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熙新村抓捕行动的“成功”,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保密局内部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陈熠的名字,第一次不再与“电讯专家”这个标签挂钩,而是作为“那个帮行动处逮住共党电台的技术尖子”,进入了某些人的视野。
赞誉是表面的。何世荣处长在晨会上不吝表扬,甚至暗示了提前结束试用期的可能。同僚们的态度也变得复杂,羡慕中掺杂着不易察觉的嫉妒与疏离。
陈熠一如既往地表现出技术官员的谦逊与专注,将所有功劳归因于“处座领导有方”和“设备先进”,将自己隐藏在集体的阴影之下。但他知道,真正的风眼,在行动处,在那个清瘦冷峻的沈维周身上。行动后的第三天下午,沈维周的副官亲自来到电讯处,点名请陈副组长过去一趟。这一次,不是去烟雾缭绕的会议室,而是直接请到了沈维周的办公室。
沈维周的办公室与他的人一样,冷峻、简洁,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一把硬木椅子,一个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卷宗和书籍,军事、历史、心理学,甚至还有几本德文原著的哲学书。窗户开着,微风吹动浅色的窗帘,却带不进丝毫暖意。
陈熠进去时,沈维周正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望着楼下院子里那棵叶子开始泛黄的梧桐树。
“处长。”陈熠立正。
沈维周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他才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而是用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看着陈熠。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熠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是一个标准的下级见上级的姿态。
“福熙新村那个案子,后续审讯不太顺利。”沈维周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抓到两个人,一个发报员,一个交通员。发报员是块硬骨头,撬不开。交通员……吓破了胆,但知道的内情有限。”
陈熠的心脏微微收缩,但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知道,这既是情况通报,也是新一轮的试探。沈维周在观察他听到“审讯”二字时的反应。
“可惜了。”陈熠用一种符合他身份的、略带遗憾的语气说道,“如果能挖出他们的上线,收获会更大。”
沈维周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是啊,可惜了。”他重复了一句,目光依旧锁定在陈熠脸上,“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证明,我们的电讯监测和定位能力,上了一个台阶。陈副组长,功不可没。”
“属下不敢当,是处长指挥若定。”
沈维周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将桌上的文件夹往前推了推:“看看这个。”
陈熠拿起文件夹,打开。里面不是电讯记录,而是一份人事档案和几张模糊的照片。档案的主人叫赵仲安,上海某私营银行的副总经理。照片是在不同场合拍摄的,有出入银行的,有参加酒会的,还有一张是在一个咖啡馆外,与一个戴着礼帽、看不清面容的人交谈。
“这个人,”沈维周的手指在赵仲安的照片上点了点,“我们怀疑他利用银行的渠道,为某些不受欢迎的‘朋友’转移和洗白资金。数额巨大,来源可疑。”
陈熠快速浏览着档案。赵仲安,四十岁,背景干净,社交广泛,是上海金融圈里的体面人。表面上看,没有任何破绽。
“处长的意思是?”陈熠合上文件夹,谨慎地问道。
“我们盯了他一段时间,但他很狡猾,业务操作极其谨慎,几乎不留痕迹。常规的金融调查和监视,很难抓到实质性的把柄。”沈维周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我听说,你在德国期间,除了无线电,对行为心理学和微表情分析,也有涉猎?”
陈熠心中一凛。这是他履历中极其边缘的一部分,是为了完善“陈熠”这个技术专家人设而添加的点缀,几乎从未被人提及。沈维周竟然连这个都挖出来了。
“我认为,技术最终是为人服务的,了解人的行为模式,有助于更好地运用技术。所以推荐看过几本相关的书籍,只是皮毛。”陈熠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事实”,又淡化了能力。
“皮毛也好,精深也罢。”沈维周并不深究,“现在有一个机会。明天晚上,汇丰银行有一个高级酒会,赵仲安是主办方之一,一定会出席。我需要一个生面孔,一个看起来与他毫无交集,但又具备足够观察和分析能力的人,近距离接触他,观察他,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破绽’。”
陈熠瞬间明白了沈维周的计划。这不是让他去执行抓捕,也不是让他去安装窃听器,而是让他去当人肉测谎仪,在觥筹交错之间,用眼睛和大脑,去寻找定罪的证据。这是一个更隐蔽,也更考验心智的任务。
“银行酒会……属下对金融一窍不通,恐怕……”陈熠试图婉拒。这种非技术性的、直接与目标接触的任务,风险太高,变数太多。
“不需要你懂金融。”沈维周打断他,“你需要懂的,是人。观察他在不同人面前的表情、动作、语调;观察他在听到某些敏感话题时的微反应;观察他与特定人物交流时的身体姿态和空间距离。这些,比你从一万份转账记录里找到的线索,可能更直指核心。”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怎么,陈副组长对自己的‘皮毛’知识,没有信心?”
这是激将,也是命令,不容拒绝。
陈熠知道,如果他此刻表现出任何一丝犹豫或抗拒,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信任都会付诸东流。沈维周会立刻将他打回原形,甚至贴上“可疑”的标签。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里适当流露出被挑战后激起的好胜心:“既然处长信得过,属下愿意一试。只是……以什么身份参加?”
