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尾声,空气里拧得出水,沉甸甸地压在百老汇大厦的玻璃窗外,将外白渡桥和苏州河的污浊轮廓都晕染开来,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墨画,只是这墨色里,浸满了这座城市腐烂与新生交织的复杂气味。
陈烁(我党优秀侦查员于1946年潜伏到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站在电讯处机要室的窗前,背影挺拔,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国民党校官军装,领口的风纪扣严丝合缝地锁着,仿佛也锁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捻动着军装第二颗纽扣——那是他兄长陈熠的遗物,也是他唯一允许自己携带的、属于“陈熠”本身的印记。
他现在的身份,是陈熠,国防部保密局电讯处新晋的技术专家,凭借其亡兄——一位在接收日产设备中因公殉职的真正专家的身份,经过一系列精密的安排以及履历和举荐“伪装”成陈熠,经过数月严格审查,于三天前刚刚到位。
“陈副组长,”一个略带谄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处座请您过去一趟。”
陈烁——或者说陈熠——缓缓转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技术官员的疏离与一丝初来乍到的谨慎。叫他的是电讯处的文书小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习惯性地在办公室里逡巡,捕捉着任何一丝可供汇报的风吹草动。
“知道了。”陈熠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点江浙口音,这是他模仿了兄长数月的结果。他整理了一下本就无可挑剔的衣领,迈步向外走去。
走廊幽深,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墙壁上悬挂的党国要人肖像,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但陈熠的心跳频率,与他控制呼吸一样,稳定得异于常人。
处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
电讯处处长何世荣是个胖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像一座肉山。他脸上总是带着笑,但那双嵌在肉缝里的眼睛,却锐利得像锥子。此刻,他正拿着一份文件,眉头紧锁。
“处座,您找我?”陈熠立正,敬礼,动作标准流畅,不带一丝烟火气。
何世荣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笑得意味深长:“陈熠啊,来了就好。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随手将文件放下。陈熠眼角的余光扫过,那是一份关于近期地下电台活动异常频繁的报告。
“你是党国的栋梁。”何世荣开场永远是关怀,但真正的意图永远藏在后面,“处里对你期望很高啊。”
“谢处座关心,属下必当竭尽全力。”陈熠微微欠身,语气恭敬。
“嗯,”何世荣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眼下就有一件棘手的事,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行动处的沈处长,你听说过吧?”
沈维周。陈熠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脑中瞬间闪过关于此人的所有资料:黄埔六期,戴老板亲信,年纪轻轻执掌保密局核心行动部门,以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洞察人心著称。是他未来最主要的对手,也是他必须跨过的第一道,也是最危险的一道关卡。
“沈处长大名,如雷贯耳。”陈熠回答得滴水不漏。
“他那边最近在抓一个共党的地下交通站,有点进展,但遇到了点技术上的麻烦。”何世荣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他们监听到一个疑似共党高层的电台信号,时断时续,位置飘忽,我们的设备和技术员跟了几天,毫无头绪。沈处长很不满意。”
他顿了顿,看着陈熠:“你以前在德国留学,接触过最先进的无线电定向和信号分析技术。你,得了几分真传啊?”
这不是询问,是试探,也是命令。
陈熠心念电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直接切入核心行动,接触敏感信息,并展示价值获取信任的绝佳机会。但同样,这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沈维周亲自盯的案子,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而且,帮助敌人抓捕自己的同志……
他脑海中闪过临行前,那位从未露面的“老板”对他的最后嘱托:“‘船长’,你的任务不是拯救一城一池,也不是保护某一个同志。你的任务是潜入最深处,守护那最终能改变战局的‘火种’。为此,你需要不择手段,包括……必要的牺牲。”
必要的牺牲。四个字,重若千钧。
瞬间的权衡,在他脑中已完成了无数次推演。他抬起头,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一种技术人才特有的、遇到挑战时的专注与兴奋:“处座,属下对信号追踪技术确实有些心得,愿意试一试。”
何世荣胖脸上绽开真正的笑容:“好!年轻人就是要敢挑重担!你准备一下,下午就去行动处报到,直接听沈处长指挥。”
“是!”
下午两点,行动处所在的独立小楼。
这里的氛围与电讯处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烟草、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来往的人员脚步更快,眼神更警惕,彼此间交谈甚少,即使说话也压低了声音。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光秃秃的灰墙,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模糊的污渍,引人遐想。
陈熠被带到一间会议室。里面烟雾缭绕,长条桌旁坐着几个人,主位上,是一个穿着中山装,身形清瘦,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手里把玩着一支红蓝铅笔,视线落在桌面上铺开的一张上海地图上,上面标注着各种符号。
这就是沈维周。
“报告沈处长,电讯处陈熠前来报到!”陈熠立正,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维周抬起头,目光如两盏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陈熠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剖析感。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陈熠,足足有十秒钟。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其他几位行动队员都屏住了呼吸。
这十秒钟,陈熠感觉自己仿佛被放在了显微镜下,每一寸伪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每一次心跳,都可能被对方捕捉、分析。他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量,维持着“陈熠”应有的状态——一丝紧张,更多的是技术官员面对上级时的恭敬,以及隐含的对即将到来的技术挑战的期待。他的肌肉放松,呼吸平稳,连眼神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带着一点被长时间注视而产生的不安。
终于,沈维周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陈熠?”
