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迹象。电讯处办公室的灯光惨白,映照着陈熠(陈熠)毫无血色的脸。他面前的电台信号监测记录像一片扭曲的星空,那些起伏的波形和跳动的频率,本该是他最熟悉、最能投入精神的世界,但此刻,那枚银色鸢尾花胸针的幻影,总是不合时宜地穿插进来,刺破他赖以维持冷静的专业壁垒。
林媛死了。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铁,沉沉地坠在他的胃里。他签署了她的遗物销毁清单,亲手抹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之一,以“陈熠”的名义。这是一种比枪林弹雨更残酷的凌迟,无声,却痛彻心扉。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沈维周交给他的新任务上——分析那几个“与福熙新村类似但升级”的可疑信号。这无疑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沈维周想看看,他这个新晋的“技术天才”,是会一如既往地高效破译,还是会因为某种“微妙联系”而表现出迟疑甚至破绽。
陈熠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如同将一头狂暴的野兽重新锁进笼中。他拿起铅笔,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他的大脑必须像一台绝对精密的机器,不能掺杂任何属于“陈熠”的个人情感。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中流逝。他比对频谱特征,分析跳频规律,计算信号源可能的活动范围。这些信号确实很巧妙,发射时间更随机,频率切换更复杂,显然是在福熙新村事件后,对方及时调整了策略。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是人为设定的规则,就一定有逻辑可循。
几个小时过去,窗外天色渐暗。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初步结论已经形成。这些信号并非来自同一个电台,而是采用了某种协同模式,像是在进行某种测试或者建立新的联络规程。其核心编码逻辑,与福熙新村电台有渊源,但更加精简、高效。
他不能给出完全正确的答案,那会显得他过于了解对方的套路;也不能一无所获,那会让他失去价值。他需要一份“部分正确、极具洞察力但尚未触及核心”的报告。
他整理好分析稿,准备第二天再润色一番后提交。现在,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去同福里。
夜色深沉,雨丝变得更细更密,像一张冰冷的网笼罩着城市。
陈熠再次来到了同福里弄堂。他没有直接去信箱的位置,而是像普通居民一样,在弄堂口的小烟纸店买了一包烟,借着点烟的工夫,观察着四周。没有发现异常的眼线,只有雨声和零星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灯光。
他缓步走进弄堂深处,来到那个废弃的牛奶箱旁。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那个小铁片,感知着其角度——变了!与他昨天放下情报时不同!
心脏猛地加速跳动了一下。组织收到情报了,并且留下了新的指示。
他借着系鞋带的动作,迅速而隐蔽地扳动铁片,取出了里面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用油纸紧紧包裹的东西。他将它滑进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离开了弄堂。
回到位于法租界边缘那间狭小却安全的单身公寓,反锁好门,拉紧窗帘,陈熠才在台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油纸包。里面是一小片微缩胶卷。
他拿出自己改装过的、藏在收音机背后的微型投影设备,将胶卷放入。墙上投射出几行需要特定密码本才能解读的密文。密码本,在他脑子里。
几分钟后,信息被完整破译:
“‘船长’钧鉴:信收。‘夜莺’之殇,同志同悲,然使命重于泰山,节哀前行。‘账房’线于尔有利则探,无利则弃,安全为第一要务,切忌妄动。彼之资金网络,我另有渠道监控。‘火种’尚安,未至启用之时。新信号乃敌之试探,抑或我之诱饵,谨慎应对,可视情况‘协助’其暴露一无关紧要之节点,以固尔位。另,侍者之事,非我安排,高度警惕,或为第三方。‘老板’谕:汝非孤舟,深海亦有灯塔。保重。”
字迹在墙上缓缓消失,陈熠却久久凝视着那片空白。