沈维周对于他的“上道”似乎很满意,身体向后靠回椅背:“身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美孚石油公司新到任的通讯顾问,刚从美国回来,对上海金融圈充满好奇的青年才俊。这是你的请柬和背景资料。”
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酒会上,你会有一个‘女伴’,是我们的人,她会协助你,也负责在必要时为你解围。你只需要专注观察赵仲安。”
“是,处长。”
“记住,”沈维周最后叮嘱,语气意味深长,“酒会是名利场,也是狩猎场。猎人和猎物的身份,随时可能转换。别光盯着猎物,忘了自己脚下的陷阱。”
第二天晚上,华灯初上,外滩的汇丰银行大楼灯火辉煌。
陈熠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打着领结,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拿着伪造的名片和请柬,以“美孚石油通讯顾问陈明远”的身份,步入了这个流光溢彩的世界。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绅士名流们谈笑风生,仿佛外面的战争、饥饿和混乱都与这个玻璃穹顶下的世界无关。
陈熠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赵仲安。他正与几个洋人谈笑风生,举止从容,笑容得体,完全符合一个成功银行家的形象。陈熠没有急于靠近,而是端着一杯香槟,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在会场边缘缓缓踱步,用他受过训练的眼睛,远远地观察着。
他注意到赵仲安与人握手时,力度适中,但持续时间略短;笑容很标准,但很少触及眼底;他的视线会在交谈对象的脸上快速扫过,似乎在评估着什么。这些细节,在普通人看来毫无意义,但在陈熠眼中,却勾勒出一个谨慎、精明且内心并不完全放松的形象。
过了一会儿,他的“女伴”出现了。一个穿着宝蓝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气质温婉,自称“林小姐”。她很自然地走到陈熠身边,低声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像真正的情侣一样,挽着他的手臂,巧妙地引导着他,向赵仲安所在的方向移动。
“看到那个穿灰色条纹西装,正在和汇丰经理说话的人了吗?”林小姐低声说,嘴唇几乎没动,“就是他。注意他左手的小动作,当他感到不安时,会无意识地捻动袖扣。”
陈熠微微点头,表示收到。
机会很快来了。一支舞曲响起,赵仲安似乎婉拒了女伴的邀请,独自走向露台方向,想透透气。陈熠对林小姐使了个眼色,林小姐会意,松开了他的手臂。
陈熠端着酒杯,也走向露台。露台上人不多,晚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吹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赵仲安正凭栏远眺江景。
陈熠走到他身边不远的地方,也望着江面,仿佛自言自语般用英语说道:“这里的夜景,和纽约港有些相似,只是少了自由女神像。”
赵仲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英语搭话惊动,侧头看了陈熠一眼,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笑容:“先生是刚从美国回来?”
“是的,初到上海,一切都觉得很新奇。”陈熠转过身,微笑着伸出手,“陈明远,美孚石油。”
“赵仲安,通商银行。”赵仲安与他握了握手,力道和持续时间果然如陈熠所观察的那样。
“通商银行?久闻大名。”陈熠做出感兴趣的样子,“我正想了解一下上海的金融环境,或许以后有些业务上的往来。”
赵仲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表面上依旧热情:“欢迎之至。陈先生是做石油的,这可是紧俏物资啊。”
两人就这样攀谈起来。陈熠扮演着一个对上海充满好奇、略带天真又有些炫耀经历的归国青年,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银行的业务、资金的流动,以及战时和战后的经济情况。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赵仲安的脸,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当他提到“有些来自北方的资金,听说最近在上海很活跃”时,赵仲安捻动左手袖扣的频率,微不可察地加快了零点几秒。当他试探性地问及“银行如何处理一些来源比较复杂的国际汇款”时,赵仲安的眼皮轻微地跳动了一下,虽然他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笑容也无懈可击。
这些转瞬即逝的微反应,如同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火星,被陈熠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大脑像一台高精度仪器,记录、分析、交叉比对。他几乎可以确定,赵仲安有问题,而且对资金往来的“敏感性”极高。
就在这时,一个侍者端着酒盘经过,不小心轻轻撞了陈熠一下,酒液洒了一点在他的袖口上。
“Oh, sorry sir!” 侍者慌忙道歉。
“没关系。”陈熠皱了皱眉,掏出西服口袋里的手帕擦拭。这个小小的意外打断了谈话。
赵仲安借机看了看手表,露出歉意的表情:“陈先生,不好意思,我那边还有几位朋友要招呼,失陪一下。很高兴认识你,有机会再聊。”
“当然,赵经理请便。”陈熠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直到赵仲安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陈熠才缓缓收起笑容。他低头看着袖口那点几乎看不见的酒渍,又看了看手中那张干净的手帕——这是他习惯性携带的,属于“陈熠”的旧物,上面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标记。
刚才那个侍者……撞他的角度和力度,似乎有些过于“巧合”了。是沈维周安排的又一次测试?测试他在突发状况下的反应?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起头,重新望向漆黑如墨的江面,江风拂面,带来刺骨的寒意。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在观察,每个人也都可能被观察。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对猎物的侧写,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猎物?
沈维周让他别忘脚下的陷阱。这个陷阱,似乎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无声无息。
他必须尽快将今晚的观察结果,以一种符合他“技术专家”人设的方式,汇报给沈维周。同时,他需要启动那条沉睡中的、绝对安全的联络通道。福熙新村事件带来的震荡,以及赵仲安这条新出现的、可能涉及资金链条的线索,都必须尽快传递出去。
“火种”的守护之路,布满了荆棘与迷雾,而他,才刚刚踏出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