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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成山！”像是风声，又不像，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显得微弱，却很耳熟。
山子缓缓拧转身——黄紫微！身着白色羽绒报，白胶鞋，好像一朵洁白的荷花，一朵玉兰，一朵水仙，一朵梅……总之，突然绽放在几步开外，绽放在这山岙里，是眼前唯一的白，一顶披肩长发和那双看不清光芒的眸子更凸显了她的白。
山子甩甩巴掌的水，在衣摆上抹了抹，显得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水冲地上砸得稀碎。“你来了？”山子终于打破沉默，声音轻得难以察觉其间有一丝的沙哑，她杵着不动，没听到似的。“你好吗？”分明这不是山子想问的，却问出来了，感觉底气不足，连自己听着都陌生，她仍不晌。山子关了水龙头，走过去，二目相对，似乎相互要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实际除了幽深的眼底，并不能看出什么来。目光的对碰中，山子败了，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做了个拥抱的动作，以企融解这冰冷疑滞的气氛。曾经多么熟悉的动作，可她，手垂着，身后的黑色帆布包一动不动，山子拥着的像是一棵没有情感的树，树杆光滑，里面却长了密密麻麻的尖刺，透过树杆，扎得山子皮肤痉挛，心里硌硬。山子泛起股酸楚，既然这样，为啥来此？一时不知该放手还是该有更热切的举动。相拥的部位屏蔽了风，但裸露处实在禁不住冷空气的侵袭，几近筛糠，再不进屋，山子确信自己会一败涂地。
风更大了，像砍刀，砍在学校门窗上哐当哐当的，一个声音炸响，“哎呀！快看，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山子倏地缩回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走向水池，挽起袖口，蹲下，拧水龙头，留有余地，没全拧开，水流细柔，像一条肉肉的水虫，到了手上，碗上，洇漫开来。她慢慢的，重新涮洗了一遍碗筷。山子呆立她的身侧，见她洗完，上前端起盆，声音颤抖地说，去宿舍。前面，几片叶子被风卷起，被一团淡稀的尘烟裹着盘旋。她跟着山子，路上没碰到别人，山子庆幸自己还在学校，又诧异她不打招呼，悄没声的就来。
最后一抹绯红已被夜幕吞噬，校园如一只沉睡的巨兽，发出均匀而低沉的呼吸，风，拂过房顶，是巨兽翻身的呓语。“我不找你，你就一直这样吗？”到宿舍，她卸下背包，坐于床沿，山子在她面前的两步之隔处埋着头，她像是在训斥一名犯错的男生。山子缄默，没回答，也不好回答。领取报道证那天，山子远远看见她站在教育局大门旁的行道树下，山子没有勇气走过去，从后门溜了。路上，山子的眼泪像是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一般，不争气的歘歘往外飙，怎么也抹不尽。
她分配到的惠通乡，是半山区乡，在沈关坝子的北边，惠通中学在距坝子将近三公里的山坡上，学校围墙外面是320国道，她蹬单车二十多分钟可回到家。反观自己，是在全县南面最远的中学，离县城一百多公里，距惠通中学，一百三十多公里，每天一班客车，到县城再转车，跋山涉水，无形中又将距离拉得更远，远得山子已没有勇气面对她。开始山子还存有一游丝的念想，她会找到龙江村，来做个或好或坏的了断，直到在村口登上客车报到上班，她没出现，念想就荡然无存了。