组织的回信像一剂复杂的药。它肯定了林媛牺牲的价值(“同志同悲”),重申了任务的绝对优先(“使命重于泰山”),这让他心中的负罪感稍减,却又更加沉重。对于赵仲安,组织给了他一定的主动权,但强调“安全第一”,这符合他之前的判断。最让他安心的是确认了“火种”尚在,这是他的终极目标,也是所有牺牲的意义所在。
而关于新信号,组织的指示非常明确且老辣——让他“协助”敌人找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节点”。这既能巩固他的地位,满足沈维周的期待,又能保护真正重要的网络,堪称一步妙棋。这需要他极其精准地操控分析过程和结果。
最后关于“神秘侍者”,组织的否认让他心头一紧。不是自己人,也不是沈维周故意展示给他看的(否则组织不会不知情),那真的存在一个第三方势力?是外国情报机构?还是国民党内其他派系?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
“汝非孤舟,深海亦有灯塔。”——最后这句话,像一丝微弱的暖流,在这冰冷的雨夜,给了他些许慰藉。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第二天,陈熠将那份精心炮制的关于新信号的分析报告交给了沈维周。
报告中,他着重分析了信号的协同性和编码升级,指出了其与福熙新村电台的技术关联,并大胆推测这是对方在重建或测试新的通讯网络。然后,他利用一个极其隐蔽的、他在分析时故意留下的“逻辑引导”,将信号源的潜在区域,指向了闸北的一个工业区边缘地带。那里鱼龙混杂,适合隐藏,但也往往是对方故意设置的弃子或外围人员活动区。
沈维周看着报告,手指在“闸北工业区”几个字上轻轻敲击着。
“协同性……测试新网络……”沈维周沉吟着,“你的判断很大胆。依据呢?”
陈熠早有准备,他拿出几张复杂的频谱对比图和数学推导过程:“处长,您看这里,三个信号虽然在不同的频率和时间出现,但它们的调制深度和突发脉冲序列存在高度关联性,这不符合独立电台的特征。
而这里的编码结构,虽然复杂,但核心校验模块与福熙新村截获的密码本残页中的某个算法有七成相似,这绝非巧合。至于闸北的推断,是基于信号传播模型和上海的地形电磁环境模拟得出的概率最大区域。”
他的解释专业、严谨,充满了技术细节,让人难以置疑。
沈维周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脑壳,直接读取里面的真实想法。陈熠坦然地对视着,眼神里只有属于技术人员的专注与自信。
“很好。”沈维周终于移开目光,拿起红笔在报告上签了字,“就按你推断的区域,安排一次秘密排查。陈副组长,如果这次再能有所收获,我给你记头功。”
“谢处长信任!”陈熠立正敬礼。
他知道,闸北的行动很可能会有“收获”,但那一定是组织准备好的、无关痛痒的“礼物”。而他,则通过这次精准的“分析”,进一步巩固了在沈维周心中“不可或缺的技术专家”形象。
从沈维周办公室出来,陈熠感到一阵虚脱。每一次与这个男人的对话,都耗费他巨大的心力。他刚回到电讯处,何世荣处长就笑眯眯地把他叫了过去。
“陈熠啊,干得漂亮!”何世荣拍着他的肩膀,“沈处长刚才来电话,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啊!看来把你借调过去,真是走对棋了!”
“都是处座栽培,属下只是尽了本分。”陈熠谦逊地回答。
“哎,年轻人,不要太谦虚。”何世荣压低声音,“好好干,沈处长那里前途无量。咱们电讯处,以后说不定还要靠你提携呢。”
看着何世荣那充满算计和讨好的笑容,陈熠心中一片冰冷。这就是他置身的环境,充满了虚伪、利用和无处不在的危机。
下午,关于闸北排查的行动计划开始制定。陈熠“无意中”提供了几条关于该区域无线电信号环境复杂、需注意隐藏监测车辆等“专业建议”,这些建议看似是为了提高行动成功率,实则 为可能存在的、组织安排的“撤离”或“误导”留下了空间。
下班时分,雨终于停了。天空露出一角惨白的夕阳。陈熠走出保密局大楼,感觉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暂时挣脱。
他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路过一个花店。橱窗里,一束白色的鸢尾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洁白,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停下脚步,凝视着那束花,仿佛又看到了林媛衣领上那枚小小的、倔强的胸针。
必要的牺牲……他默念着,转身,汇入了下班的人流,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孤寂。
他知道,闸北的行动即将开始,新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必须在刀锋之上,继续这场无声却步步惊心的舞蹈,直到找到那枚最终的“火种”,或者,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