙食团腌制的一碟酱菜。海子吃饭时偶尔会见到副乡长之类的领导,还没见过书记和乡长,人大主席也少见。伙食团里有一个单独隔开的包间,放着两张稍大一些的圆桌,平时关着门,要在里面接待时,伙食团门口的小黑板会有“接待”两字,意思是员工餐停了。到乡里的第三天中午,老秘书整理着文件,吩咐海子去和伙食团师傅说,上头来四人,下午在伙食团吃,团级标准。海子好奇,到底是啥标准,一个团有上千人呢!后来瞅老秘书得闲便请教,方知是接待上的习惯说法,团级对应县处级,如再细分,还可以说正团级、副团级等等,级别越高,菜品越丰盛。老秘书露出少有的笑容,说时间长了你就都晓得了。那顿饭海子和黄梦卿到供销食馆一人扒了碗蛋炒饭,喝了一洋瓷碗酸腌菜汤,拢共十元,海子请客,付钱时开玩笑说这是咱当兵的标准。海子希望伙食团的接待少些,免得自己在一日两餐上劳心费神,也谋划着有宿舍后,置办些做饭的家当。

三位新人尚未定岗。杨子仙总是早出晚归,吃饭时也见不到,不知忙什么。黄梦卿两餐过后,除了招待室,常见他在一些门敞开的办公室里唠嗑。海子曾迈进过一楼乡团委书记的办公室,只见他把一辆五羊摩托挪进室内,专注地擦拭着。海子凑前搭讪,对摩托一万多元的价格啧啧咂嘴,作钦佩状,然而他对海子的造访爱答不理,自顾自地抚弄着车,一脸的目下无尘。海子问三句难得一句回答,回答也是答在嘴边,只好自讨没趣地怏怏退出,再不愿去碰钉子,情愿待在乡党政办,顺手倒茶渣,清理烟灰缸,扫地,主要是翻阅报刊。老秘书不在时,海子能代接来电。

乡党政办相比其他办公室要包容,大家都能来此东翻翻、西瞧瞧,扎堆闲谝。话题上至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妻子,下至老家的邻居家电视放着战争片时,电视机下突然流出了血,乃至某乡的驾驶员水平太臭,陪领导出差后,报账的理由经常是路上碾死了猪、狗、羊……山南海北瞎侃,偶有粗口,有人接打办公室电话时才噤声。办公室内人稍多时,海子会视情况外出溜达一趟,不愿自己插不上话,傻子似的杵着。海子想不通黄梦卿是怎么做到与他人畅聊的,尤其想看看他碰上乡团委书记如何沟通,但总没碰上,所以不能确定自己是对《演讲与口才》上面的技巧运用不熟,还是禀赋使然,亦或其它原因。

不知何时起,老秘书会向海子下达些简单的指令:守着办公室电话啦,打几壶开水啦,登记文件啦,分发报刊啦……在那些塞满报刊的门脚,海子没有简单的一扔了之,而是用削平的一片竹片,捅一捅,统统塞进去,让报刊不再露在外面。有时需要匍匐着弄,海子便用旧报纸垫着,但身上会沾染墨迹,就又找来一只尿素口袋,裁开后冲洗干净,垫身下。海子做着诸如此类的事,很愉快,自己待办公室也更名正言顺起来,下意识地观察体悟,禹行舜趋般模仿老秘书的言行。

一天中午,老秘书差遣海子上街候客车,车上捎来两个大纸箱,装着一批崭新的八磅水壶。海子分两趟扛进办公室,老秘书清点后,叮嘱海子守好。老秘书家在街子上,下班回家,党政办一般晚上十一点后关门,听说往常下班后是出纳杨耀东值守。晚饭后,海子照例在办公室翻来覆去看报刊,无论有无兴味,总过目一遍。

门边有“嘻嘻!嘻嘻!”的嬉笑声,海子抬头,又惊又喜——门外藏着施蔓莉的半个身子!