“哼！你这样就安逸了吗？”山子没回答，盯着脚面，五味杂陈，刚才山子问过“你好吗”，她没回答，不过已无须回答。“你以为这样就能和我划清界限吗？”她继续问，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些许的愤怒。不划清界限又能怎样？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而是不敢，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会成为你的累赘，山子无声地辩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她的眼眶红了，喉咙似被堵着，哽噎。“你觉得我会像你一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山子已羞愧万分，此时，他发现，自己的放手，是自欺欺人，连一厢情愿都算不上。“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她已泣不成声。山子心中又一阵刺痛，跨过天堑般的两步，将她的头揽入怀中，声如蚊蚋：“我错了……”她的泪水濡湿了山子的胸口，“以后你再这样！！”
外面已一派冷寂，屋内两人能听清彼此的呼吸。这一刻，所有的隔阂没有了空间，唯余扑通扑通的心跳，颤动成一曲缠绵的乐章。
山子轻抚她的发梢，忽然想起，“嗳，吃饭了吗？”“傻冒儿，现在才问。”她娇嗔地擂山子。“呵呵，你不是一直生气嘛，我哪有机会问。想吃什么，我马上做。”“嗯……听说这条街上有道笋子煮小鱼的菜，现在吃得到吗？”她竟还晓得这山旮旯的乡巴佬菜，山子都还没吃过，只听杨红星说过一嘴，上面领导在乡伙食团吃饭时，铁定上这道菜，腌笋子储藏得几大缸，小鱼随时有鲜活的。山子说好嘞好嘞，就是天上飞过去的鸟也要追回来给你吃上。她嘻嘻笑着说我累了，不能陪你追鸟，你追来吧，要热噢！说着蹬掉鞋子，扯过被子用被边抹了抹眼睑，嗅了嗅，朝山子作了个鬼脸，面朝墙壁胡乱盖被躺下。
街上有两家馆子，一家卖牛肉，一家是家常菜馆，山子径直去做家常菜的湾甸供销食馆。看布局陈设，食馆以前应是国营的，门面木牌匾上刻着楷书的“湾甸供销食馆”几个字，销馆是繁体，湾的三点水连笔，供的单人旁短促，整体有雄浑、大气的感觉。身着褪色中山装的男主人笑容可掬，向山子坦诚，鲜活小鱼一般要预订才有，有干焙过的，其实吃味也一样，来这吃饭的多数也就吃到这个。山子看他很热情，内厨的一个女人已舀水起锅，也就说行。费力去找杨红星弄活鱼的话不是不可以，只是钢火动大了，一耽搁，说不定她还等不及。
山子腿跑酸了，回到宿舍，她果然等不及，睡着了。山子把门轻轻关好，轻轻地唤她，用脸颊轻轻地蹭她的头发，试探着轻轻地晃她，她翻了个身，还睡。山子抽出那本《红楼梦》，坐床边翻起来，却终不能收摄心神，便放下。外面的风驻了好久，显得很静，夜一静，山子就察觉出自己呼吸的粗重来，试着调匀气息，让心绪像平缓的小溪一样，但是，再怎么调控，仍思绪万端，手中无书，脑中的书却呼啦呼啦地翻动着。不愧是中国三大显学之一，《红楼梦》，让山子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好人和坏人、男人和女人，看到了众生迵异的人生，看到了宝玉有玉、黛玉无玉，看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呜呼此玉！呜呼，人这一辈子！
山子索性任凭思绪绵绵不绝地翻涌，原想捱到她醒来，后来实在熬不住一浪一浪的睡意拍打，也和衣而卧了。昏昏沉沉，净做梦，有一个梦还很清晰。山子去追陶范他们，上山后，山道越走越窄，弯弯绕绕，遍地石头、蓬蒿。走得磕绊竭蹶，终于到了晧月酒吧，步入里间，却别有一翻洞天。洞的正中有一尊观音菩萨的石像，比书中画的和庙中塑的还要形态毕具，还有许多的石头，也如齐天大圣、沙僧、猪八戒……本色天成。山子讶异，伸手抚摩，竟石影顿杳，变幻成一排排的课桌，每张课桌上刻着个“早”字。蓦地，身后一声“大荒山”，山子悚然一惊，醒了。睁眼见一对圆鼓鼓的探照灯在上方，出神地看着他，像母亲那样抚摸他的脸庞。“你早醒了？”“嗯！被生物钟叫醒了”“你咋不叫我！”“你也没叫我，让我囫囵就睡着。”“噢!你肯定饿伤了！”“嗯，我去了趟厕所，又到学校外面，人也不见，冷飕飕的。”“啊！黑蒙蒙的，你胆子忒大。平常外面卖馒头包子，周末没有，热隔夜菜吃了伤胃，你坚持下，我弄点饼子来，冲杯奶粉当早餐，好吗？”“嗯，外面雾老大了，你小心点儿！”
街面上的铺子还没开门，山子叫开了一家，买得袋芝麻饼，夹腋窝便往回赶。洗漱停当，简单打发了早餐，两人继续窝宿舍。
