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光阴在钢轨间流逝,一个时代正悄然退场,而守护它的人仍在聆听铁轨的心跳。
铁轨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直至融入华北平原的夜色尽头。梧桐店站——这个四等小站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孤岛,静卧在交错纵横的钢轨之间。站台边那棵老梧桐树的叶片沙沙作响,是这里最常听见的活物声响,仿佛在不停地诉说着过往列车的故事。
李建国在这里已经守了三十二年,身体里的生物钟比任何闹钟都精准——每天凌晨四点五十分准时醒来,穿起那身墨绿色铁路制服时总会把每颗扣子扣得严丝合缝,最后必定用指腹轻轻蹭蹭帽檐的路徽,像在与一位老伙计打招呼。这个仪式般的清晨习惯,见证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坚守。
值班室是他的另一个“家”:斑驳的木质办公桌上堆放着行车日志与红黄绿三色信号旗,墙上的机械钟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与窗外无边的旷野寂静较劲。最显眼的是那台6502电气集中联锁控制台,密密麻麻的按钮与表示灯沉默如钢铁丛林,记录着无数列车安全通过的轨迹。
李建国的助手赵志刚总是歪在墙角打盹,年轻的面庞上挂着对小站生活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这里早已不办理客运业务,每天只有几趟货车和少数旅客列车呼啸而过,连停靠都不需要。赵志刚常嘟囔着:“守着这破地方有啥意思?”李建国从不接话,只在接车前仔细检查信号灯,当白光刺破值班室的昏暗时,他的眼神会突然亮起来,像是钢轨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芒。
春日渐暖时,小站看似恒久不变的平静被接连打破。先是儿子李小宇打来电话,兴奋地讲述暑假要去南方做社会实践的计划,直言“回小站信号差、没网络,不如出去长见识”。李建国握着老式听筒,听见电话那头城市背景的喧嚣,突然想起妻子张丽华当年离开时的模样——二十多年前,她抱着年幼的小宇,沿着铁路辅路走向远处的公路,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有回头。
他翻开锁在红漆木柜里的相册,第一页是年轻时的自己与张丽华的结婚照,她穿着红色西装,笑眼弯弯。往后的照片里,她的笑容渐渐被疲惫取代,最后相册里只剩他抱着小宇在站台的身影。那些被定格的瞬间,讲述着一个家庭在时代变迁中的无声瓦解。
没过多久,局里企管处的张干事带着调研任务来到小站。他的目光扫过6502控制台时,像在审视一件考古文物。他询问的都是“日均车次”“人员配置”“资源效率”这类问题,李建国回答得言简意赅,却清楚地听出了话外的弦外之音——“优化整合”的风声,早已像野草般在周边小站间蔓延。
赵志刚听得眼睛发亮,私下里跟李建国说:“要是合并去大站就好了,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李建国只淡淡回应一句:“干好眼前活。”指尖仍在细致地擦拭控制台按钮,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旧日的伤口。
更沉的凉意来自王师傅的退休。这位老巡道工穿了件半新的中山装,扛着磨得发亮的巡道锤来告别,说“放心不下这几根钢轨”,还压低声音提醒李建国“局里风声不对,多上心”。李建国送他到站台边缘,看着他沿辅路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小站的寂静又重了几分。
暴雨夜成了小站的一次“生死考验”。狂风裹挟着雨点砸向站房屋顶,滑坡监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报警声。李建国抓起雨衣和巡道锤就冲出去,赵志刚跟在后面,脸上满是怯意。到了东侧边坡,他们看见泥土裹挟碎石正往道床涌来。李建国嘶吼着让赵志刚清理排水沟,自己用巡道锤撬动石块。
突然一块滑坡体轰然塌下,李建国一把拽开赵志刚,两人瞬间被泥浆溅满全身。这场抢险持续了近一小时,直到最后一趟危险列车安全通过。赵志刚瘫坐在泥水里,看李建国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但这份短暂的默契,很快又被赵志刚的焦虑冲淡,他仍在频繁刷手机,盼着调动消息。
矛盾在李小宇的视频通话中彻底爆发。儿子兴奋地说要去深圳实习,直言“守小站没价值,现在靠大数据和AI就行”,还脱口而出“妈当年走就是受不了这破地方”。李建国猛地打断他,喉咙发紧:“有些事不是有没有价值,是得有人干。”
电话挂断后,他翻出最底层抽屉里的旧照片——那是几十年前的梧桐店站牌下,年轻的他、张丽华和王师傅的合影,天空很蓝,铁轨闪着光。一滴泪落在塑料膜上,很快被他粗糙的手掌抹去。
夏末的高温里,分流的传言终于落地。陈站长送来红头文件,明确梧桐店站将降为乘降所,李建国面临两个选择:内退,或去大站做后勤。他盯着文件上的“李建国”三个字,想起母亲前几天打来的电话,她咳嗽着说“别守了,为自己活次”。
这时刘新来了——刚分来的大学生,眼里有初入职场的光,却也在日复一日的寂静里慢慢失了神采,偷偷打印了简历。李建国把整理好的工作笔记递给刘新,里面记满几十年的经验:“可能过时了,但关键时候或许能救命。”
中秋夜,李建国独自值守。月光洒在空荡荡的站台,他给母亲打电话,听见她虚弱的喘息,又给李小宇打,信号断断续续,只听见“江边风大”。他拿出老周送的月饼,咬一口,甜得发腻,却压不住心里的空荡。
没过多久,母亲病危的电话突然打来,他连夜找老乡的农用三轮去县城,再转大巴赶回老家,却还是没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葬礼上,他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听王婶说“你妈总念叨你守小站太苦”,突然明白母亲临终那句“为自己活”,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心疼。
深秋时节,刘新的调动通知先到了,去段里CTC中心。李建国送他到公路口,看着他背着包远去,像看见当年的赵志刚,也像看见年轻时想闯出去的自己。
最后一班岗那天,他接完K207次列车,缓缓走到电源控制箱前,按下“总控”开关——6502控制台的表示灯瞬间熄灭,那台运转二十多年的老设备,终于彻底沉默。他提起帆布旅行袋,最后看了眼值班室,锁门时,指腹蹭过冰冷的锁芯,像在与三十二年的时光告别。
退休后的日子在县城老屋里过,李建国总在凌晨四点醒来,习惯性摸向不存在的制服。他试着逛早市、坐公交,却总觉得像局外人。李小宇来看过他,带了本《铁路记忆》杂志,里面有篇写他的文章,配着他在小站站台的照片。儿子说“爸,我以前不懂你”,他没说话,只是把从梧桐店捡的那枚锈迹斑斑的站牌螺栓,轻轻放在杂志上。
后来他回过一次梧桐店,站房贴了封条,站牌基座空荡荡的。风卷起枯叶,他蹲下身摸了摸基座上的水泥痕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动车的呼啸——银色的列车贴着新铁轨掠过,快得像一道光。
他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想起母亲的话、张丽华的背影、王师傅的巡道锤,还有6502控制台的嗡鸣。风里好像又传来老梧桐的沙沙声,他慢慢站起身,终于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轻轻落了地——车总要往前跑,他守过的那段路,没白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