“从哪里来的?”海子冲到她跟前,手舞足蹈着。“从来处来,嘻嘻!”她的回答调皮捣蛋。“咋知道我在?”“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吃饭了吗?”“吃过空气。”“去吃饭吧。”“嗯——还没胃口。”“坐一下?”“这?”海子顺着她的眼神一瞥,羞愧地挠头。办公桌、木茶几上的铁皮方盒里烟蒂插得像散乱的炮仗,半桶黄亮的废茶水漂着烟壳,水泥地面也是横七竖八的烟蒂,一张捕蝇纸上,密密麻麻的苍蝇保持着各种姿势,极少的几只嗡嗡扇动着翅膀。在门外就能闻出浓稠空气中的卡崩烟(缅甸产的无烟蒂香烟,用水烟筒吸食)味。这两天回乡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人进人出,办公室没有做到随时保持卫生,海子原打算晚饭后清理的,却恰好还没动。“你宿舍呢?”“暂时没宿舍,招待室有两张床,我和黄梦卿先住招待室。”“嗳,那里也有他!”她嘴一撇,“去外面逛。”“就一条街啊!”海子双手交错地握着,街头到街尾也才几步路。“有个好地方。”“啥地方?”“你去就行。”“好吧,我去找人来守着办公室,你到大门口等我,两分钟就来。”海子上二楼招待室就找到了窝在床上剪脚趾甲的黄梦卿,硬拉他起来,央求他下楼帮守一会儿办公室。

出了门,海子陪着她往街头方向走。“原本打算过段时间请个假,去找你。”“你不方便,还是我找你得了。”“咋不方便?”“你知道糖厂离这有多远?”海子答不出准确的距离,印象中是三十多公里,下坡路还好,回来最好是搭车。“那你咋来的?”她狡黠地一笑,“飞来的呗!”海子也乐了,“翅膀借我使使,也飞去找你,飞回去吓我爹妈一跳。”“翅膀是临时的,借不了。”“算啦,到糖厂总不至于比长征还难嘛。”“那倒不至于,你找我,要提前告诉我。”“为啥?”“有时我会到县里办银行手续。”“咋告诉你?”她从挎包中掏出个手可盈握的本子,写了串号码,撕下那页,“喏,财务室、办公室,最好先打财务室。”海子接过,揣兜里,乡里办公室电话平时用铁盒子锁着,能接不能打,幸好外面供销社有收费电话。办公室外面的墙上一人高处挂着部手摇式电话,偶尔还响起。海子取下话筒听过,杂音太重,沙啦沙啦的,对方口音也重,哇啦哇啦,不知说啥。海子对着话筒一字一顿地念办公室电话号码,请对方有急事打它。向老秘书报告后,老秘书说那个不用管。“我打你们电话你接得到吗?”“我还没有定岗,现在在办公室是临时帮忙,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接到你的电话。”“办公室好啊,你争取留办公室。我们厂里历任办公室主任发展都不错。”听着她述说糖厂历任办公室主任的去向,海子在心里分析着自己岗位的可能性。目前乡财政所并不缺人,而且分工时就没有像虾子、老会计他们一样直接分到乡财政所,乡烟办、甘办和乡政府的出纳是一个人顶着,不知是否意味着乡里会考虑由自己和黄梦卿分别出任一个岗位。至于办公室,没听说需要进人,即使进人,觊觎的人肯定不少,因为在办公室不用去驻村,不用去发展烤烟、甘蔗,关键是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去搞所谓的“三要”工作:“要粮”(催收公粮)、“要钱”(收各种提留款)、“要命”(盯大肚子孕妇)。

“去哪儿?”已到街头,走完弹石路,她转向一条半土半石、能过东风140卡车、看似上山的路,海子心生疑惑。“山顶看月亮!”天没黑,海子权当她是玩笑。她继续道:“黑山门有个湖,风景好,可惜名字不好听。”想不到上面还有湖,真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海子来了兴致,问:“啥名?”“石门坎潭子。”她的行事风格向来信马由缰,速战速决。为了显得工作后的自己也更有男子气概,海子旋即顺水推舟响应,舍命陪同学、陪妹子。

途中羊肠小道错落迂回,周边人家散落松林,时闻猪嚎马嘶牛哞犬吠鸡鸣。中途一片竹林,清凉宜人,竹叶、笋壳在脚下脆响,与竹林簌簌声合成时而舒缓、时而低沉、时而昂扬的乐章。竹林过后,却有坟地,坟旧多新少,有的已只是个小土丘,恍如遗局烂柯,其中两座,荒草茂盛,坟头相对,路从中过。若不是唯物主义者,青天白日,结伴而行,该会瘆得慌。“荒山野林恁,你倒蛮熟!”“嗯,我算半个本地人,有些年纪相仿的我虽然叫不出姓名,但我知道他以前是不是湾甸小学、中学的学生。”“哦!你在这读过书?”“读啊,我爸在哪儿我就到哪儿,像从这个羊圈赶到那个羊圈,学习都搞差了。后来我考不上中师中专,也没心思去折腾高中,我爸毫不犹豫支持我自费中专。”“你爸换来换去干啥?”“他说他好欺负。”“你爸干啥的?”“现在是糖厂副厂长,我以为你知道的。”“哼,你尽说笑。”她蹙眉嗟叹:“是啊!我爸说他是工人,我现在也是工人了,没能为他分忧,还净添乱,真对不起他。”海子下意识的忍住没继续问。