“兰花长得真旺，那里来的？”她打量着宿舍问，像入学的新生，坐座位上，周遭都是新的。
屋角儿有盆虎头兰，山子告诉她，是一位淳朴的山民送的。周末，他去附近的湾甸村家访返回时，被路旁围墙上的两盆兰草吸引，驻足观赏。兰草宽厚修长的叶，犹如野性的瀑布，呈现出一种未梳理过的丛状。刚巧男主人回家，便上前问得是虎头兰。男人热情地将山子邀进家中，有趣的是招待山子的不是茶，而是一盅白酒，见酒盅不大，且又是自己先搭讪的人家，山子喝了一盅，谁知喝完一盅又倒得一盅，推辞不过，便喝了几小盅，晕晕乎乎的。男人挽留他吃了晚饭后走，他婉言谢绝，男人要送他一盆虎头兰，山子说我不夺人之爱，何况你看我这熊样，抱着盆花是会滚下山崖的，言毕匆匆告辞。谁知次日，男子竟抱到学校一盆，据说曾有乡干部要买他都没卖，山子感动了，诚邀男人有空常来坐，后来人家迄今没来过。虎头兰适应性强，没怎么打理，只是偶尔搬出去照会儿阳光，用漱口水浇它，竟长得更旺，虽然不比其他老师养的兰花雕琢似的清秀，却勃发丝丝，乱得有情。
“嘻嘻！人家送你兰花，你猜，学生送我啥？”她笑着问，山子说猜不到，你说吧。她说学生送她洋芋、山药、南瓜……虽然都是些耐储菜，可是总吃不完，便严令不许再送来，一个木讷的学生说大人说一定要送老师的，家里吃不完的也是喂猪。山子哈哈笑起来，说我也收过呢，有回还扛着捆甘蔗来。
“唉，我给你看样东西。”她起身拉过帆布包，掏出个镜框，镜框镶着张画，是在师专的那张速写，她竟还留着。地图旁正好有钉子，她端端正正地将镜框挂起，题跋依然清晰，“窗外空余欢，今宵别梦寒”。“我把她留这里，随时盯着你，不许你胡思乱想。”山子眼眶又热了，变化太快了，昨天晚饭时还干涸着的心河，自从见到她以后便汹涌澎湃起来，胸中的块垒几乎完全冲散了，充裕得甚至怀疑其真实性。
“是不是湾甸的雾太大了，我感觉，昨天像一场梦。”
“别扯这些没用的，别跟我整什么昨是今非，物是人非的陈词滥调。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我想掐死你也没用，你消失了。所以我一次次在心里掐死你，你不是自己消失的，是被我掐死的！我从来没有预备跟谁殉情，不化蝶，不喝药，你装得多好，一副老实巴交居家男的样子，我是奔着脚踏实地的牢靠才跟你的，谁知，你是辆过山车，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甩到了天上了。下边全是看客。”她很激动，如同读稿子，中间没一个嗑吧。
“你感受不到我过的日子，我怀疑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因为你，我变成了焦点，我沾你光红了一把又一把，都快得焦虑症了。别人看我一眼，我就怀疑是在笑我，眼睛都不知往哪儿放。”
“同事怎会知道的？”
“杨大秘书啊！他陪着县领导蹿到我们乡，得闲摸进来学校，硬是让我还没下课就去校长办公室接见他，他满嘴的八卦！”她说的是在县委办工作的杨俊同学。
“各恨他？”“埋怨是有的，恨倒不至于，他也没啥坏心，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受到他人的影响。”“你不后悔？”这是山子想问的，也有问自己的成分，趁此情景暗渡陈仓，隐晦地表达出来，实际心底直截完整的是“你能保证以后不后悔吗？”“你再这样说，不理你了。”她嘟起嘴，生气的样子。
“大荒山！大荒山！”陶范嘭嘭嘭擂门，吼得阵响。山子忙答应着，说还没洗漱。陶范嚷着，别耍滑头，轮到你做饭了，嘟囔着离去。见她诧异，山子小声说大荒山是他的绰号，等把碗筷还过去，顺便推脱了。她连比带划说别嘛，我给你们做一顿饭就走。山子歉疚地说，他们嘴可碎了，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你，也是不想受他们的影响，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早向他们公布你我的关系，让你闪亮登场的。处女朋友对于已工作的年龄来说，不会是一件神秘的事，但山子还是想先捂着，捂多久，看情形吧。
