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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深邃的穹顶依旧镶嵌着几颗不肯褪去的星子。华北平原腹地，梧桐店站仿佛一艘抛锚已久的旧船，沉寂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里。凌晨四点五十分，李建国醒了。不是被闹钟吵醒，而是身体里那座走了三十二年的生物钟，精准地将他从并不沉实的睡眠中拽出。
他无声地坐起，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触碰到的是历经风霜、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单人宿舍里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混合了铁锈、机油、廉价茶叶和陈旧被褥的味道。他穿衣的动作机械而熟练，甚至不需要完全睁开眼。墨绿色的铁路制服，肩章上的路徽有些磨损，但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最后，他拿起床头那顶同样颜色的制服帽，帽檐正中的路徽被他用指腹轻轻擦拭了一下。
四点五十八分，他推开值班室的门。一股微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立刻涌入，驱散了室内的沉闷。房间不大，老式的木质办公桌，漆面早已斑驳，上面堆放着行车日志、电话记录本、一堆红黄绿三色的信号旗，以及一台按键电话。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机械钟，秒针恪尽职守地跳动着，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与窗外旷野的寂静形成奇异的对抗。最显眼的是那套已经服役超过二十年的6502电气集中联锁控制台，无数按钮和表示灯沉默着，像一片微缩的、等待唤醒的钢铁丛林。
他的助手，赵志刚，正歪在墙角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惊醒的不满和无法驱散的倦意。听到开门声，他猛地睁开眼，含糊地叫了一声：“李师傅。”
“嗯。”李建国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久未上油的齿轮。他的目光扫过控制台，扫过时钟，最后落在行车计划表上——5点12分，K7743次列车将通过本站。梧桐店是四等小站，早已不办理客运业务，绝大多数列车在此呼啸而过，只有极少数的普通货车或通勤列车会在这里临时停靠或进行技术作业。他们的工作，主要是保证列车安全通过，维护站内及沿线一小段设备的完好。
他拿起信号旗，检查了一下。然后提起那盏沉甸甸的、玻璃罩子擦得锃亮的信号灯，试了试灯光。一道强烈的白光刺破昏暗。
“准备接车。”李建国说着，推开了通往站台的门。
站台空旷而冷清。两根长长的股道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最终消失在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里。站台是旧时的水泥材质，边缘已经有些破损，缝隙里钻出顽强的杂草。旁边立着的“梧桐店”站牌，白底黑字，经历了太多日晒雨淋，字迹显得有些模糊。站台后方，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它们是这个站名的由来，也是这片土地上最沉默的见证者。
李建国站在站台边缘，像一尊塑像。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投向东方——列车即将到来的方向。赵志刚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显然还没完全从睡意中挣脱出来，眼神有些飘忽。
旷野的寂静是压倒性的。只有风掠过电线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远处不知名早鸟的啼叫。
突然，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极其微弱、但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
李建国的身形似乎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腕上的老式铁路专用表。5点11分整。他复又望向东方。
那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雄浑。先是沉闷的、有节奏的轮轨撞击声，然后，一道炽亮的光柱劈开了黎明前的灰暗，如同利剑。大地开始轻微震颤。
K7743次列车，牵引着十几节车厢，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轰鸣着驶来。车头巨大的前照灯将铁轨照得雪亮，如同两条燃烧的光带。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挺胸，收腹，右手举起展开的绿色信号旗，左臂下垂持着信号灯，面向列车来的方向，作出了标准的“通过”手势。他的动作精准、有力、充满仪式感，仿佛经过千次万次的锤炼，已然融入骨血。
列车司机在驾驶室里看到了他，短促地鸣笛一声以示回应。巨大的钢铁洪流几乎是贴着站台呼啸而过，卷起一阵猛烈的、带着金属摩擦热浪的风，吹得李建国制服的下摆猎猎作响，吹得赵志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眯起了眼睛。
车厢的窗户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偶尔能瞥见里面极少数熬夜旅客昏昏欲睡的脸。一瞬间，它们就闪过去了。
巨大的轰鸣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逐渐远去，向西消失在视野里。大地恢复平静，只有空气中和铁轨上残留的震动与热量，证明着刚才那磅礴力量的存在。
李建国缓缓放下手臂，目光依旧追随着列车远去的方向，直到最后的尾灯也消失在视野尽头。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完成某种无声的告别。然后，他转过身。
“回去了。”他对赵志刚说，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赵志刚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被风吹得发涩的眼睛：“唉，总算过去了。李师傅，你说这天天就这么几趟车过，咱们这儿又没人上下车，守着有啥意思？还不如合并到前面大站去算了。”
李建国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他推开值班室的门，走了进去。屋内，机械钟的秒针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嗒、嗒、嗒”……
他将信号旗和信号灯放回原处，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翻开行车日志，用一支蘸了蓝黑墨水的钢笔，一丝不苟地记录下：5点12分，K7743次列车，安全正点通过。字迹工整而略显古板。
窗外，天色又亮了几分。旷野的轮廓逐渐清晰，远山的影子淡得像一抹水墨。梧桐店的又一个工作日，开始了。寂静，再次包裹了这座小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仿佛一切早已注定。
李建国拿起那个印着铁路路徽、磕碰得掉了不少瓷的白色大茶缸，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浓得发苦的酽茶。他的目光投向控制台，等待着下一次列车的到来，或者，下一个指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