将至山顶,路从一堵一人多高的土围墙外过,大铁门两边挂木牌匾,是黑山云峰茶厂,里面有几排一层的砖房。乡里党政办用的就是这儿加工的250克一袋的绿茶,人多用壶泡,人少用杯冲,很方便。

到山顶,果然别有天地。目力所及,遥远处的山峰更高,山的肌理绵延,石门坎潭子似镶嵌在黑山门的一抹奢华的帝王绿。近堤湖水清澈见底,嫩嫩草尖跃出水面,几处湖畔修竹依依,大小乌青石形似飞禽走兽,偃卧草坡,两三只蜻蜓翩跹,微风习习。

“糖厂就在下面,怒江边。”她手指向西。糖厂是看不到的,对面是一座形似穹顶的茶山,一圈圈茶畦如圆规画就。往远处眺,分不清是灌木林、针叶林、阔叶林,倒是几片矮植很明显,那是庄稼。山与天相接处应是黄龙县地界,虽然看不到那条楚河汉界般的怒江,但有一低处现出宛如剑光的亮痕一道,不知是否是江湾儿在探头。“看,那里是猛统乡,姚步平在乡财政所上班。”她指着东南角一座鸡冠样的山。海子在办公室见过,猛统乡的称呼是傣族彝族猛统乡,在澜沧江西岸,自然、经济同湾甸乡相似,湾甸乡的全称是布朗族彝族湾甸乡。她又指向西北方的一条山脉,“那背后就是惠通乡,贾东在财政所。顺江边到县城的路路过,瞅机会给他一个惊喜。”惠通乡离这里很远,她指的只能是大致方向。

财贸学校同班同学的工作单位互相都知道,除了贾东的离县城近些,通勤稍好,其余差别不大。倒是财贸学校同级不同班的、初中认识的几个同级的,按常人眼光是有些差别。他们分在县委组织部、县农业局、沈关镇政府之类的,还有县邮政电信局,听说面临改革,县烟草公司,是国企,但海子觉得不保险。分工不比读书,读书的付出和收获基本相符,分工变数大,成绩差的也可能在分工时大放异彩,社会是个万花筒,各凭条件,安常处顺,没啥稀奇。

刚工作,相识的同学,多数还没联系。只是那个废柴,上次新月酒吧相聚后已不知所踪,却远比眼下绊住皮鞋的铁线草缠人,一直是海子心中的结。

那回端午节返校,海子直奔板桥供销社,向叔叔、阿姨呈上他们宝贝儿子的辞职信,和盘托出前因后果。二老表示感谢,感慨儿子交得海子这样的诤友,安慰海子权当啥事没有,回校读好书,余事他们料理。心头巨石虽卸,海子却患得患失。碍于老人强留,海子陪他们潦草地吃了顿五味杂陈的晚饭。后来,早有心理准备的海子一直没等来疾风暴雨式的兴师问罪,一切真像没发生过。来湾甸乡报到前,海子忍不住跑到县医院收费窗口,人家说他辞职了,海子难以置信,又摸到医院办公楼下,楼梯口竖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即使没牌子海子也不可能贸然上楼。先后拦住几位出入大楼的白大褂核实,终于不得不信后,海子脸色煞白,茫然失措,像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消失了,颓然有种比中考零分还要憋屈的挫败感。

