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将信寄出去后,便一直焦急的等待着,每天都要跑邮政局一趟,看看有没有寄给自己家的信,当年的邮递员小赵现在已是中年赵主任了,看到大虎天天来,便不耐烦的说:“是不是又在等你台湾亲戚的信了?有信会有人送给你们家的,不用天天来看。”
大虎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怕你们别搞漏掉了,一天这么多信,还有报纸要派发,遗漏一两封是很正常的事。”
“你别瞎说好吗?我们是干这个活的,一封都不会丢,就像邻村的孩子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我们都送到家里去,丢了人家不找我们拼命?”
大虎便不再到邮政局来看信了,天天站在家门口看看有没有邮递员的自行车经过,出去干活也总要家里留一个人,交代要注意有没有来信,有信的话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如此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收到来信,大虎也便失去耐心了,也失望了,觉得那边不会再来信了,便安心的干农活,不再想着信的事了。但有些事你天天挂在心上,他却就是不会发生,当你忘记他,不在意他时,他却会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有一天大虎正在田里干活时,二孩子拿着一封信飞奔过来,边跑边喊:“爸,来信了,爸,信。”
大虎扔下锄头,一路迎过来,接过二孩子手里的信,小虎也在旁边地里干活,听到动静后,也跑了过来,大虎激动的拆开信,首先是一张信纸,并附着一张汇款单,大虎先看了看汇款单,上面写着一个1,后面4个0,大虎便知道大伯给自己寄了1万元钱,虽然有点失望,但总比没有的好,再拿起信纸,念了出来:
林龙,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大爷爷很是高兴,你惦记着你爷爷的病情,说明你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你学习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也相信你会照顾好你的爷爷。但是你背着大人给我写信,这点我是不赞成的,从小时候开始就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有什么事情要多跟大人商量着来。
听说家乡遭受了水灾,把房子都淹倒了,我很是担心,不知道可有人员伤亡?你们一家人都一切安好吧?房子没有了可以再盖,要先保重身体,我在这边也听说大陆这几年改革开放,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我也相信家乡也会越来越好的,你们首要的任务,便是灾后的重建,既然把村子移到高的地方了,相信以后这类水灾也可以避免了,所以要好好的重新把房子盖好。
又听闻你爷爷身体不好,还一直瞒着家里人不去看医生,这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人上了年纪后,身体上肯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千万不能拖,容易造成大病,反而更加花钱,还伤身体,林龙你是一个听话孝顺的孩子,我希望你能把这句话给你的爷爷带到,也希望你能担起这个责任,把爷爷的身体照顾好。
大爷爷我也已退休两年了,一直住在当年那个老小区里,退休金也只能够生活,还好有思乡几个孩子能时常接济,尚能生活无忧,但也是年高体弱,经常要去医院,所以我也没有多大的经济能力来帮助你们,随信汇款一万元人民币,略表心意。钱不多,很是汗颜,望笑纳!这个钱也不用你们还了,算是我给你爷爷看病的钱,希望你们能拿着这笔钱给你的爷爷好好检查检查。
我这几年身体也一直不好,也实在没有精力和体力再回一趟家乡了,家乡的一草一木我只能在梦里想想了,也感谢你的邀请,只能寄希望你们长大后,与这边思乡他们的孩子们能再走动走动,这也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了!
顺便也祝你们家人健康、快乐。
大爷爷:林成武
1993年6月9日
念完后,小虎又把信接过去,又看了一遍,撇着嘴说:“才一万块钱,大伯也太小气了。这一万块钱也不够买台农机的钱啊,还不如不给。”
“你就别嫌东嫌西的了,有一万块钱的本钱,我们再凑点,买不起那个大型的,换个小型的拖拉机应该够了,我们那台老爷车也确实要换了。”
小虎也没有话再说了,把信重新交给了大虎:“我们明天到县里把汇款取出来吧,顺便 就把拖拉机也定了。”
大虎点点头,把信和汇款单重新放回信封,拿回家去,放到柜子里锁了起来。晚上大虎把信拿给林成儒看时,林成儒跟以前一样,没有说话,又重新把信放回了桌子上。
二孩子跟他说:“爷爷,大爷爷寄钱给你看病了,你到医院好好查查吧!”
“我没有病,不需要查,你们拿去再买台拖拉机吧,那是正事。”说完便站起来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子。大虎和小虎又添了些钱,买了台中型拖拉机,可耕可收,还能抽水,一下子农活的效率提升了很多,又开始承接村子和周边一些耕收农活来干,一到农忙季节,两个人忙的见不着人影,回来时也是满手满脸都是汗水粘着庄稼和灰尘,林成儒看了也心疼便说:“钱是挣不够的,不要这么拼命了,少干点,少赚点又怎么了,现在毕竟不愁吃穿了。”
大虎说:“我们答应过大伯,要还他一万块钱的,现在拖拉机成本差不多收回来了,我们再赚点钱还给大伯后就少干点。”
可等到赚够了钱,再也没有一个人再提还钱的事了,林成儒便也不提,他也知道两个儿子钱赚的太辛苦了。除了伺弄小菜园之外,农忙时候帮忙送送饭,其他闲暇时间仍旧每到逢集便去街上闲逛。
一天林成儒在街上闲逛时,听到背后有个人喊:“他大伯,你等会。”
林成儒回头一看,居然是王大妈,平时也时不时在村里看到过,没有怎么说过话,也就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罢了,听到她喊自己,便站住了说:“他大妈,你也来赶集啊!”
