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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宇的离去，带走了小站短暂的热闹，也带走了那丝来之不易的温情。梧桐店站重归沉寂，仿佛一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只剩下更深的、更难以打破的寂静。李建国又回到了他固有的节奏里：接车、记录、巡查、擦拭设备。只是，那沉默的背影里，似乎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因儿子理解而带来的微弱暖意，像寒冬里的一星烛火，虽不足以驱散严寒，却能在心底留下一丝慰藉。
然而，这份短暂的慰藉，很快就被新的、更现实的冲击所覆盖。
段里的通知正式下达了：为适应铁路现代化发展要求，提升运输组织效率和安全保障水平，将在全段范围内推广新一代微机联锁调度集中系统（CTC），并组织相关人员进行集中培训。梧桐店站虽然小，但作为线路上的一个节点，也在培训名单之列。
通知附带着培训安排：三天后，在段机关大楼的现代化电教室进行为期两天的集中学习。培训对象是各站值班员、助理值班员及部分技术骨干。
赵志刚看到通知邮件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他几乎是立刻开始收拾东西，翻找笔记本和笔，嘴里还念念有词：“终于来了！CTC！这才是未来啊！总算能离开这破电脑（指6502）了！”
李建国看着通知，眉头却微微锁紧。微机联锁、CTC……这些名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风声传了很久，他也知道这是大势所趋。但真正要面对，要学习，要操作，他心里却本能地升起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和……隐隐的抗拒。那套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6502系统，每一个按钮，每一个表示灯，每一个继电器的嗡鸣声，他都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操作。而这新系统，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挑战。
两天后，李建国和赵志刚坐上了开往段里的通勤车。赵志刚一路上都在翻看着手机里提前下载的培训资料，眼神里充满了对新知识的渴望。李建国则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和村庄，思绪有些飘忽。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刚接触6502系统时的笨拙和紧张，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仿佛又要重新经历一次。
段机关大楼气派而现代，与梧桐店站的陈旧形成鲜明对比。电教室更是让李建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宽敞明亮的房间，一排排崭新的电脑，巨大的投影屏幕，空调吹出冷冽的风，空气里弥漫着新塑料和电子设备特有的气味。
参加培训的人不少，大多是年轻人，穿着整洁的制服，脸上带着自信和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讨论着新系统的功能和前景。李建国和赵志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李建国能感觉到，一些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们，尤其是在看到他花白的鬓角和略显陈旧、洗得发白的制服时，那些目光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培训开始了。主讲老师是局里请来的年轻技术专家，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无框眼镜，语速很快，充满激情。他熟练地操作着电脑，投影屏幕上切换着各种复杂的界面、流程图、数据模型和英文缩写。
“CTC系统的核心在于集中调度指挥和智能化控制，它彻底改变了传统的分散控制模式……”
“通过先进的通信网络，实现调度中心对全线信号、道岔、进路的实时监控和远程操控……”
“微机联锁逻辑运算速度远超传统继电器联锁，安全冗余设计更加完善……”
“操作界面采用图形化显示，直观清晰，但需要熟悉新的操作逻辑和指令集……”
专家讲得深入浅出，但对于李建国来说，却如同听天书。那些闪烁的界面，那些陌生的术语（“进路序列”、“虚拟闭塞”、“操作终端”、“权限分级”），那些快速切换的英文缩写（CTC、TDCS、DMS），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蜜蜂，在他脑海里乱飞。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节奏，但思维却像生锈的齿轮，运转得异常艰难。他习惯了看实实在在的按钮和表示灯，习惯了听继电器清脆的吸合声，习惯了那种触手可及的、基于物理连接的逻辑关系。而眼前这一切，全是屏幕上的图形和符号，抽象、冰冷、缺乏实感。
他拿起笔，想记笔记，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专家讲得太快，概念太新，他只能勉强记下几个零星的词汇，却无法理解它们之间的关联。