今天的话题本该有他的,二人却似都不以为念,没提。云朵如绵,碧草似毯,海子和她任思绪遐迩,坐忘。

“海子哥,你信命么?”她遥望远方,提出个玄学视角的话题,驱散了沉寂。重逢后的第一声哥,听得海子心在融化,收回目光。‌一只蚂蚁爬上草尖,晃着触角,海子把草扯断,在手中颠来倒去,小黑驴似的蚂蚁总是慌慌张张、不厌其烦地掉头往上爬。“应该有吧,宇宙运行规律,谓之道。经过努力,有的命是可以改的,有的,改不了。”她转向海子,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如此说,来这里是你的命。”“噢!你咋会这么想?”“是啊!你不读财贸学校,我见不到你,你不来这里,你见不到我。”“这正常嘛,你不见我还不是要见别人。”“不,冥冥之中,不是你都不行!”“咋不行?”“我问你,你是龙江村的姚成海吗?”“废话!”“你小时候在河里玩,你爸悄悄收走了你的衣服,有没有?”“嗯。”那时海子能像鸭子一样潜水,屁眼儿朝天,脚高高举起,是一群男孩子中的高手,可是被父亲瞅了空子,连小短裤都没留下,海子在河边扯了两张野生的荷叶蒙着回家受罚。“你和一个女孩去偷桃子,主人家来锄玉米地的草,你俩躲树杈上一动不动一下午,幸亏老桃树枝繁叶茂,人家没往上细看,有没有?”有。那次太险了,海子甚至怀疑人家是佯装没发现罢了。但是,后来,女孩的爸爸找到海子家中,害得海子吃了顿结结实实的“棍子炒肉”,他好长时间不想理那个女孩。咦!海子满头黑线能编辫子了,盯着她:“你?”“那个女孩你没忘嘛!”海子舒眉挠头,莞尔一笑,那个女孩,怎可能忘。“你——熟她?”“呵呵!呵呵呵!你看、你仔细看。”海子揉揉眼睛,打量这位精致婉约的“佳人”:簇新的白色碎花连衣裙,凸显出苗条的、富有曲线美的身段,比起学校时已是风姿绰约,腿修长白皙,塑料凉鞋上的脚趾晶莹如玉,短发齐眉,幽幽淡香,白净红润的脸蛋儿,千回百转的眸子似会透视。反观自己,青灰色的衣裤布满从牛仔包里掏出时留存的皱褶,如一截树桩。她忽然脸红了,“呆子,还没看出来,我告诉你,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手指戳着他的脑门,一圈一圈绕圈圈,绕得海子愈发懵了。“这?!”搞什么搞,对于儿时玩伴儿,许多在脑海中已忽明忽暗,而她,铁定是最亮的星,虽然很早就不知她漂往何方。“她改名施蔓莉了?”“嗯。”虽然得到了确认,可眼前人怎么也和那个蹦蹦跶跶、粉嘟嘟的野丫头重合不起来,心想淡定淡定,却急切地:“你是——学凫水灌一肚子水吃不下晚饭、饼干换我的柳条帽、捉黄鳝让你爸满寨子找、一年级非得跟我同桌、放学帮我背书包……”“你馋我的什锦水果糖、大白兔奶糖、菠萝汽水……”她嘴不饶人,像连珠炮一阵突突突,说话间,将挎包搁膝上,手指摩挲着。海子的耳朵唰地热了,那时犯馋,对好吃的完全没有古时孔融让梨的从容。也怪,儿时尝过的零食,在记记里是无比美味的,后来,却没了那种感觉。“葡萄酒竟然是甜的,我俩偷着喝,一人一口,喝醉了睡在草垛,我爸说再跟你混就送我回奶奶家。”“说好要一起玩到大的,当一辈子朋友,一年级读完,你转学了。”“我爸调到河尾电站了嘛。”“嗯,记得转学前你给我一把小鱼刀。”“你给我一个弹弓。”是啊!那苦乐交织的往昔,乘着夕阳的余晖滑翔至眼前。

心生喜欢,再苦也甜,时光时光,你慢些吧,我要寻回那把丢失的小鱼刀。

猛可,海子的心像挂了个秤砣,沉了下去,气呼呼拿眼瞪她,“哼,竟不认我,是担心被我攀扯!”她陪口:“对不起,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以前的姚成海。”“谁不是?”“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海子哥没了。”是啊,长出犄角反怕狼,海子心头涌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感慨。“唉!唉唉……你咋改名了呢?”那个女孩叫施芝青,海子没见过她的母亲,听说是知青,她曾向海子夸耀说她有一位在大城市的妈妈。施蔓莉嘴唇紧抿,咬肌僵硬,恨恨地:“我——讨厌!”“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问。”她幽幽地:“起初我还是快乐的……我相信她会回来找我和爸爸的,可是一直没回来,学校放了《妈妈再爱我一次》后,我再也不愿听到那个名字了。海子哥,你知道吗?在某些人的心里,过城里人的生活比亲骨肉还重要!”一颗晶莹的泪打着旋儿滑落在她的脸颊,海子怔怔地听着,鼻端泛酸,找不出安慰的话。有些石头太沉,旁人置喙毫无意义,毕竟被压的,是自己。海子揽过她单薄的肩,想起一句话,轻轻念出来:“地球之所以是圆的,是因为上帝要让那些走失和迷路的人能够重逢。”她依偎着海子,宛如一颗流星滑落在他的肩上,又像是只雨淋湿的小鸟。

