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华那封邮件带来的冰冷刺痛,如同昨夜暴雨的余寒,顽固地盘踞在李建国的心头,久久未能散去。清晨醒来,值班室窗外已是烈日当空,昨夜的雨水被蒸发殆尽,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迅速干涸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闷热、令人窒息的黏稠感。气象台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预示着这将是一个酷热难当的白班。
李建国沉默地穿上制服,扣好每一粒纽扣,动作比往日更显迟缓。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重压。分流的流言、赵志刚的离心、前妻再婚的消息、儿子的疏远、母亲的病弱……这些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
赵志刚也到了,脸上带着宿夜未消的倦意和一种愈发明显的疏离感。他瞥了一眼李建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自顾自地拿起水杯去接水,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冷淡。
交接班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赵志刚草草交代了几句昨晚的情况,便不再多言。李建国也只是点了点头,开始检查设备。
上午十点刚过,气温已经飙升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站台上,水泥地面被晒得滚烫,踩上去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灼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远处田野里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那几棵老梧桐的叶子也蔫蔫地耷拉着,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控制台前的电风扇徒劳地旋转着,吹出的风都是热的。李建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刻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他拿起一块湿毛巾擦了擦脸,目光却透过值班室的窗户,紧紧盯着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在阳光的炙烤下,钢轨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远远望去,甚至能看到钢轨上方空气因高温而扭曲变形。一股股热浪从道砟缝隙中升腾起来,带着铁锈和沥青混合的、令人烦躁的气味。
李建国的心头,一种熟悉的、基于多年经验积累的警觉,如同水面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他太熟悉这种天气了,太熟悉这种高温对铁轨的影响了。钢轨在极端高温下会膨胀,如果线路本身存在某些不易察觉的隐患——比如扣件松动、轨缝异常、或者道床不稳——就可能在巨大的热胀应力下发生形变,甚至导致可怕的“胀轨跑道”事故。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用手背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站台边缘的钢轨扶手。指尖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几乎无法长时间停留。
“小赵,”李建国转过身,声音低沉而严肃,“今天这温度不对头。你去把轨温计拿出来,重点测一下东头那段高填方路基附近的轨温。还有,注意观察钢轨接缝和扣件状态,看看有没有异常。”
赵志刚正低头刷着手机,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轨温?李师傅,这大热天的,轨温高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现在都是集中调度,区间监控,有情况调度那边会报警的。咱们按规程,定时巡查记录就行了,没必要搞特殊吧?”他晃了晃手机,“你看,系统里也没预警啊。”
他指的是内部安全监控系统APP,上面显示着各区间设备状态,目前一切正常,没有高温报警。
“经验比数据快。”李建国眉头紧锁,语气不容置疑,“这种极端高温,设备监控有滞后性,而且有些细微变化,仪器未必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必须靠人盯!去拿轨温计,重点查东头那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严厉,甚至有一丝焦灼。昨夜邮件带来的阴霾尚未散去,此刻面对潜在的危险,他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赵志刚被他的语气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机,嘴里小声嘟囔着:“小题大做……这大热天的……”但他还是磨磨蹭蹭地起身,从工具柜里翻出那个老式的指针式轨温计——一个带长柄的温度计,需要人工将测温探头贴到钢轨上测量。
他戴上草帽,提着轨温计,慢吞吞地走出值班室。灼热的阳光立刻将他包裹,他眯起眼睛,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李建国站在门口,看着赵志刚懒散的背影,心头那股不安感越发强烈。他太了解这段线路了。东头那段高填方路基,是早年修建的,基础处理相对薄弱,在极端天气下更容易出现问题。而且,再过不久,就有一趟重载货车要通过,那巨大的轴重和速度,对线路是严峻的考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李建国坐立不安,几次走到门口张望。赵志刚的身影在远处晃动着,动作缓慢,显然没有把这次“额外”的检查当回事。
大约半小时后,赵志刚回来了,额头上全是汗,后背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他把轨温计往桌上一放,拿起水杯猛灌了几口凉水。
“测了,东头那段轨温58度,其他地段55度左右。”他喘着气,语气带着完成任务般的敷衍,“都还在安全范围内。扣件、轨缝我大概扫了一眼,没看出啥大问题。热死了,这鬼天气!”
58度。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温度,对于那段特殊路基来说,已经非常危险了。而且,赵志刚的“大概扫了一眼”,根本不足以让他放心。
“58度?”李建国盯着他,“你确定测准了?探头贴紧钢轨了吗?停留时间够吗?”
“哎呀,李师傅!”赵志刚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测了!贴紧了!停留够了!读数清清楚楚58度!安全阈值是60度才预警!系统也没报警!您就别自己吓自己了行不行?这大热天的,非得折腾人!”
他的抱怨和抵触情绪毫不掩饰。在他看来,李建国就是老顽固,死守着过时的经验不放,无视现代化的监控手段,还平白无故增加工作量。
李建国看着赵志刚那张因为炎热和不耐烦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神里那份毫不掩饰的质疑和抵触,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不再争辩,抓起自己的草帽和一副厚实的帆布手套,大步走出了值班室。
“你去哪?”赵志刚在他身后喊道。
“我去看看!”李建国头也不回,声音被热浪裹挟着,显得有些模糊。
他顶着烈日,快步走向东头那段高填方路基。脚下的道砟滚烫,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他顾不上擦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脚下的钢轨、扣件、轨枕和道床。
很快,他发现了问题。
在一处钢轨接缝附近,几颗扣件的螺栓似乎比旁边的松动了一些,螺帽与垫圈之间出现了细微的缝隙。虽然缝隙很小,但在高温膨胀的持续作用下,这微小的松动就可能被急剧放大!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这段道床的道砟,在烈日的暴晒下显得异常干燥松散,有几处甚至有轻微的下陷迹象!
他蹲下身,不顾钢轨的灼热,用手套包裹着手指,用力去拧那几个松动的螺栓。果然,能拧动!虽然幅度不大,但确确实实是松了!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不断滴落,砸在滚烫的道砟上,瞬间蒸发。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后怕!
如果刚才那趟重载货车以正常速度通过这里,在巨大的轮轨冲击力和高温膨胀的双重作用下,这些松动的扣件很可能瞬间失效,导致钢轨位移,后果不堪设想!
“赵志刚!”李建国猛地站起身,朝着值班室方向大吼,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有些嘶哑,“立刻通知调度!申请T348次列车在通过本站东侧K152+300至K152+500区段时,限速25公里!快!”
他的吼声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紧迫感。
赵志刚在值班室里听到这声吼,浑身一激灵。他冲到门口,看到李建国站在远处烈日下的身影,以及那严肃到近乎狰狞的表情,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他不敢再怠慢,慌忙冲回控制台前,抓起电话……
烈日依旧当空,高温预警的红灯仿佛在无声地闪烁。一场因经验与教条、责任与懈怠而产生的冲突,在这极端天气下,被推向了爆发的边缘。而李建国站在滚烫的铁轨旁,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也浸透了他那颗因担忧而剧烈跳动的心。他用自己的经验和坚持,在最后一刻,试图拉住那辆可能驶向危险的列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