旁边的赵志刚则如鱼得水。他飞快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着，记录着要点，还不时举手提问，问题专业而具体，引得老师频频点头。周围的年轻同事也大多能跟上节奏，偶尔低声交流几句，脸上是理解后的轻松和认同。
李建国坐在那里，像一个闯入新世界的异乡人，茫然无措。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那些年轻同事偶尔瞥来的目光，虽然未必有恶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仿佛在说：“看，那个老同志，怕是跟不上趟了。”
休息时间，大家围在一起讨论。赵志刚兴奋地和其他站的年轻值班员交流着新系统的操作技巧和前景展望。李建国默默地走到角落，端起一杯水，看着窗外楼下繁忙的调车场。那里，一台调车机车正牵引着长长的车列缓缓移动，发出熟悉的、沉重的轮轨撞击声。这声音让他感到一丝熟悉和安心。
“李师傅，感觉怎么样？新东西，有点烧脑吧？”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李建国回头，是邻站一个四十多岁、和他资历差不多的值班员老刘，脸上带着同病相怜的苦笑。
“是啊，”李建国叹了口气，摇摇头，“眼花缭乱，跟不上。”
“都一样，”老刘压低声音，“这帮小年轻，脑子活，学得快。咱们这些老家伙，习惯了摸得着的东西，对着屏幕点来点去，总觉得心里没底。”
“就是。”李建国深有同感，“这屏幕上点一下，道岔就转了，信号就开了，总觉得……太轻巧了。万一电脑死机了呢？万一网络断了呢？”
“可不嘛！”老刘连连点头，“还是咱们那套老家伙实在，扳道岔，看信号，手底下有准。不过……”他无奈地笑了笑，“时代变了，不学不行啊。硬着头皮也得啃。”
下午的培训是上机模拟操作。每人一台电脑，模拟各种行车场景下的操作。李建国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复杂的界面，鼠标指针都有些颤抖。他按照提示，尝试着排列进路，开放信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点错。可越是紧张，越是出错。不是忘了切换权限，就是点错了按钮，要么就是没理解操作逻辑，导致模拟列车无法正常通过。
“李师傅，这个‘确认’按钮要在指令输入后三秒内点击才有效……”旁边一个年轻的值班员好心提醒，语气很客气，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这都不知道”的意味。
“哦，好，谢谢。”李建国有些窘迫地应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小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着自己的无知和迟钝。
赵志刚在他斜对面，操作得行云流水，屏幕上的列车在他精准的操作下顺畅运行，他甚至还能抽空帮旁边的人解决个小问题，引来几声赞叹。
李建国默默地操作着，手指僵硬，动作迟缓。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苍白。他仿佛能听到周围那些无声的议论，感受到那些无形的轻视。一种深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想起梧桐店站那台老旧的6502控制台，虽然笨重，虽然缓慢，但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明了，每一个结果都触手可及。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他像一个被时代列车远远抛下的旅人，站在陌生的站台上，看着那趟满载着年轻人的列车呼啸而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冰冷的电子屏幕前，茫然四顾。
培训结束的铃声响起，李建国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电教室。走出那栋现代化的大楼，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空气，他才感觉稍微轻松了一点。
回程的通勤车上，赵志刚依旧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讲着新系统的强大功能和操作心得。李建国靠窗坐着，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沉默不语。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的皱纹和疲惫的轮廓。
他知道，这趟数字化培训，不仅仅是一次学习，更像是一次残酷的宣告。宣告着他所熟悉、所依赖的那个时代，那个基于机械、经验和手感的时代，正在加速远去。而他，这个曾经在铁轨上挥洒汗水、用经验守护安全的“老铁路”，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向一个冰冷、陌生、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那套新系统，就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与年轻一代之间，也横亘在他与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之间。他感到自己像一枚被遗忘在旧枕木上的道钉，虽然依旧坚固，却与那崭新的、高速运转的钢轨，格格不入。