余晖的大氅慢慢收拢,湖面流苏金黄,鸟群在远处树梢上盘旋聒噪。坐于身下的浅草已有些许温热,静默使彼此似能听到对方柔柔的心跳。海子手心湿润,手指宛如在钢琴上调试手感般轻敲她的肩膀,耳语:“妹子,回去吧。”她仰脸,泪已露珠般消失,笑靥盈盈,眼眸却似蒙着一层雾霭,梦呓似的:“再待一会儿。”“还要到街上找顺路车,回不去,你爸会一肚子担心的。”“他知道的。”好吧,海子的心搁进了肚子里,那就想待多久待多久,至多去供销旅社开间房。

“吃东西吧。”她拉开挎包中间的拉链,稀里哗啦倒出一堆东西:糕点、健力宝、泡泡糖……海子真想瞧瞧别的拉链下面还塞着啥稀奇古怪的东西。“呵呵,你还吹泡泡。”海子笑她。她拿出个饼子,塞他嘴上,“供销社老土灶烘烤的糕点,豆沙馅,味道不错。”“唔唔、唔唔,”饼子戳门牙了,海子忙叼住,“妹子,文明点儿嘛,又不是喂兔子。”“哼,又不撇脱,不如那个显摆鼻孔塞玉米粒射出几米、看见好吃的就明目张胆咽口水、指使人用裹糖纸的石子调包柜台的水果糖……”哎哟喂,海子告饶,请她留些情面,莫再翻那些陈年的旧账。她又塞来健力宝:“来,庆祝一下。”“庆啥?”“你想庆啥就庆啥。”海子不再矜持,高兴地:“庆祝王军霞、孔令辉、刘国梁、邓亚萍,还有王义夫他们,太棒了!庆祝我们工作了!还有,庆祝从此以后我不再被蒙在鼓里!可以庆祝的太多了,我要一醉方休!”“嘻嘻,我庆祝——今夜——风清,山月——随人归!”她像是认真考虑过的。

“噢,这里不久会开个酒吧,到时来体验体验。”“酒吧?”海子诧异,街子有录像厅、发廊、影碟店,没有酒吧。这里风景虽好,毕竟不是人烟辐辏处。“那里,闺蜜家的地,往年没啥收成,她说换个思路,把山洞改造一下,弄成酒吧。”看她指处,海子才注意身后一箭开外的荒地上,一堵城墙样的石山,竟然有个山洞。“嗯,洞口挂起彩灯,音乐响起,整条街都知道,叫啥酒吧?”“说是火塘酒吧。”“还行,有乡土情怀,不过不能体现这儿的景致。”“情怀又不能当饭吃。”“情怀还是要有点的。”她心血来潮:“好吧,此情此景,你抒发一下情怀!”“咋抒发?”“赋诗一首啊。”“蓝天白云,有山有水,大热天来此游泳一定很爽。作诗,呵呵!请恕晚生没这灵骨。”海子直嘬牙花子,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管合不合时宜。“这是饮用水源,不能游。你读些杂七杂八的书,还发表过文章呢,过于谦虚等于骄傲,必须赋一首。”

不知不觉,月华如洗,几粒碎钻闪烁夜空,漾着微澜的湖面宛如梦中仙子。“唧唧吱、唧唧吱”,虫声回荡,间或几声辽远的犬吠,非但没能干扰这静谧,反而像零碎的音符,使这夜的乐章更加沉醉。黑山门啊黑山门,今夕何夕!

海子仍推辞:“如此清绝尘嚣的殊胜福地,在下一村夫俗子,才疏学浅,岂能诠释。”“各能诠释?各能诠释?”她一只手从后面用两个手指钳住海子腰间一小撮肉,使劲地旋。“啊唷啊唷!能诠释能诠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妥;挠她,自己疼得龇嘴獠牙,人家还眉开眼笑,不划算;男不与女斗,姑且能屈能伸,海子叠声告饶。

大自然恢宏的水墨丹青令他有所感触,若要寻词觅句,却觉思维僵化,全无“吾文如万斛泉眼,不择地而出”的自如。近处,一对蜻蜓贴水而飞,很慢,像被线牵着,忽然,湖面趵突起的一串珍珠似的水泡儿,蜻蜓倏尔没了影。海子阖目,苦思良久,终于憋出一丝灵光,遂仿文人雅士般文绉绉地拿腔作调吟道:“作《月满山海》一首:

扶风竹影漱玉声,一湖星月渐空明。

仙游何须远蓬莱,小满云峰即太清。

拱手道:“献丑献丑!”

