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通带着压抑咳嗽声的电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李建国的心口,一夜未曾挪开。次日清晨,他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青黑,交接班时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那份惯常的、沉浸于工作本身的专注,似乎被一层淡淡的忧虑所笼罩。他时不时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安静的手机,仿佛担心它会突然响起,带来更不好的消息。
赵志刚也察觉到了李师傅比往日更加沉默,但他只以为是连日劳累加上“风声”紧迫所致,并未多问,交接完便溜回宿舍补觉,继续在他虚拟的世界里寻求慰藉和出口。
上午的阳光很好,金灿灿地铺满站台,试图驱散夜间的寒气和人心头的阴霾。几趟列车间隔时间长,站区内有一段难得的宁静时光。李建国搬了把旧木椅,坐在值班室门口,就着阳光,仔细检查着一面有些开线的信号旗,准备缝补一下。飞针走线这种活计,对于常年独自生活的他来说,也算熟练。
就在他刚穿好线,针尖即将刺入布料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正常列车运行的摩擦声响,夹杂在风里,钻入了他的耳朵。
他手上的动作瞬间停顿,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站区东侧的线路方向。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袄、头上包着块毛巾的老农,正佝偻着背,扛着一把铁锹,试图从防护栅栏的一处破损缺口钻进来,打算直接横越股道,抄近路到对面的田里去。那处栅栏破损有些日子了,李建国早已上报,但维修材料迟迟未到。
“站住!别动!”李建国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切,瞬间穿透了空旷的站场。他扔下信号旗和针线,大步流星地朝那边赶去。
那老农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止吓了一跳,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栅栏,另一只脚还留在外面,僵在原地,愕然地回头望来。
李建国快步走到他面前,脸色严肃:“老哥,这铁路线是能随便穿的吗?多危险!”
老农看清是站上的李师傅,脸上的紧张缓和了些,但随即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嘟囔道:“哎呦,李师傅啊,吓我一跳……没事儿!我看着呢!这会儿没车,我就过去一下,到对面地里看看庄稼,省得绕大远路了。”他说着,还想继续往里钻。
“看着也不行!”李建国伸手拦住了他,语气坚决,“规矩就是规矩!这栅栏破了是没办法,但人不能自己往上凑!万一突然来车呢?速度快得很,等你看见就晚了!出了事,谁担得起?”他指着那两条冰冷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的钢轨,“这不是田埂,这是命!”
老农被他拦着,又听他语气严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泛起了愠色:“你们这些公家人,就会拿规矩压人!俺们种地的,走个近道咋了?天天绕路,耽误多少工夫?这破栅栏坏了多久了,你们也不修!光会拦着俺们!”
他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固执和因被训斥而生的不满。附近田间偶尔直起腰的农人,也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李建国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些老乡的想法,图方便,心存侥幸,认为事故离自己很远。他更知道,这破损的栅栏确实是安全隐患,上报未修,他也有责任。但这不是人可以违规的理由。
“栅栏坏了,是我没催到位,我的责任。”李建国的声音低沉下来,但依旧没有丝毫退让,“但人不能往危险上撞。老哥,命是你自己的,真出了事,后悔就晚了。绕点路,耽误的是工夫,撞上了,耽误的就是一辈子。”
他话说得重,但道理朴实。老农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但看着李建国那张严肃得近乎刻板、却明显是为他好的脸,那股横劲终究是没撒出来,只是愤愤地哼了一声,嘟囔着“就你们规矩多”,不情不愿地把脚从栅栏里退了出来。
一场潜在的冲突,被李建国硬生生按了下去。但他知道,光这样不行。今天拦住了这个,明天可能还有别人。栅栏不修,隐患始终存在。
他看着老农悻悻然转身,准备绕远路,那背影带着明显的气恼和无奈。老农手里的铁锹把肩上,还挂着一个旧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似乎还挺沉。
李建国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他目光扫过那处破损的栅栏,又看向老农要去的那片田地的方向。绕行确实要远不少,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是挺折腾。
他忽然开口,叫住了已经走出几步的老农:“老哥,等等。”
老农停下脚步,没好气地回头:“咋?李师傅,还不让走了?”
李建国没理会他的语气,走上前,指了指他肩上那个沉甸甸的编织袋:“这袋子里是啥?要扛到地里去?”
老农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嗯,是点复合肥,想着顺道撒点。”
“给我吧。”李建国伸出手,“我帮你拿过去。那边辅路最近下雨冲得有点坑洼,你年纪大了,扛着东西不好走。”
老农彻底愣住了,脸上的愠怒和不满瞬间被错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看看李建国伸出的手,又看看李建国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显然不是开玩笑的脸,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这咋好意思……李师傅你还要上班……”老农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磕巴起来,甚至带上了几分局促。
“没事,这会儿没车。快一点,不耽误。”李建国不容置疑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编织袋,掂了一下,确实不轻。“从那边走,穿过去快。”他指了指站台另一端一个允许通行的正规道口。
说完,他扛起肥料袋,率先朝那个方向走去。步伐依旧稳健。
老农站在原地,看着李建国高大的背影,张着嘴,半天没动弹。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换着,先前的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感激、羞愧和不知所措的情绪。他赶紧抓起铁锹,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道口,走上了田埂。李建国将肥料袋放在老农指定的田头地垄边。
“谢……谢谢啊,李师傅。”老农搓着手,脸上有些发红,语气十分诚恳,“刚才……刚才我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李建国摆摆手,目光扫过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安全的事,记心里就行。栅栏我会再催,尽快修好。”
“哎,哎,记住了,记住了!”老农连连点头,“以后肯定不钻了,都走道口!”
李建国没再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
“李师傅,慢走啊!”老农在他身后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回到值班室门口,李建国拿起那面还没缝完的信号旗,重新坐回椅子上。阳光依旧温暖,四周依旧宁静,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个老农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违规穿越线路,甚至可能还会提醒其他乡亲。而他,用一种超出职责范围但合乎人情的方式,化解了一场争执,也切实消除了一個安全隐患。
规矩是冷的,是铁律,不容逾越。但执行规矩的人,却可以是有温度的。这其中的分寸和智慧,并非简单的条文所能涵盖,需要的是对职责的深刻理解,和对人的基本关怀。
赵志刚不知何时醒了,靠在值班室门框上,看到了后半程——李建国帮老农扛肥料袋。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觉得好笑,又像是无法理解。
“李师傅,您这真是……闲的。”赵志刚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嘀咕道,“那种老倔头,拦着不让穿就行了,还帮他干活?累不累啊?他又不会念你好,转头还得骂你规矩多。”
李建国穿针引线的手没有停顿,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不是念我的好,是念规矩的好。以后他就能记住,这线,不能乱穿。这就够了。”
赵志刚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觉得李建国是在做无用功,是在浪费感情和精力。他无法理解这种基于长远安全和人情磨合的处事方式。
李建国也不再解释。有些道理,需要时间去体悟,而非言语能说清。
他缝好了信号旗,仔细检查了一下针脚,然后将旗子叠好放回原处。
窗外,远处传来了隐约的汽笛声。下一趟列车快要来了。
他站起身,戴上帽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走向站台。
规矩与情面,坚守与变通,就像这铁轨的两条钢轨,看似平行,却共同支撑着列车的安全运行。而他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条线,无论是在规章制度的框架内,还是在人情世理的细微处。
母亲的病情依旧让他牵挂,未来的“风声”依旧悬而未决。但此刻,他需要专注于眼前即将到来的列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