“是啊是啊,这么巧碰到你了呢!”
“你们家里现在还好吧?”
“好着呢,住进了楼房,家里孩子也大了,现在没有什么可愁的了。想当年发水灾的时候,我一时没有控制住,太丢人了,还好是他大伯你劝住了我,现在回头看看,可不如你说的,一切都有政府,现在日子过太好了。”
“那就好,我们也都一样,日子越来越好了,孩子们也都争气,开荒集终于不是到处荒地了,呵呵!”
王大妈从挎着的菜篮子里,拎出一条鱼来,递给林成儒说:“他大伯,这条鱼给你吃。”
林成儒慌忙抬手拒绝说:“这怎么行呢,我不要,你买的鱼怎么随便给我呢,现在家里也不缺的。”
“我知道你们不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当年其他人都看笑话我,就你过来劝我,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丑事呢。”
“你看这话说的,当年也是大家都心里慌的很,哪有话来劝你呢,我也是只说了几句话,也当是劝我自己的,没给你们家帮一点忙,这鱼无论如何使不得,你拿回去。”
两个人在街上拉拉扯扯推让起来,最后王大妈把鱼往地上一扔,颠着小碎步跑了。林成儒没有办法,便把鱼拎了回来,拿给了刘翠让烧给孩子们吃。
刘翠说:“爸,想吃鱼让二孩子到塘里抓,干嘛还要到集上买呢?”
“不是买的,碰到村后头你王大妈,非要给一条鱼,我死活不要,她扔下就走了,算是人家一点心意,说是发大水那年就我劝过她,呵呵。”
“哦,想起来了,就是当年坐地上大哭大叫那个王大妈,她们家现在就住在村尾那边。”刘翠边笑边说。
林成儒后来在街上逛时,便能经常遇到王大妈,为了感激她送的一条鱼,他便从菜园里摘了几条黄瓜给送去,王大妈又回送了几个鸡蛋。就这样礼尚往来,两个人渐渐的熟悉了起来,经常到对方家里坐坐,也有什么好吃的也互相送给对方。
又过了几年,二孩子和几个孩子都到县城里上去上高中了,周末才回来一次,家里忽然又空落了起来,林成儒便经常过来王大妈家同她聊聊家常。
王大妈老头子死的早,原有一个儿子,后来考上了县师范,现在是乡里中学里的教师,也住到了学校分配的房子里,家里也只剩王大妈一个人了,在街上碰到林成儒,本也只想感激当年劝解之情,不想一来二去熟络起来,走动越来越多了,时间久了,便对林成儒产生了好感。一日林成儒又来串门聊天,汪大妈倒了茶水给林成儒喝,聊了一会之后,汪大妈说:“他大伯,彩英有走了不少年了,你一个人把孩子养大,现在儿孙满堂的,真是不容易啊!”
“是啊,好多年了,眼瞅着这辈子也就要过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你一个人养活大儿子,还上了师范,现在是正式编制的老师,你才更不容易。”林成儒说。
“他大伯,当年开荒人都好羡慕你和彩英,你们俩是真感情,那会儿闹出多大一个动静啊,最后连老韩和老汪都接纳了你们。唉,我就没有这个福气了,我家那口子走的早,丢我们孤儿寡母的,一辈子平平淡淡的也就快过完了。”
“他大妈,你快别这么想,你家的孩子也是村子里最争气的,是公办学校的教师,你才是让村里人羡慕的。”
“公办教师有什么用?如今住在学校里,农活也不会干了,娶了个外乡的媳妇回来,孙子跟我也不亲,个把月才回来一次,过年才接我到学校里住两天,大部分时间都我一个人独守着这三间楼房,冷盆冷灶的,想想人活着也真没有意思!”
林成儒想劝她两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王大妈又开始诉起苦来了:“每月儿子都给我五百块钱,地也不让我种,不种地我能干什么呢?只是媳妇始终是外乡人,亲不来。就说上次我去他家,在他们家床上坐了一会,刚站起来,媳妇就拿着鸡毛毯子在我坐的地方扫了几下,那是嫌我坐脏了他家的床。”
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林成儒劝道:“还好你儿子对你好,经常拿东西回来看你呢。”
“那有什么用,前几年还指望我给他们带孩子,现在孩子大了,也不需要我带了,我就彻底成了一个废人了,媳妇连这个家也没怎么回过了。”
林成儒点上了一根烟,没有说话。王大妈继续说:“他大伯,我问你一句话,好歹也不许生气,你看你我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现在孙子辈也出去上学去了,我们不行就搭伙一起过日子呗!”