没等来喝彩,倒是一声牛喷鼻似的不屑:“哼!果然是孔乙已式的酸腌菜诗。‘小满’还有不思进取的意象,且小满节令已过,也有歧义,不如改成‘金风玉露漫山颠’,或是‘黑山云峰即太清’,总比啥‘小满’的要好。”海子此处的“小满”,自己的理解是侧重于满足自然规律和人生境遇的平衡,千人千面,作节气理解,也不牵强。小满节气虽没有那种一眼所见的美好,但像一杯淡茶般耐品,只是被引伸出消极颓废、不思进取的意味,是海子没料到的,尤暗气暗恼她毫无道理的拿孔乙已作比。

“你水平高,你来你来。”海子反将她一军。她爽脆应允,仰脸、眯眼,手置胸前,略一沉吟,慢声吟哦出一首现代诗,唤作《湖月》:

群山浸入云湖,碾出两轮皓月。一轮痴痴地等,一轮切切地寻。风起,轻点丝滑。那笑涡,是一圈圈羞赧的秘信。哦!是交颈的鸳鸯。缠缠绵绵的省略号,划成永恒的印……

她语音饱含浓稠的甜蜜,吟毕迟迟未回神,像是在祈祷。

海子一番含英咀华,只觉意蕴沛然,心中暗暗叫好,自叹弗如,断定,如斯才思敏捷、锦心绣口的妹子,语文成绩必然不差。却故意咧嘴一笑:“清新可人,富有想像力,想不到妹子还是枚漏网诗人。只是用肚脐眼都能想到,这么高的地方,夜里游来游去的,多半是飞来的野鸭,怎会是鸳鸯。”海子明白“鸳鸯”涵指,有意抬杠,只图一乐。她小嘴嘟起:“哼!讨人喜欢和百看不厌。”躁气起来,抓起挎包噔噔噔跑开。“你逗人家是可爱,人家逗你就是讨厌,真小气。”海子嘟囔,草草清理现场,喊着“等等我、等等我”,悻悻地追上她。

下山的路宛如生辉的河面,枝叶剪碎的光华,以变幻的白色斑纹点缀婆娑树影,晚风轻柔,淡淡的夜来香味。脚下轻盈,如踩碎琼乱玉,影子忽长忽短。

她戴上了一副小圆眼镜,显得傻傻的可爱,举止却像只小野猫、一个小作精。海子在前,她捡起东西便当手榴弹朝他身上扔;海子在后,她尥蹶子,鞋跟照海子下三路戳。海子讥讽她大煞风景,女子大节之德言容功俱无,若非母夜叉,就是羊角风发。她龇着牙问:“你可知我是刺猬?”海子说:“好啊好啊,拔了刺正好剔牙。”岂料她纤纤玉手竟能将长在路牙子的剑麻刺抈断,追着扎他。紧走慢走不行,不紧不慢也不好,海子只能用南拳的以巧打拙、以快打慢,辅以梅花步与之周旋。

到了街上,她终于安分。海子说:“吃个饭,开间房吧。”她说:“我不饿,你想啥呢,要回的。”“没有车了。”海子诚心解释挽留,说除了住下,再无他法。“呆子,厂里的车送酒上来,师傅等我呢。”海子暗忖,出门时一辆覆满尘土的吉普车停供销食馆旁,现已冲洗过,原来是在此打尖,顺带等这位小姐,自己真是瞎操心。

供销食馆门外,她站定,正色道:“警告你,不许学坏,这里到处都是咱的宿营地。包括,山子哥。”海子听得迷离惝恍,盯着她发呆。心想往后理应彼此照应,她却如此说道。她凑至跟前,笑着哈了口气:“你人地生疏,下次还是我来,就这么愉快地定了!”看着眼前人——作文时如柳下抚琴般温婉,令他柔情顿生;耍笑时洒脱如泼墨山水,惹得他面红耳赤——海子如饮甘露,胸口酝酿着一句大声的“你的子弹,伤人了!”涌到喉咙,几欲脱口,在她将进食馆时,终似蜜蜂般嗡嗡飞出,却是:“可别影响工作。”她许是听到了,一拧身飞了个吻,极其敷衍,手势像在拍蚊子,张开双臂蹦跶着哼唧而去:“……娜鲁湾伊呀娜鲁湾,高高的山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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