“好吧，我就先不打照面。”她很善解山子的意思。
山子端起那盆碗筷，去陶范的宿舍。今天刚好是街子天，你要弄点好吃的。陶范捏着把瓜子，一边吃，一边不客气地吩咐山子。山子说不好意思，本来就累，昨晚洗碗，可能被冷水凉着了，一晩上没睡安稳，改天再轮我吧。山子说着面露倦容，一副说话都难受的样子。唉呀，算了算了，你不消去买菜，拿我这里的现成菜弄几个，我来帮厨。山子说我是饭也不想吃了，去床上躺一天瞧瞧，各好些，实在不行的话只得去卫生院。陶范嘟囔，你这种人，搞了和秦钟样，受不得风寒，饶你这回，我再弄一顿吧，弄好我喊你。山子一迭连声感谢，说昭告各位不用管我了，实在没胃口，过后一定找机会犒劳各位一顿。陶范说晚上还去大洞洞歌舞厅呢，昨晚回来时馒头就说过要记着邀你，说着，把一个瓜子壳吐地上，又很灵巧的把另一个瓜子往高处一扔，张嘴接住。
山子想说，别忘了我们老师的身份，偶尔去玩玩无伤大雅，经常去，传出话欛不太好。又想起昨晚的梦，说不定哪天好奇心驱使，也会去看看的，就没先回绝，说道：“今晚，看情况吧，要是状态好，我搭你们去玩一回。”“你去了说不定还想去呢，我告诉你，昨晚上，馒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遏云歌向清，回雪舞腰轻，总之，四个字，霞光万丈！”山子哈哈哈笑起来，陶范说得那么夸张，动作还像唱戏一样，可惜郝老师现在不在现场，眼下只故作不信，说不至于吧！陶范说，你别不信，老板家放话了，酒吧免费向馒头开放，如果场子暖得热闹，还要给她小费，我们陪馒头去的每次都有一轮免费的酒水，总之，四个字，欢迎光临大洞洞歌舞厅！
你教数学的，这回不是四个字，山子笑着说，心已有点痒痒，便说行，找机会去瞻仰瞻仰，我也要“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陶范撇嘴讥讪：“那里只是山野自娱，可没有披肩纨扇供你题诗。”山子眉间一凛，暗暗打定主意要去一次，便说下雨天怕去不得。陶范说天气不好不消去，跌跤是小事，滚下山崖就玩大了，昨晚我懒得上茅坑，迎风尿了一泡，裤子潲湿掉，还好没人发现。虽然聊得欢，但山子惦记着自己的宿舍，又借故告辞。
山子和黄紫微热了昨晚没动的冷菜就对付了中饭，一直在宿舍呆到下午。湾甸街子天有两班客车，她背起包，约山子出去逛街，说顺便留意着从糖厂上来的那班客车。街上已不喧闹，除了慢慢散开的赶集人，没遇到熟人。这些赶晚街的，身着黑色和青色为主色调的民族服饰，有黑蓝配、黑绿配、黑红配、绿红配，尤其女性，服饰色调更鲜艳。有的身上披着蓑衣，有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弯腰走在街上，有的甚至弯得几乎要贴地而行了。黄紫微说你看有的女的把背篓的带子勒在脑门上，脖梗真硬。山子告诉她这是当地的布朗族，古称“濮人”，因服饰艳丽，也称“花濮蛮”。这是个勤劳纯朴的民族，逢年过节，会聚拢在空旷的场子，男人们吹笛子、葫芦笙，弹三弦，全寨男女老少合着节奏边跳边对山歌，十分热闹。逛到牛肉馆子，两人进去吃了小盆儿热乎乎的牛粑烀。
时间飞快，黄紫微要赶班车回去，山子说今天的客车人挤，不如明天又回去，她说今晚到县城，明天转车到学校，时间恰好，又说自己是新教师，轮着寒假守校十天，要山子把时间错开，去陪她，还劝山子，假期别只待在家中，去找师专的同学玩玩，山子温暾水样嗯嗯的应着。她挤上客车，扭头喊：“你回去吧！”山子隔着车窗喊：“哎！下次我去找你。”什么保重啊，加油啊，路上小心啊，到了给个信啊……都没有说。客车发动了，带走了车窗上挤扁的一张脸，引擎声吞没了车内闹哄哄的各种嘈杂，黄尘腾起，车屁股在拐角处消失……
黄紫微刚走，山子便莫名地有了种充实和空落交织的感受，像一尊铁铸的人，伫立街头许久，方才梦游似的回到宿舍。
太阳消失在西面山脊，一层层粉红兰瓣似的晚霞渐渐暗了下来，风收拢了鸟儿的翅膀，天空愈来愈低，满天的星辰越来越触手可及。山子眼皮干涩，浑身疲乏，去床上躺起，感觉床是那么的宽大、奢华，自己的身体仿佛小了、轻了、薄了。迷糊中，陶范应是来门外喊过他，自己忘了是怎么搪塞过去的，一觉到了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