林成儒愣住了,他一直觉得汪大妈比较亲切,加上现在一个人在家里空落落的,便一直跟汪大妈走动的比较勤劳,没有想到汪大妈居然提出要一起过日子的想法,愣了半天没有想到怎么回答,烟也忘记抽了。
“他大伯,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没事来拉拉家常就行了。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情形很像,你一个人也窝在那个小房子里,家里农活也忙不了了,时间长了儿子还好,媳妇怎么能会有好脸色给你看?我们一起搭伙也能互相照应点,给家里孩子也少点负担,他们也不用担心我们老了没有依靠,你呢就搬到我家里来住,我这里宽畅的很。”
这几句话算是说到林成儒的心坎里了,以前还能帮忙干点农活,自从机械化后,自己彻底帮不上忙了,原来还有孙子孙女要照应,现在孩子们出门上学,一下子什么事都没有了,两个媳妇嘴上不说,但自己也是多心,总觉得她们看自己时像是看一个废人一样,如果能跟汪大妈搭伙过日子,倒也不是不能,如果大虎、小虎和两个媳妇没有意见,几个孙子孙女应该也会听他们爸妈的。于是便说:“也不是不行,但我得问过大虎和小虎,你也要跟儿子商量一下吧?”
“那肯定的,儿女同意才行。我这边没有问题,我儿子早年还劝我再找个老伴呢,只是那时还想着自己能干,想给儿子多挣点。他大伯你就回去探探孩子们的口风,如果没有意见呢咱们就一起过,如果不同意那也就算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那我就回去问问再说,你等我消息。”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家长里短的,反而不像一开始什么心思都没有那么自然了,越聊居然越尴尬,林成儒便站起来说:“他大妈,那我先回去了,你先忙着。”
“哦,好,那你慢点走。”两个人都觉得很奇怪,以前说话也没有这么客气,不禁相对一笑。
回来以后,林成儒一直在想着这件事,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对不起彩英,便来到彩英的坟头,点了一支烟,坐在坟旁。
“真是太久了,彩英,你去世也经这么多年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没想到我也变老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可惜你没有亲眼看到你的孙子孙女们,一个个懂事的很,现在他们都到县城里上高中去了,说以后还要考大学,你如果还在,指不定有多高兴。”
歇了一会儿,又说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到南京吗?干伯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他早就看出来我们是私奔出来的却没有跟我说,还对我们那么好。前几年我想过去找他的坟,去给他烧点纸,南京变化太大了,那里早就盖上了高楼大厦,找不着了啊,我只好找了个十字路口烧给他了。”
“还有从合肥走回开荒,你怎么敢想的?而我们真的做到了,这些事情没有你,我林成儒有八条命也早没了。”林成儒以为自己会哭会流泪,然后用手擦了擦眼睛,居然一滴泪水都没有,他唉了口气,时间真是一剂良药,再深的伤口也会被时间愈合了。
烟被吹灭了,林成儒又拿出打火机重新点上了,继续说:“你知道吗,村里那个王大妈,就是以前他丈夫那年水灾后饿死的那家,她儿子现在出息了,在乡里中学里当老师呢。去年在街上遇到我,非要给送给我一条鱼,说是感激我在九一年发大水那年帮过她,你说我帮过她什么,就是她当时吓的当街大哭时劝了两句,她也真是的,记了这么多年,呵呵,再说我们家也不缺鱼吃,鱼塘里鱼多着呢,二孩子撒个网就能网几条上来。”
终于要说到关键点了,林成儒有点紧张了,拿着烟的手有点发抖,他便把快吸完的烟头丢掉,重新又点了一支,平复了一会心情后接着说:“彩英啊,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你也不要怪我,这么多年了,我送走了伯和妈,送走了你,又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我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这不生活也越来越好了,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了,孙子孙女们都外出上学了,我反而成了家里的累赘了,进出我自己也觉得不顺眼了,虽然不愁吃穿,却也不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帮助了,儿子不说什么,时间长了,两个媳妇也会对我有意见,你说是不是?”
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用手擤了下鼻子:“他王大妈今天跟我说,想跟我一起搭伙过日子,彩英,我跟你说,我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情,今天她一提起来,我一开始是拒绝的,但后来仔细想想,现在与其给孩子们添麻烦,还不如真如他大妈说的,一块搭个伙,也不用孩子操心了,过完最后几年算了。”
林成儒一口气说完,长时间的沉默,仿佛在等着彩英的回答,风轻轻的吹着,四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也听不到任何回答。林成儒接着说:“你要是不答应呢,就给我一个暗示就好了,哪怕派只小虫子,派只小鸟来暗示我一下就好。”
天空万里无云,天上居然没有一只小鸟,地上也连一只蚂蚁也没有,林成儒又坐了一会儿,挣扎着了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回头看了一眼彩英的坟墓,旁边是自己母亲的坟墓,不远处是老韩和汪大妈的坟墓,一切都静静的,仿佛与大地连成了一片,再远处是开荒集,零星的飘着几缕炊烟,被风吹歪向一个方向,仿佛在躲着自己,林成儒叹了口气,扔掉烟头,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