“是,处长。”
“听说你懂德国的技术?”
“略知一二。”
沈维周不再废话,将面前的一份监听记录推过来:“这个信号,四天前出现,每次不超过三分钟,频率在变动,发射位置根据初步测算,在公共租界西区一带,范围太大,无法精确定位。你怎么看?”
陈熠拿起记录,快速浏览着上面的频率、时间、信号强度等数据。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处理信息。频率跳变……短时突发……公共租界西区,那里环境复杂,电磁干扰源多……
“处长,”他放下记录,语气沉稳,“从信号特征看,对方使用了跳频技术,而且手法很老到,不是普通的商业电台。公共租界西区电磁环境复杂,传统的交叉定位法效率很低,而且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沈维周挑眉。
“我需要调用局里那台最新的‘猎犬’式移动监测车,”陈熠提出要求,这既是展示专业性,也是测试沈维周对他信任的底线,“并且,需要至少三个监测点同步作业。对方每次发射时间短,我们必须在他下一次开机时,利用多点信号到达的时间差,进行快速三角定位。”
沈维周盯着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猎犬’车可以给你。人手随便你挑。但我只给你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内,我要这个电台的精确坐标。”
“是!”陈熠没有任何犹豫。他清楚,这是投名状,也是生死状。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陈熠几乎不眠不休。他调阅了上海所有的无线电频率使用登记资料,分析了西区的地形图和可能的电磁干扰源,精心选择了三个最佳的监测点位。他指挥着行动队的人架设设备,调试仪器,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冷静的组织能力。
沈维周偶尔会出现在监测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陈熠能感觉到那目光始终如影随形。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技术工作中,将自己完全代入“急于证明自己的技术专家”这个角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幕降临,上海滩灯火阑珊,但在陈熠和行动队员的世界里,只有耳机里沙沙的电流声和仪器上跳动的指针。
凌晨四点,最疲惫的时刻。
突然,一个监测点的耳机里传来了微弱的、但特征鲜明的“滴滴”声。
“发现目标!频率7.85兆赫!”监听员低呼。
几乎同时,陈熠对着通话器冷静下令:“各点位注意,目标出现!启动同步记录!计算时间差!”
命令被迅速执行。监测车里,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指针和记录笔开始疯狂摆动。陈熠紧盯着屏幕,大脑像一台高速计算机,处理着从三个点位实时传回的数据。
信号持续了两分十五秒,戛然而止。
车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陈熠。
陈熠俯身在坐标图上飞快地划着线,三条线最终交汇于一点。他拿起红笔,在那个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位置锁定,”他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车旁的沈维周,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略显沙哑,“公共租界,愚园路,1136弄,福熙新村,12号,二楼东侧房间。”
沈维周接过坐标图,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向身旁的行动队长,只说了两个字:
“抓人。”
行动队如狼似虎地扑了出去。陈熠站在监测车旁,看着远处黑暗中即将被惊扰的街区,内心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知道,一个同志,或许是一个小组,因为他的精确定位,即将面临灭顶之灾。而他,是那个亲手递上屠刀的人。
冰冷的罪恶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但他脸上,依旧是完成任务后的疲惫与平静。
沈维周没有离开,他走到陈熠身边,递过来一支烟。陈熠愣了一下,接过,道谢,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稍稍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情绪。
“技术不错。”沈维周吸了一口烟,望着远处,淡淡地说,
“处长过奖。”陈熠低声回应。
“知道为什么能这么快锁定吗?”沈维周忽然问。
陈熠心中猛地一紧,但语气不变:“得益于处长的信任和最新的设备。”
沈维周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陈熠,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因为你在计算的时候,考虑了附近一个夜间施工工地的大型电机干扰,并做了校正。之前的几个技术员,都忽略了这一点。”
陈熠沉默。这是他计算中的一个细微之处,没想到沈维周竟然注意到了。
“细节决定成败。”沈维周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陈副组长,你很好。以后行动处有技术上的难题,我会直接找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黑暗中,留下陈熠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夜风里,指尖的香烟明明灭灭。
第一次考验,他通过了,甚至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赏识”。但他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坠入更黑暗深渊的冰冷预感。沈维周比他想象得更可怕,而这场无声的战争,从他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就已经开始了。福熙新村方向,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狗吠。
他知道,属于自己的“必要的牺牲”,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而他守护的“无声之火”,还在遥远的历史迷雾中,等待着他去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