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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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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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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钉》连载

第十章 呼啸而过

晌午过后,天空堆积起了层层叠叠的云絮,不是暴雨前那种沉甸甸的铁灰色,而是更显高远疏淡的鱼鳞云,将阳光过滤成一种均匀而略显清冷的光线,失去了先前的炽烈温度。风也起了势头,掠过旷野,吹得那几棵老梧桐的叶子哗哗作响,带来一阵阵凉意。

李建国刚在值班日志上记录下一趟通过的货列车次,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母亲的咳嗽声,老乡固执又最终讪讪的脸,赵志刚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些纷乱的思绪片段,如同窗外被风卷起的落叶,在他脑海里打着旋儿。

就在这时,控制台上一个特定的表示灯闪烁起来,伴随着短促的电子音提示——T118次,特快列车,即将在本站通过,不予停靠。

几乎同时,桌上的调度电话也响了起来。赵志刚离得近,顺手接起:“梧桐店站……嗯,明白……T118次通过,正常办理……”他放下电话,语气里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平淡,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这种“无需办理”的轻松,“李师傅,T118,特快,直接过。”

李建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他站起身,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一些,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帽檐和衣领,确保每一颗扣子都严丝合缝。然后,他拿起那面绿色的信号旗和那盏沉重的信号灯,步履沉稳地走向站台。

赵志刚跟在他身后,也拿出了信号设备,但姿态明显松弛得多。

两人在站台边缘立定,面向列车即将到来的东方。风更紧了一些,吹得他们制服的衣摆猎猎作响。

远处的天际线下,先是一道锐利的光刺破空间的阻隔,随即,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轮轨撞击声由弱渐强,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逼近。那不是普通货车的沉闷轰鸣,也不是普通客车的嘈杂喧嚣,而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凝聚、更加迅疾的钢铁咆哮。

T118次,像一道银白色的闪电,撕裂了旷野的平静。流线型的车头在清冷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锐不可当。它速度快得惊人,视线刚刚捕捉到它的全貌,它就已经携着排山倒海般的声势,冲到了眼前。

李建国挺直脊背,右臂高举,绿色信号旗展开,左臂下垂持灯,作出了标准、规范、无可挑剔的“通过”手势。他的身影在站台上显得异常坚定,像一枚钉死在轨道旁的道钉,直面那汹涌而来的钢铁洪流。

没有鸣笛回应。特快列车通常只在必要时鸣笛,它的速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巨大的车头带着压迫性的风压,瞬间掠过站台!那一刻,站台的地面剧烈震颤,空气被极度压缩后猛地炸开,形成一股狂暴的、几乎能将人掀翻的飓风!赵志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眯起了眼睛,扭开了头,避让那扑面而来的气浪和压迫感。

唯有李建国,身形如钉,纹丝不动。他高举信号旗的手臂稳如磐石,目光锐利地追随着高速移动的车头驾驶室。尽管他知道司机不可能看清他的脸,但他依旧保持着最标准的姿态,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象完成一次至关重要的交接。

车厢一节接着一节,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闪过。明亮的车窗连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带,隐约能瞥见里面乘客倚靠的身影、看报纸的动作、或是孩子贴在窗上的小脸……但这一切都只是瞬间的影像,来不及任何分辨,就被急速拉长、扭曲,然后抛向后方。

巨大的轰鸣声充塞了天地,淹没了风声,淹没了梧桐叶的喧哗,甚至淹没了人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不仅仅是听觉上的震撼,更是一种物理上的冲击,震得人胸腔发闷,耳膜嗡嗡作响。

这轰鸣持续着,持续着……仿佛没有尽头。

李建国就那样站着,举着旗,望着。他的脸被高速列车带起的、掺杂着尘埃和铁屑的风拍打着,肌肉紧绷,眼神却穿透了那狂暴的声浪和模糊的车影,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或者说,投向了某种虚无。

在这极致的速度与力量面前,他,以及他所守护的这座小站,仿佛被凝固在了时间之外,成了静止的背景板。列车奔向的是繁华的都市、遥远的终点、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而这里,只有两条冰冷的铁轨,一座孤零零的站房,和一个如同雕塑般凝固的守望者。

终于,最后一节车厢也呼啸着掠过,带着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向西飞驰而去。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瞬间掏空了的、近乎真空般的寂静。以及铁轨和空气里残留的、久久不散的震动与嗡鸣。

赵志刚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肩膀,嘟囔了一句:“我去,这大家伙,每次过都感觉像被剥层皮……”他放下信号旗,习惯性地就想去掏口袋里的手机。

但他动作做到一半,却停住了。因为他发现,李建国依旧保持着那个“通过”的手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绿色的信号旗还在风中微微飘动,而他的人,却像灵魂出窍了一般,目光依旧直直地凝视着列车消失的方向,仿佛那咆哮的钢铁长龙依旧在眼前奔驰。

他的背影挺拔,甚至显得有些僵硬,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落寞和……苍凉。

“李师傅?”赵志刚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李建国似乎没有听见。他依旧沉浸在那个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世界里。那呼啸而过的,不仅仅是一列火车,更像是一个时代,一种他日益感到陌生的生活和节奏。它带来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冲击,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无声的碾压和疏离。

他坚守在这里,保证着每一趟列车的安全通过,像一枚坚固的道钉,牢牢铆固着铁路安全最基础的一环。可这些列车,尤其是像T118这样的特快,它们的目的地、它们所连接的世界、它们所代表的速度与效率,却与他日益遥远。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里的礁石,看着更加汹涌澎湃的洪流从身边奔涌而过,却只能沉默地停留在原地,感受着水流冲击带来的震动,以及水位似乎正在渐渐下降的冰凉。

赵志刚看着李建国的背影,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把手机掏了出来,低头沉浸到了屏幕里的世界。他无法理解这种长时间的沉默和凝视,觉得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和无谓的感伤。

良久,李建国的手臂才缓缓垂下。信号旗的旗面耷拉下来,盖住了他那只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他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感慨,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被那呼啸声彻底洗涤过的平静,或者说,空洞。

他没有看赵志刚,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回值班室。他的步伐依旧稳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将信号旗和信号灯仔细地放回原处,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钢笔,在行车日志上工整地记录下:14点27分,T118次特快列车,安全正点通过。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列车远去后的巨大寂静里,显得格外微弱和孤独。

他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那两条铁轨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延伸向远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李建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那呼啸而过的风,彻底地改变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被抛弃感,如同站台上残留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心头。

时代的列车,正在加速。而他这座小站,他这个人,是否真的已经成了可以被绕过、甚至被抹去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这个问题,像车轮碾压过钢轨接缝时发出的那声“咣当”脆响,在他空旷的心房里,反复回荡,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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